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結
第3章 心結
兩間屋屋頂才用茅草修繕過,土坯壘的牆看着就歷經了不少風雨,旁邊那間屋子倒是新一些。
常平安将人放下,因半途背着阿桃趕路,早上在城裏買的東西全叫他挂脖子上了,脖子勒的難受,忍了一路可算卸下來了。
兩間屋子外頭都收拾的都幹幹淨淨,舊些的那間作了倉房,常平安将門打開準備放東西,阿桃跟着進去,只一眼就駭掉了魂,一個釀跄險些坐到地上。
原來是一張虎皮撐開挂在房梁上,阿桃還以為是家中進了大蟲,常平安東西都還沒放下,就趕過來将人扶住,“別怕,就是一張皮子罷了。”
繞是如此,阿桃心髒還是撲通撲通跳了半天才止住,又借常平安的胳膊站住,方才細細打量這間倉房。常平安是個獵戶,屋裏挂了不少東西,野兔野雞最多,一排排都風幹挂在梁上了,因此屋裏有股說不出的味道。
靠西面的牆打了一張及至屋頂的架子,上面放着些米面日常用的東西,今日買的東西也叫他整整齊齊歸置在架子上。
“那大蟲是你打的?”阿桃有些好奇,雖常平安看着高大,可打死大蟲也太恐怖了
“不是我打的,不過你放心,這附近已經沒有猛獸了。”常平安搖頭,東西放好後又進了另一間屋。
阿桃也跟着過去,屋裏頭擺了張床,靠一邊牆也打了張櫃子,幾件衣裳随意擱在床上,常平安快步走過去撿起來都塞櫃子裏去了。牆上還挂着弓箭、鐵絲跟繩套之類打獵的工具,門後頭挂着一把看起來黑漆漆的長刀,湊近還能聞到血腥味兒。
檐下有小爐子,顯然平時都是用這爐子來生火做飯的。
阿桃将屋子裏裏外外都看了一遍,常平安也就跟在她後頭,見到她在哪裏停的時間久,便主動解釋一句。
“這間是新起的屋子吧?”阿桃有些疑惑,兩間屋子大小差不多,但這邊的土坯明顯比另一邊的要新。
常平安眼裏露出幾分傷色,阿桃回頭見到,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怕是觸到人家什麽傷心事了,正想打個岔将這話揭過去,常平安便開了口,神色有些黯然,
“那間是我爹起的,他從前也是獵戶,如今他已經不在了。”
“我家原先也是住下面村子裏頭的,我娘身子不好,常年躺在床上,我爹是獵戶,冬天進山沒能出來,開春才被人發現,屍骨……屍骨都……。”
“我娘身子本就不好,聽到信也沒熬過去,那會兒我年紀尚小,田間地頭事多,家中遭此變故,自當要頂起家門,幸而爹娘留下田地,手裏有活兒心裏就不會想太多,阿妹更年幼,雖家裏長輩不在了,可日子還要過下去,故而常常一整日都在地裏忙活,可誰知大伯一家趁我不在悄悄找了牙子來将我妹妹賣了。”這個高大的男人聲音裏帶了幾分哽咽。
“後來呢?”阿桃眼裏流露出幾分心疼,也瞬間明白常平安拿出紫貂皮子時眼裏恻隐的來源。窮人各有各的艱辛,她以為自己過的夠艱難了,想不到世上有的是苦吃,至少這些年在伯府裏能吃飽穿暖,也沒受過什麽大屈。
錯的不是人,是這個世道。
“後來他孫女掉進塘裏人沒了,大伯一家在外便說是我報複,聯合了村裏族老,欺負我家中無人,叫我用家中田地賠罪,之後我就一個人進了山。”常平安一聲冷笑,很快又斂了情緒,指着二人待的屋子,“舊的那間原是我爹冬天進山落腳的地方,旁邊這間是後來我到山上自己起的屋子,故看起來要新一些。”
“我只當我過的艱難,卻不想這世上各有各的難。我爹爛賭,常在外欠一屁股債的,家中田産也盡輸光了,我娘點燈熬油繡花,眼都瞎了也要幫着他還債,末了還是賭坊的人找上門來,說我爹輸的将我娘壓給賭坊了。”
這是原主親歷的故事,阿桃苦笑一聲,方才繼續說道,“人家要來将我娘拉走,只是後來叫我爺奶攔下了,說這事兒荒唐至極又恐人恥笑,四處籌借還是差不少,後來連商量都不曾就将我賣給了人牙子,當年賣我的那五兩銀子只當還了生養之恩。臨走前我娘拉着我的手哭,我是不信的,要真舍不得我,賣屋賣地也舍得,可我還有個弟弟,他們是舍不得的。”
三言兩語說完,阿桃背身出去,蹲在檐下引燃了爐子,待火起來以後,拎起邊上的水壺準備燒點水,拎起時水壺一輕,裏頭空空如也,牆外水缸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阿桃用水瓢砸碎以後舀了幾瓢水到壺裏,動作間不免扯到背後傷處。
常平安便立即接了她手裏活,一早買的肉包子也早都涼了,一個個撿到爐子邊熱着。
“你……”常平安欲言又止。
阿桃還當他是嫌棄她幹活不麻利,只得解釋,“等我好些手裏攢些錢,立即就會搬走,不會耽擱你的。”
“櫃子裏有些止血鎮痛的藥,你先去敷上吧。”常平安寡言,這會兒語氣難免軟乎些。
阿桃這才知道她又誤會人家了,總将人好心當成驢肝肺,看她神色不明,常平安咽了咽口水,“放心吧,你先去上藥,這包子我一定給你留幾個。”
阿桃直接進屋關上門找藥去了,她怕再待一會兒,這厮真當她是多嘴饞的丫頭。
兩間屋子都不大,但東西歸置的井井有條,除了剛剛胡亂塞進去的幾件衣裳,最頂上的隔層是幾包草藥,阿桃有些夠不着,踩着凳子夠着了,卻分不清是哪個藥。
“常大哥——”
話音剛落,人就應聲推門進來了,他甚至不用墊腳,就從櫃子頂摸到一罐藥膏,阿桃愈發不好意思,嗫嚅,“放心,我不會白住你的屋子,我原在伯府裏頭也在竈房待過幾年的,竈上手藝得過誇的,往後三餐只管交給我,待身體恢複了,做些繡活換銀子也能還你銀錢。”
“我沒有趕你走的意思。”常平安甚至沒有多給她一個眼神就轉身走了。
外頭爐上熱水已經開了,阿桃将水倒在銅盆裏,又找常平安要了一小塊細布,方才回屋。
即便知道常平安是個好人,可到底兩人身量懸殊,她受着傷也沒有反抗的力氣,阿桃還是将門從裏面刃上,然後脫下中衣,裏衣已經同血肉粘在一起了,剝開的時候疼的阿桃忍不住抽氣。
半天才脫好衣裳,阿桃先将細布擰幹,擦幹淨傷處血跡,方才塗上膏藥,常平安山上打獵,應當是常受傷,家中備了不少幹淨的白色細布,上完藥阿桃将傷處裹了個嚴實,再穿衣時身上痛感少了許多。
皮外傷倒是還行,但伯府打人是打脊背,她有些怕傷到肺腑,若真有內傷,如今的醫療水平,能不能治尚且不說,她連去看大夫的銀錢都掏不出。
阿桃打開門時,常平安正往嘴裏塞包子,他說到做到,留了三個包子給她,爐子邊緣微微發燙,阿桃餓的頭暈眼花,也不再顧及形象,三口兩口吃下去一個。
上輩子她是私廚,靠手藝開了店專做私房菜,不少老板明星都常來打卡的,如今這時候原材料都是原汁原味的,即便這最原始的手藝吃起來也叫人眼神都晶晶亮。
包子底被爐子烤出一層微焦的殼子,吃起來香脆,面皮發的蓬松能聞出其中濃郁的麥香,裏頭裹着的肉餡兒鮮嫩多汁,沾到宣軟的面皮上更是叫絕,興許是太餓了,阿桃香的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了,幾個包子下肚,暈乎的感覺好了很多。
常平安繞過她進屋,再出來時手裏拿了一件紅底的襖,
“這是我娘的舊衣,你先穿上吧。”
阿桃仍穿着沁了血跡的中衣,在這個時代确實稱不上體面,看起來甚至有些觸目驚心。
伯府倒不克扣下面這些丫頭,四季衣裳都有一套的,裏頭棉也蓄的厚實,在外頭買一件厚實的襖子少說也得七八百個錢,可惜那襖子叫人搶走了。
此時見常平安拿了件襖子過來,她道了聲謝,又去屋裏換上了,中衣占了血,她只能脫下,穿着裏衣又墊了布,隔開裏衣上慘不忍睹的血跡。
換好後阿桃方才探出頭,紅色的襖子顯得人格外白淨,“常大哥,你家中可有針線?”
她只是問問,不成想真有,常平安瞧着她愣了片刻,方才從櫃子裏找出一個籮筐,一邊又解釋家中為何會有針線,“我常在山林裏轉,衣裳破了自己也能補補。”
阿桃擡頭,嘴角噙着笑,腦海裏自動浮現男人捏着針繡花的樣子,她這是頭回認認真真打量常平安,他身量極高,肩膀寬闊厚實,臉皮黝黑,牙齒倒是白的反光,下巴上有些胡茬,再往上是堅挺的鼻梁,一雙眼睛格外有神,興許這也是他一身打獵本事爐火純青的緣故。
“不如一道拿出來,我一起補補?”中衣被板子打的破了幾處,阿桃準備先縫了再把血跡洗幹淨。
常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不必了,我都補過了。”
阿桃便也不再問,線只有黑白二色,阿桃只能挑了白線出來,将爛了口子的中衣先縫好,她不是坐吃等死的人,即便落到伯府裏頭當丫頭,但該學的一樣不落,這一手不輸繡娘的活計也是跟在宋媽媽後頭學的,不過現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便想靠繡活兒賺些銀錢也沒有針線。
只能先用白線勉強将破了的地方補起來,還是得想法子去一趟城裏。她身契雖在自己手裏,但還得去官府脫籍,否則還是奴才,二則她想去找一趟宋媽媽。
十來年相處,二人雖沒學那些婆子丫頭拜什麽面上的幹親,但感情跟母女沒什麽差別,宋媽媽不曾嫁人,也沒有子女,向來拿她當親生的孩子看待的,單說今日向趙媽媽冒險求情,手上的镯子說塞便塞了,也足以看出宋媽媽為人。
其實開始阿桃也沒想過付出幾分真心,只不過為了日子好過些才主動示好,倒是後來宋媽媽滿心為她打算,才叫她徹底将宋媽媽看做親人。
她這些年攢的私房都藏在洞裏,雖只有十幾兩銀子,但也是日後安身立命的本錢,她一走一個屋的丫頭勢必要翻個遍,幸而她藏的深,想來那些丫頭一時半會找不着,不過她是回不去伯府的,只能央宋媽媽幫着取出來。
這是幾兩銀子是她安身立命的資本,無論是做些吃食買賣,或是買繡線做繡活都是要本錢的。常平安救她的那幾塊紫貂皮子看着就值不少銀子,助她脫離苦海不說,如今這天寒地凍的還收留她了,這份大恩她勢必要還的。
阿桃将壺裏熱水都倒了洗衣裳,又添了一壺水繼續燒,問了常平安皂角在哪,她一邊搓衣裳一邊思緒萬千。
常平安則抱着一堆柴在檐下劈,雪沒有變小的趨勢,地上已經約莫半指厚了,劈完一捆,常平安就抱着柴禾去庫房碼起來。
坐久了傷處有些扯的慌,将衣裳上的血漬搓幹淨了晾在檐下她便要四處走走,常平安他力氣大,沒一會兒倉房裏就整整齊齊碼了一垛柴禾,爐子裏一直留着餘火,水壺就在火上坐着。
碗櫥是叫常平安釘在牆上的,裏頭就三只碗,一雙筷子跟一柄木頭勺子,阿桃拿一個藍邊瓷碗出來,倒點水涮了涮,方才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水。常平安也渴了,倒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喝着。
這水應當是常平安從那邊溪流打來的,比伯府買來的水還要甘甜,常平安沒說話,拎着那把斧頭繞到屋後,人就不見了。
阿桃還想叫兩聲問他去哪,可人跑得太快估摸着沒聽見,只能又捧着碗一邊喝着滾燙的水一邊看着門前雪越落越厚,這輩子活了這麽多年,畏手畏腳小心翼翼求生,只有這片刻才讓她感到難得的清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