第3章
4 第三章
◎崔曉翻了個白眼,甘拜下風。◎
鐘魚,這是誰?
江湖上欽州有寧家善水、相州有鄭家從商、河東有蕭家勢大,除此外還有大大小小各家門派、家族,林林總總怎麽算也算不清。朔州倒的确是有個鐘家,可且不說離徐城遠了去了,鐘家家主鐘卿雲總共就兩個兒子,一大一小,哪個名字都不叫鐘魚。
崔曉今年十五,倘若不是他說不清娘親姓甚名誰,甚至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說,自己打娘胎裏就在武林摸爬滾打了。他輾轉的州郡着實算多,各地朋友也不少,此刻卻實在想不起哪兒有鐘魚這號人物。
花伊從來不會接賠本買賣,更不會突然大發善心做慈善,她一定是拿了與麻煩等價等值的好處。可是,為什麽又要在衆目睽睽下,将這個活計轉交給他?先不說“年方十五的崔少俠”這個一聽就不靠譜的名號能否叫人放心托付,光是明目張膽叫人見證這件事,就蹊跷得很。
可崔曉的木牌還在她手裏,況且二人相熟已久。
“我們幫你,有什麽報酬?再說,你說是送一程,活着送還是死着送?”崔曉大聲說道。
随即,他掃了一眼李惟清,見李惟清依然毫不慌張,崔曉便三兩下翻身上到二樓。他與花伊面對面,有幾分咬牙切齒:“老妖婆,你打的什麽主意。”
花伊沒空去糾結稱呼,她将木牌收起,拿食指點着自己的唇瓣,讓他噤聲,微微笑開:“你給我惹來麻煩,當然得你負責。”
他們在二樓說話時刻意壓了聲音,旁人是斷然聽不見的。李惟清心态平和地整整衣袍,幹脆坐回凳子上,雙眼一阖,眼看就要睡着。在場樓上樓下的人,完全安然若素的,怕是也就他李惟清一個了。↑
“我還有其他事,不能耽擱的事。況且,我給你惹什麽麻煩了?”崔曉本身倒是不介意幫花伊這個忙,但他還要跟李惟清去清烨山莊,日夜兼程少說也要趕路趕上個三五日,哪裏還能耽擱的了。
“倘若不是留到昨夜幫你的忙,此刻我已在清烨山莊,也就不會被發現蹤跡惹上烏刃。”花伊眯了眯美目,輕聲道,“你不過是想去找你那倒黴師父,目的地一致,多帶個人算什麽事兒。怎麽,看你叫得勤快,還真把萍水相逢的世家纨绔當自己師兄了?”
崔曉辯道:“他不是什麽纨绔。”
烏刃,這人的名號不算響亮,也少有人放到明面上談論,但絕不會有人輕視他。
因為他是一個有名氣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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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百馨坊的殺手。
百馨坊原是蒲州城內一處坊市名,不知從何時開始聚集了一群無名無姓的殺手。
若有所需,只要行至此處,将酬金與目标寫于紙上,張貼在一處特定坊牆之上。如果單子被接下,紙就被撕走,如果被拒,紙會被濃墨塗黑。這幫殺手本沒有名號,久而久之,江湖中人便稱他們為百馨坊,現在蒲州城內這處坊市早已經更名為弘信坊,而百馨坊的名稱,卻依然流傳在江湖。
從最初零零散散的傳聞到逐漸成為一個組織,少有人真正見過百馨坊中的殺手。像烏刃這般有名姓在江湖流傳的,是因為他正是百馨坊中的主事人之一。
百馨坊中有五名主事,一名坊主,手下殺手層次從下至上分為人、地兩堂。已經沒有人再去現名弘信坊的坊市牆上貼紙,因為百馨坊早已放出話來,只有這五名主事有資格替百馨坊接下生意。
其中,烏刃此人最是來者不拒,最為好找,名聲最大,和他的生意最為好談。
即便如此,江湖也只知道烏刃腰配雙刀,終日戴着面甲,手段狠辣無情,甚至沒人知曉他長什麽模樣,使什麽功法。
說來也巧,崔曉昨夜也說過類似的話——倘若桓溫佘的信早到兩日,崔曉便不必欠下花伊人情導致此刻被堵在盈滿樓,花伊也已在前往清烨山莊的路上,哪裏會讓人發現蹤跡請來百馨坊。
花伊和崔曉已經熟識許久,她足夠了解這個少年,深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拒絕幫這個忙。
果不其然,崔曉沒怎麽猶豫。他敲了敲已經用布裹住的劍鞘,又悻悻放下手,問:“鐘魚是哪位,人呢?為什麽要保護?”
“诶呀。”花伊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以手掩唇。好看的人怎樣做都帶着點賞心悅目的味道,基本交付了正事,她就有了調笑崔曉的心思:“崔少俠,怎麽連西川花氏橫生變故也不知曉?這只小魚兒,便是我因此僥幸撿來的。”
感情人家根本不姓鐘?
花伊這麽一說,崔曉倒是想起來了,西川花氏他不熟,最小的小少爺他确實不知姓名。
可滿打滿算,那位小少爺也至多不過七八歲,怎麽能 惹上殺身之禍?
崔曉忽然意識到,花伊如此大張旗鼓,是要把整個麻煩在衆目睽睽之下轉交給他,借街談巷語叫這事傳播開,自己好得以脫身——大概她本來認為有利可圖的事情,再放手裏擱着就要變成燙手山芋了。
“這個年紀的富家小孩,怕不是連吃飯都不清楚米從哪兒來,你讓我帶着,能放心?”崔曉感覺自己右眼皮跳得厲害,幾乎想要反悔。
“我知道!”好像是為了不給他反悔的機會,一個小家夥從拐角處蹦跶了出來。小家夥身上所穿尚能稱得上錦衣華服,袖口下擺卻磨損得嚴重,孩童的總角将散不散,臉上也灰一塊兒白一塊兒。
“我知道。”灰頭土臉的小少爺不服氣地鼓了鼓臉,童聲糯糯,“米是從米甕裏長出來的!”
崔曉翻了個白眼,甘拜下風。
實際上從花伊出聲到崔曉應下承諾下樓為止,只有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下樓時壯漢們都已坐回座位上,桌上飯菜也基本已經橫掃一空。
李惟清本來閉着眼睛,好像已經睡去,卻在崔曉領鐘魚下樓時又準确睜開了雙眼,叫人摸不準他究竟困是不困。
崔曉站在樓梯上略一環顧,就知道這幫人壓根兒不在乎這位小少爺,恐怕不過聽命行事罷了。
他猜得沒錯,這班人馬的确是西川花氏的人,可聽的卻是琵琶女花伊的命令,雖然沒人會對鐘魚刻意冷遇,但也不會有人太過關注這小屁孩。
花伊并沒有同他們一起出城,但花氏的人還跟着他們。
幾日前來徐城時,李惟清只身一人,這不過短短兩三日,他就又要出城,卻是和大批人馬一起。
崔曉早為李惟清和自己置辦好了出城的行頭,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還要再帶上一個拖油瓶,無奈之下只能随着花伊原本準備的行程行動。李惟清對于這番更改倒是毫無異議,幾番折騰下來好像已經困過了勁,出城就窩進了馬車,順帶還捎上了鐘魚,将小孩兒一并扯進車輿。
他們混入商隊,行進速度較之崔曉原本預計的要慢上不少,整隊行動時一個人能走得再快也無濟于事,于是崔曉也坐進了馬車裏。
李惟清手巧,崔曉坐進去時,鐘魚原本亂七八糟的總角已經被他紮得利落,臉上的黑灰也擦了個一幹二淨。小孩兒皮膚挺白嫩,眼睛又大又黑,也不說話,只睜着一雙亮堂堂的眼睛看人,乖巧得很。
“還好你叫花鐘魚,不叫李魚。”崔曉坐下,眼珠子一轉,随口笑道。
“為什麽?”鐘魚感覺很奇怪,脆生生地反問。
李惟清撐起眼皮,掃了崔曉一眼,顯然已經知道這個剛認識半天的便宜師弟要說些什麽。
“鯉魚不讓吃啊,我又嘴饞。倘若你叫李魚,我每天叫你的名字都要流口水。”崔曉龇牙,露出一個明朗笑容。
他嘴裏那套逗人的詞兒從來不重樣,鐘魚也不怕生,被幾套玩笑話逗得咯咯直笑。李惟清嘆了口氣,他被吵得有些無奈,只好閉目養神。
同小孩兒混熟很容易,崔曉花費了半炷香的時間和鐘魚玩鬧,鐘魚就連睡覺也要抱着他的手臂了。
李惟清也想睡,可他睡不了。崔曉确定鐘魚的的确确睡着了,李惟清就輕聲問他:“要說什麽?崔師弟。”
崔曉好像對于這個不遠不近的稱呼相當喜歡,難得沒多廢話,也輕聲道:“師兄,我們一會兒得帶上這小孩兒偷跑。”
李惟清好像不意外,他問:“怎麽跑呢?”
這件事在李惟清的意料之中,崔曉既然急着去找他師父,就一定要脫離開這個行進緩慢的商隊。他還不知道崔曉跟那琵琶女談了什麽,但顯然帶上鐘魚這件事不會安穩。崔曉也不像什麽好勇鬥狠之人,大概率也不會想拖累無辜商隊。
崔曉準備了一二三四五條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規勸,這下全都成了啞炮,讓他囫囵憋了回去。怎樣脫離這支商隊的确是個問題,以崔少俠的武功,自可悄無聲息地鬧個失蹤玩,但他不得不去考慮一個不會武功的李惟清、一個抱着他胳膊睡覺流口水的小屁孩。
崔曉決定先從花伊先前告訴他的事情說起:“師兄可知西川花氏?”
“自然。”李惟清點頭,簡略說道,“往上再數幾代人有一位将軍,花氏也因此在西川發跡,勢力比之當地官員都不遑多讓。”
“十五日之前,西川花氏收到了一封不知來路的信。其上落款為百馨坊,師兄猜猜看,信的內容是什麽?”崔曉只是說得慣了順口一問。可他正要自己向下繼續說,李惟清卻答了,出乎崔曉的意料。
“知道。”李惟清笑,“無非是百馨坊下的通牒,要于何時殺何人。”
話頭被搶,答案也是對的。李惟清怎麽會知道這件事?如果這件事已經傳開,他卻一時半刻前剛剛知道,那可太對不起他師父的諄諄教誨了。崔曉一驚:“莫非這件事,其實已經傳得到處都是了?”
鐘魚睡得倒是香。李惟清眼睛一直盯着那小孩兒,此刻挪開視線,從自己的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這東西一拿出來,崔曉就吸了吸鼻子,能隐約聞到其上散發出一股異香。它已被拆開,封口處卻幾乎沒有任何痕跡。
“不。只不過我尚在……沒來徐城時,也收到過這樣的一封信。” 李惟清搖搖頭,答道。
如何分辨這信的真假,自然是靠香氣。崔曉聽說過,百馨坊制異香,可用來追蹤目标。
他瞠目結舌,劈手奪過就要将其扔出窗外,被李惟清低聲喝住:“別扔!”
見他動作立時頓住,李惟清緩緩擡手将信拿回,神态自若。崔曉張張嘴,剛要提問,又被堵了回去。
“別急。”李惟清輕嘆,“這香特殊,一旦經手,異香味道便不會散,扔不扔沒什麽區別。你且繼續說。”
“花氏的信,很簡潔:七月半取西川花氏全族之命,就是兩日後。那麽為何獨獨護鐘魚至清烨山莊?”崔曉輕咳一聲,自己補道,“因為西川花氏已經獨剩他一人了。”
“原來如此。”李惟清垂目。可既然如此,花氏殘部又為何對鐘魚不理不睬,只聽琵琶女一人指示?如何想都不大對勁,所以崔曉先前說是偷溜,不正大光明走,也不帶花氏那群人。
崔曉見李惟清點頭,便直接問道:“依師兄看,怎麽跑妥當。”
“直接走。”李惟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