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3 第二章
◎盈滿樓的琵琶聲突然停了。◎
成年人穿少年的衣物,着實不大合身。
即便李惟清的身子骨相對較為單薄,但崔曉終究也暫且只到李惟清肩膀高,幹燥的衣物臨時套在李惟清身上,還是短了許多,手腕腳踝尴尬地被衣布拒之于外。
好在雨已經停了,而李惟清自己的房子裏,有的是合身衣服。
他與崔曉二人憑着一封四字信件算是相認,李惟清幾乎對崔曉一無所知,從始至終卻總一副平靜模樣,不談什麽信任懷疑。或許他沒考慮過,又或許認為崔曉即便是旁人假冒,也不會對他造成什麽影響。
将破屋火燭吹滅,走出屋時,慘白的月光已然鋪撒于地,四周便也不再那麽昏暗。仔細一看,這屋子四周簡直能算得上半坐廢墟。李惟清依舊認不得這是何處,只能叫崔曉領路。二人走了不大一會,便已回了李惟清的院落。①
李惟清屋子裏,先前兩個不知死活的人,連帶着後院的細絲,皆已一并消失不見。崔曉的劍倒還扔在原地,他自個兒拾起擦擦,歸劍入鞘,挂在腰側。
屋內甭說打鬥痕跡,連凳子都被放歸原處,變得完好無損。這很奇怪,幾乎都要令人懷疑起自己先前是否只是做了個夢,可李惟清只渾不在意地換好了自己的衣服,又去收拾要帶走的物什。崔曉則閑來無事,不滿意地哼哼:“老妖婆就是老妖婆,真不知道從哪兒找了個一模一樣的凳子。”
聽他這樣講,李惟清慢慢湊近去看了兩眼,便說:“還是那個凳子,不過是将痕跡遮掩了。”
“咦,你懂這個?”崔曉好奇。在他的認識裏,富家子弟難道不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半點生活常識也不懂的角色?更何況李惟清連武功也不會,崔曉以為他該像那些文人墨客只會吟詩作賦一般,不懂這些粗俗活計。
但文人墨客不止會吟詩作賦,吟詩作賦的也不一定非是文人墨客,李惟清并非什麽都不懂,況且他這矮凳是從家裏帶來的,徐城哪裏有賣?
他懶得解釋,輕聲道:“懂些木工,不過同醫術一般,僅是粗通,銀樣镴槍頭罷了。”
李惟清行李收拾得奇慢,崔曉也不催促,待他好不容易收拾出一個小包袱時,崔曉已經無聊到幾乎要去撩撥隔壁院子的貓,正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劍鞘,發着呆。
李惟清點了兩份差不多的盤纏,一份他自己收起,另一份遞給了崔曉。
崔曉顯然沒想到李惟清會給他準備一份,回過神兒來,稍有浮誇地擡手捂臉:“師兄你,你還給我盤纏,師父可從來連一個銅板都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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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清本意只是為了應急多備一份,他雖然是個大男人,并非手無縛雞之力,但旅程中多個習武之人未必不好,歸根結底是想免得出什麽麻煩。
崔曉故意扮個鬼臉,着實令人意想不到,李惟清不禁莞爾。
自深夜至現在天際隐有亮色,這是崔曉所見過李惟清臉上出現的最大的表情了。起先李惟清好像一個木頭雕的人,無論怎樣都迤迤然地不大反應,只嘴角噙着雷打不動、像是僵住的半點微笑,這下忽然真的笑了,倒是顯得鮮活了些。
還沒等崔曉張嘴往下自己接自己的話茬,李惟清就問崔曉:“你今年多大?”
“十五。”将俏皮話吞到肚裏,金餅銅錢塞到懷裏,崔曉滿意地拍了拍稍鼓起一塊的衣服,應答道。
李惟清注意到他并未去用系在腰上的錢袋,眼神一閃,未再多言。
李惟清此人,非但不會武功,與之沾邊的似乎一概都會無所措手足。雖然他說自己會騎馬,只是近來乏力,實在沒法騎,但崔曉将信将疑,直接當他不會騎馬。
崔曉舍棄了駕上快馬出城的想法,準備待全城鐘鼓報曉後,尋熟人借個馬車來使。
信來時就已耽擱數日,徐城同清烨山莊也算不得近,哪能再耽擱幾天。
至此時間尚早,崔曉毫無困倦之意,扯着李惟清便說要去盈滿樓下館子,來徐城不好好吃上一頓就走也是可惜。
盈滿樓是徐城的有名 酒樓,主要講究一個物美價廉。
二人去時還未到飯點,樓內并無幾位客人。跑堂上來剛要嘴皮子一溜報一串菜名,定睛一看,就舍了貫口啊呦一聲嚷開:“呦,這不崔少俠?許久沒見啊,身邊這位是……”
崔曉是常客,半點不想扯皮,全然略過他的問題:“趙二哥,往常我點的上兩份便是,再灌兩壺清水。”
“得嘞。”酒樓跑堂的哪兒能沒點眼色,趙二聽崔曉如此一說,應答一聲,哪怕再熟也沒追問。
崔曉與李惟清選了個位置随意坐下。
很快,樓內又逐漸進來了十來個壯碩大漢。他們幾乎個個胡須蓬亂、眼布紅絲,看起來像是舟車勞頓已久,好不容易才能歇下一時半刻。可實在奇怪,他們兩兩一桌,恰恰圍住了李惟清和崔曉的座位。
這幫人一個一個地坐下,幾乎塞滿整個一樓。這麽些人長得兇悍又不言不語,有膽小的食客立時付錢就走,即便盈滿樓雇有專人奏樂,樂曲依然輕快悅耳,氣氛也忽有幾分沉悶。
“你是徐城人士?”李惟清詢問崔曉。
“非也。”崔曉一笑起來臉上就會露出兩個梨渦,一口白牙整整齊齊,“自小師父隔三差五就會帶我到處亂竄,今日還在徐城,隔幾日就到了蒲州。近些年,偶爾他酒喝多了就多留幾天,更多時候是教點劍訣就不見人影,但總能在我學完後再回來再教剩下的。”
“有記憶起就跟着他到處玩兒,師父從來也不提,誰知道是哪兒人。”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徐城這兒倒是總來,半年前他自己留了口信叫我跑徐城候着,自己反倒一點兒蹤影也見不着。等着等着,這不就等來了師兄你嘛。我想着與師兄同去清烨山莊,說不準能跟他見上一面。”
李惟清聽着,唔了一聲,大概是困倦了,對這個話題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我不是習武的料子,桓叔也不強求,他陪我大多時候也是玩兒的。每叫阿耶看見,總要嘆嘆氣。”
“你知道百馨坊嗎。”李惟清忽然又問。
幾盤素菜、兩碟羊肉、兩碗黃米飯,二人交談時趙二已将飯菜上桌。崔曉拿起筷子,夾了塊羊肉,将一句話說完便迫不及待地将其塞進嘴裏:“百馨坊?那不是個江湖上的殺手組織嗎,師兄問這個做什麽?”
羊肉多會腥膻,盈滿樓以獨家方法烹饪後,這肉不僅聞着毫無異味香氣撲鼻,入口也是鹹鮮甘甜。再配上一筷子黏糯的黃米飯,多少撫慰了昨夜吃不上糕點的李惟清。
習慣了食不言,李惟清拿起筷子便沒再說話。正值初秋,又剛下過一場雨,清爽涼風撲面,叫食欲都增添幾分。按理來說,盈滿樓一開,香氣幾乎都能飄到隔壁坊裏去,點了餐的顧客總是無不食指大動、胡吃海塞,但此刻樓裏幾乎占了一樓半數座位的彪形大漢卻偏偏一口沒吃。
這幫人,說是砸盈滿樓排場的,每桌卻都要了上好菜品;說只是前來吃飯的,他們人人都不去動筷子。
無論這氣氛有多壓抑,崔曉都吃得飛快。他風卷殘雲般将自己那份羊肉與米飯一掃而盡,招呼來趙二,看李惟清未吃完,便将趙二攬到一邊說話,又笑出一口白牙。
“連帶我以前賒的賬一起付了。”崔曉小聲道。
趙二見崔曉直接拿出整貫銅錢,不由得眼睛一直,盯着也拉低了聲音:“我滴乖乖,崔少俠,您這是去打劫櫃坊還是終于想開去做工了。”
“你管呢,拿去,不短陌,多的就當請你喝酒。”崔曉拎着往趙二懷裏一拍,也不管他拿不拿得穩,扭頭便道,“師兄,吃好了嗎?”
崔曉好像對于師兄二字分外執着,就是不肯連名帶姓好好去叫李惟清。
從崔曉起身起,李惟清便放下了筷子。大抵是一夜未睡困得狠了,他整個人都有些無精打采,說話也有氣無力分外簡潔:“好了。”
崔曉沒能聽清這兩個字,因為蓬頭垢面滿身塵土的大漢們,呼啦一下站起來了。
一個人在餐館站起身不奇怪,但随後一群男人一起站起來,架勢就很像要一言不合打上一架。可這裏沒有人和他們一言不合,甚至他們從踏入盈滿樓到現在,除了一個領頭的點過菜付過錢外,其餘人都像是啞巴,還沒說過話。
不光他們,崔曉和李惟清也情不自禁地一個轉過了頭,一個站起了身。
因為盈滿樓的琵琶聲突然停了。
琵琶女手上沒了向下斜抱着的琵琶,琵琶上的四弦已經齊齊斷去,被她擲于地面。很少有江湖人會認不出這樣一個顯眼的人:一位雙眼下各有一點淚痣,青黛點眉,卻常着一身粗布短打,總是懷抱五弦琵琶的女子——人稱琵琶女花伊。
她的名聲可不太好聽。雖算不上怙惡不悛人人喊打的大魔頭,可行事作風也叫一幫武林正道頗為诟病,是個看錢辦事的家夥,無利不起早。
這些,李惟清全然不知。他站起身,只是因為聽見了銀鈴聲,一抖四響,這般獨特的鈴铛不多見,可他不到半日已聽了兩次。
“老妖婆?”崔曉顯得訝異,“你怎麽會在這兒?”
她怎麽會在這裏?花伊心情本就不太美妙,聽崔曉如此一問,冶麗面容有些扭曲。但她深知崔曉那張嘴毫無把門,只要他不上心,別說此刻身邊有十餘位虎背熊腰的大漢一齊看他,便是被八十斤重弓拉滿迎面指着,他怕是也能面不改色利口喋喋,同他師父一路貨色。
所以花伊省了解說的心思,一轉皓腕,手中琵琶撥片換成了一塊掌心大的木牌。李惟清覺得這東西有些眼熟,而有這個想法的也并非他一個,崔曉在看見的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顯然是花伊昨夜拾走,還拿來氣他的那塊木牌。
趕在崔曉再度跳腳前,花伊迅速說道:“崔曉,幫我做件事。”
崔曉深呼吸了一下,問道:“什麽事?”
盈滿樓的門依然開着,門口已站了一兩個閑散人看熱鬧,顯然不是什麽談論事情的好時機。可花伊全然不避諱,指着那十餘名壯漢,便說:“也不是幫我,是幫他們,送他們的鐘魚小少爺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