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 第一章
◎徐城。◎
徐城。
徐城的空院中搬進了一個年輕人。
趙大鵬呂穎夫婦在徐城生活了足足二十年有餘,徐城地處偏僻,除卻商隊很少有人入城。隔壁的院子自他們拜堂起就一直空着,約莫兩日前,才終于住進了人。
住進來的人姓李,模樣清俊,約莫是因舟車勞頓,整個人瞧着略顯疲憊。
趙大鵬常年在徐城與附近趙家村之間往來送菜送貨,去上一趟約要半日多,加上與朋友敘敘舊、喝喝酒,往返一次總要兩三日才能歸家。今日他也如此,緊趕慢趕險些沒叫城門隔在外邊,一身塵土,分外勞累。
“哎,明日要不要去拜訪一下新搬來的人?”趙大鵬大馬金刀地坐在矮凳上,招呼他的婆娘,“若人不錯,也是多個好鄰居。只是明日還要再出一次城,這事兒要辛苦你了,穎兒。”
屋外正在下雨,隐隐卻有金戈相擊的聲響似是混在雨聲之中,趙大鵬不由得将視線向窗邊轉去。
“新搬來那位李郎嗎?”呂穎款步移至趙大鵬身側,蔥白手指輕輕撫上趙大鵬耳後揉按,“那當然是……”
趙大鵬握住她的手,突然感覺今日的呂穎有些不一樣。他家婆娘的手因終日勞作而粗糙得很,怎麽會如此嫩滑?耳畔忽有幾響銀鈴聲乍起,倏然,趙大鵬腦袋向後一昂,又被呂穎撤回手指輕輕一拉,便連人帶凳子重重砸在了地上。
鼾聲如雷,竟是睡熟了。
這位“呂穎”自己蓮步輕移,坐到窗畔。她一雙美目微眯,盯着院牆思考良久,尚才嘆道,“……也罷,畢竟是受人之托,便不算到這李惟清賬上了。”
李惟清便是剛搬來隔壁的清俊郎君,是個相貌端正、舉止有禮,叫人心生好感的青年。
一份食盒正放在他的手側,其中只剩下幾點殘渣。
李惟清的院子裏堆滿了尚未來得及收拾的雜物,只能暫蓋上油紙,雨水噼裏啪啦地落在上面。已至深夜,手邊既沒有供他烹饪的食材,他也不太想冒雨出門,在坊中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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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這徐城不過兩日有餘,李惟清便有些思念起家鄉。
他放下手中醫書,嘆了口氣,實在很想吃桂花糕、金銀夾花平截、水晶龍鳳糕、金乳酥、玉露團、甜雪……
人若是滿足不了口腹,心情總要低落些,甚至連書也不大看得進去。
恰逢此時,門口一陣響動,李惟清院子不大,窗戶又敞着,他也無耳疾,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夜半時分,還下着大雨,怎麽還會有人在外活動?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許是将雨聲錯聽成了人的動靜。可正要豎起耳朵再聽聽時,他的院門便幹脆被撞開,竟有三人徑直沖入了院中。
這幾人渾身濕透,動作間叮叮當當鐵器碰撞的聲音不斷,居然是在深夜雨中打鬥。
一人較矮,使的是劍,兩人較高,拿的是鈎。那矮的以一敵二,邊退邊打,招招稀松平常,卻絲毫不落下風;那倆高個二打一,配合默契,式式狠辣非常,顯然是利落好手。
哪裏是打鬥?這分明是搏殺。
搏殺一般都很快。
李惟清放下醫書時,三人才剛剛破門;李惟清霍然起身時,打鬥就已經結束。即便事發突然,他也還記得撐上傘,關好院門,而後再去探倒在地上的三個不速之客鼻息,行動分外流暢。
使劍的贏了。
李惟清半點不認得這些未經允許在他院子裏打了一架的人,但他也實在沒法把趴了一地的三人連死的帶活的一齊打包扔去官府,不由得頓覺無奈。﹌
一慢三快,打更聲蕩在夜空下。李惟清坐在矮凳上,靠着軟墊,用手掌支着下巴,瞧着窗外發呆。占了他床榻的正是那厮殺中的勝者,看模樣居然還是名少年。
他看着不大,沒見過的誰能相信,這樣的少年竟可以與兩個成人搏殺?更奇的是,雖然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一滴血都沒流、一道口子都沒破,但就算是李惟清拖他進屋時不算柔和,他也沒有半點反應。
至于那兩個成年男人的屍體,李惟清只能且将他們平放在屋內地上,苦惱于如何收拾這一地殘跡。
費了這番功夫将他們從院中搬入屋內,李惟清徹底看不下書了。他今夜非但吃不到桂花糕,眼前還多了兩具屍體外加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唯一的欣慰便是院門沒有壞,木材貴終究還是有貴的好處。
李惟清坐在桌前,手上把玩兒着一塊刻了名字的薄薄木牌。
這正是他方才将少年搬至屋內時,自少年身上掉落的。木牌僅有掌心大小,上面只刻了兩個字:崔曉。
李惟清覺得不像什麽職位或地點,大概是少年的名字。牌子上的字分明是刻的,一筆一畫卻如用筆書寫般流暢潇灑,字字深淺一致。有幾分特別,也有幾分熟悉。
有什麽人,會在身上攜帶刻了自己名字的木牌?
忽然,桌上油燈滅了。
正值醜時,屋外只有空寥的暗色,夜幕中的雨像線一般,泛着絲絲銀光。李惟清确信方才沒風,自己也并未動那油燈,這焰火是如何滅的?
他像是天生就少了能緊張的那根弦,平靜地坐在桌前,正待站起,去尋折子點燈。
他沒能站起來。
一只手有力地掰住李惟清的肩膀,一下子就将他按到了桌子底下。李惟清下意識伸手去扶東西維持平衡,于是矮凳一并翻倒,刻字的木牌脫手而出,不知掉在哪裏。緊接着只聽嗖嗖幾聲,一連串金屬釘入東西的噗噗聲傳來。礙于姿勢,李惟清扭不過頭,只能拿餘光掃了一眼——密密麻麻閃着寒光的針,釘在了橫躺在地面的兩個人和凳子上。
李惟清終于稍稍睜大了眼睛。
他背後之人急促道:“快,快走,他們追來了。”
按下李惟清的正是那不知何時醒來的少年,李惟清心中着實是有很多疑問:他們是誰、少年是叫崔曉嗎、又為什麽被追殺?可這些他具是問不出口,因為還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崔曉就已經将他扛起,不由分說地奪後門而出。
李惟清的疑問就又多了一個:他難道真的沒有受傷嗎,那他為何方才卻暈厥過去?
崔曉奔出後門,剛走兩步,瞥見一抹寒光,神情一凜,便毫不猶豫的腳下一踏,向右側閃去。夜幕中那些閃着銀光的哪裏是雨,分明是一根根鋒利異常的細絲。
李惟清好像隐約聽見了鈴铛聲響,卻被這一下硌得肚腹難受,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然而雖前有銀針後有細絲,卻直到崔曉攜着李惟清翻出坊牆奔出半個徐城,也未有追兵跟上,李惟清終于被放了下來。
李惟清從沒有哪次這麽想念腳踏實地的感覺,可他緩了緩,正要開口,就見崔曉脫力般的從牆上滑下。李惟清湊上前去一看,發現他似是再度昏倒了。
奇也怪哉,方才怎麽不見他有任何不适?
“怪事。”李惟清蹲在地上,絲毫不在乎地上污水沾染衣袍,喃喃道。
本來只有一個的落湯雞變成了兩個,這少年匆匆逃命,也沒空讓李惟清卷好細軟或拿把雨傘,現在叫雨淋得濕透,又正值 夏秋交際之時,實在是冷得很。
李惟清背起崔曉,踉跄了兩步,看起來比少年人扛他時要吃力得多。在醫館時尚且有工具能使,現在卻只能靠力氣。大半夜不明不白被半強迫地扔到不甚熟悉的街道犯夜禁,尋常人怕不是要吓破膽子。但李惟清像是沒有脾氣、不知道害怕,只背着罪魁禍首往犄角旮旯尋路。
沒有月光照拂,四周昏昏暗暗,只能看清身前半丈,雨水淅淅瀝瀝,相比之前小了不少。城中夜禁時難有落腳處,李惟清初到城中兩日,哪能知道什麽好去處。
忽地,李惟清一腳踏在水坑之中,頓了頓。
他感到左肩被一只冰冰涼涼的手按住,隔着一層被雨水淋透的衣物,力道很輕,卻不容忽視。
“左邊。”
攜着氣音,在耳畔突如其來這樣一聲低語,冷不丁的十分吓人。背上的人打的好像就是這樣一個主意,神色狡黠:“然後再向前,右轉。”
但李惟清仍是一派平和,簡直像是對少年人的惡作劇早有預料,只詢問道:“這是往哪兒去?”
“沒人住也沒人看着的廢屋。”崔曉好整以暇,沒有一點要落地自己走路的意思,也完全沒有方才昏倒時的哪怕一點點虛弱。李惟清按照崔曉指的路去走,七繞八拐,竟真的未曾遇上一人。
不過那屋子的确殘破,柴火就堆在屋外,濕的徹底也無人去管。可屋裏卻昏昏暗暗的有點亮光,在破了一半的窗紙後明明滅滅,顯然有人。
這樣的屋子卻不漏雨,着實稀奇。崔曉在李惟清背後撲騰兩下便落了地,擡起袖子抹了抹臉。
屋中火燭昏暗,但也能看出,他五官尚算稚嫩,有些漂亮好看,表情也透出一股少年的張揚。
除卻濕透的衣物與叫雨水澆濕的頭發,只看那張臉,的确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雙眼睛。
這倒并非說他的眼型多麽精致、睫毛多麽卷翹,李惟清看着崔曉,只覺得他的眼神很好:這雙眼睛十分澄澈,不像個舞刀弄槍的江湖人。
崔曉眨巴眨巴眼睛,嘻嘻笑道:“別見怪嘛,師兄。”
“誰是你師兄?”師兄這稱呼對他倒新鮮。李惟清愣了愣,好脾氣道,“我還未問過你是誰。”
崔曉聞言搖搖手指頭,是一派故作老成的模樣,講起話來人小鬼大,頭頭是道,“你不是拿了刻我名字的木牌?快還來。師父說在李府上教過你,而除此之外,只收過我一個弟子。我不是你師弟,誰又是?難不成是那兩個使鈎子的大壞蛋,還是現在躲在裏屋的老妖婆?”
“什麽?”
“你說誰老?”
兩道聲音一疊的自兩個人嘴裏脫口而出,裏屋之人聲音卻還更大些。陌生的女聲清脆甜美,如鈴音般悅耳,怎麽聽,也合不上崔曉口中的稱呼。
“誰答就是說誰喽。”崔曉朝李惟清眨眨眼,雙手一揚環抱在頭後,不想卻忽地被一朵白疊子正中腦門。分明是軟軟綿綿的花朵,他卻頓時疼得龇牙咧嘴,一時間顧不上再多說幾句。
“沒禮貌的小崽子!木牌不給你了。”那女子聲音不再溫如涓涓泉水,怒喝一聲,又一道黑影自屋裏直直飛向崔曉。而後幾聲清脆鈴音漸遠,沒在雨聲之中,竟是冒雨施輕功走了。
崔曉聽到自己的木牌居然在被他叫做老妖婆的女子手中,頓時臉色一黑,簡直想立刻追上去讨要。但深色包袱同白疊子一般直沖他面門而來,待崔曉不得不擡手接下後,銀鈴聲已只剩遙遠模糊的尾音。
從女子出聲到崔曉接下包袱,李惟清都像是全然沒有瞧見般平淡,他只微微蹙眉,考慮着崔曉先前的話:“你說的師父,可是桓叔……桓溫佘?可他從未告訴過我,他還有什麽徒弟。”
聞言,崔曉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顯得無奈又唾棄,“一個酒鬼,他能記得住什麽?這次若不是他睡了兩天兩夜,信還能到得早些,我也就不至于碰上這幾個殺手,木牌也不會叫老妖婆撿去了。”
說罷,崔曉揚了揚接下的包袱,從中取出一物,而後翻掌将那物什遞給李惟清。這是封信,其上蓋了枚印章,只是封口并不完好,顯然是被拆過。李惟清沒有在意,展信查閱,信上只以狂草筆跡書寫六字:速至清烨議事。
清烨并非地名,而是一座于江湖享有盛名的山莊,莊中人皆擅音律。莊主晏儀蕭極好客,他有位女兒名喚晏婷芸,善撫琴,面容姣好,即便不是江湖中人也多少有過聽聞。
清烨山莊依山傍水,莊主人脈甚廣,世家大族的子弟也時常前去做客。
“……速至清烨……”
李惟清将信緩緩念出時,崔曉已麻利地換了身幹衣服,重新将頭發高高束起。他驚奇地湊過來,對着那紙信看了又看,啧啧贊嘆:“不愧是師兄,這般字跡也能認得出。诶,師父叫你去清烨山莊做什麽?做客?”
“去救人。”李惟清将紙輕輕折起。
說來也怪,這紙實在太薄,可那封皮卻大又厚重,兩廂比較甚至不似一人所買。但依崔曉方才所言,未必不是桓溫佘喝酒喝暈了頭,随手抄來張紙便用了。
“桓……師父未曾與你說過我的姓名嗎?”他将紙塞回信封,嘴裏磕絆一下,又問道。
崔曉本想先問他要救誰,但李惟清問得很快,他一愣,答道:“師父說了。木子李,李惟清……诶呀,我還是叫你師兄吧。”
“随你。”李惟清似是無心争論稱呼,“方才你說殺手,我還以為那使鈎的二人是你仇家?”
“不,他們是跟着你來的。從師兄入城起便跟在你身後,我盯了兩日,他們只不過今夜才下手罷了。”崔曉說道。他說第一個字時,李惟清本是要尋個地方歇息,可等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李惟清擡腳便要出去。
“哎、哎,師兄,外面還在下雨,你去哪?”崔曉忙問。
雨夜風寒,即便殘破,屋子也還是能遮風擋雨的屋子。推開搖搖欲墜的門的剎那,仍渾身濕透的李惟清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聽崔曉問他,他轉身答道:“收拾行囊,去清烨山莊。”
“是在擔憂有漏網之魚?”略微的緊張過後,崔曉想想李惟清他壓根不認路,又能跑到哪去?于是放松下來,一邊蹲在地上翻他那包袱,一邊說道,“不要緊,那使針的、使鈎子的,花伊姐姐大概已經處理好了。無論是誰買的兇,也不大可能一次性派上太多人,不然我怎麽會有閑心兩次裝暈試探師兄?”
少年一點都不遮掩,說得好光明磊落。崔曉是在試探李惟清的武功與行事作風,可倘若他好奇,為何不直接去問,或者他的師父未曾告訴過他嗎?
李惟清一怔,如實開口:“嗯,我的确不會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