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新芽
第44章 第 44 章 新芽
在青蘅悉心學習的日子裏, 霍骓平叛一路大勝,卻在峄城之戰裏重傷未醒,軍心震動。
青蘅得知消息後, 驟然發現她規劃的美夢裏最重要的一環, 是她的夫君活着支持她。
倘若他死了, 她再多的籌謀又能如何。
不顧幽覺反對, 青蘅帶着暗衛晝夜奔馳, 跑到軍營照顧霍骓。
數日疾馳青蘅吃足了苦頭,見到霍骓時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撲倒在霍骓病榻,期望他醒過來, 好起來, 仍做無敵的大将軍。
“我太貪心了是不是, 骓奴, ”青蘅道,“要你活, 還要你有用。我怎麽變得面目可憎了。”
她握住他的手:“我們拜天地,做夫妻,從一開始或許就太匆忙了。”
“匆匆忙忙為了我的目的, 匆匆忙忙你到了邊疆,匆匆忙忙大雍亂了。從不給喘息的時間。也好,也好,你休養生息, 你太累了。”青蘅淚水潤濕霍骓的手心,他似乎感受到她, 眼睫顫了顫。
生死面前,青蘅也不由得悲戚。
“如果在湯城,我和你馭馬離開, 天大地大,難道當真沒有一處桃花源。男耕女織,平凡生活,白頭到老,誰又能說那樣的一生不夠痛快。”
“可骓奴,我們都沒辦法回頭了。”青蘅擦幹淨淚,喚軍醫詢問病情。
接連一月,青蘅都陪在霍骓身邊。
戰事反撲,好在大局已穩,善謀能斷的軍師、能攻善戰的将軍們帶領士兵鎮壓住局勢。
她也在這軍營裏見到了李氏姐妹,不,李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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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喑未死她驚訝半晌,也就抛到了腦後。
師父去世,無名山塌,兩兄弟離了山,帶着父親遠走。玉喑本是要做山大王,卻在混戰中入了霍骓的軍營。
月溶所在的寺廟被戰亂波及,一個人持着劍走到了這裏。
如果時間能倒退,青蘅一定很開心。她曾經動過心思的女人是個男人。
可現在,她的心已經空掉了,沒有多餘的情緒應對曾經的人。
她見到他,卻只是路過他。
月溶攥住她的手,青蘅撫上去,輕柔掙脫了。
男男女女,她不在意。
月溶是真女子也好,是真男子也好,她們只是有過幾面之緣而已。
都過去了。
月溶說:“我來遲了。”
青蘅道:“不,我從來就沒等過你。”
他的遲或早,跟她沒有關聯。
玉喑倒是千方百計要打擾青蘅,都被月溶攔下了。
霍骓漸漸痊愈,青蘅等到他沒了大礙才回到京城。
又是一年過去,趙元白仍然掃着雪。
京城裏的雪是落不盡的。
白晝時有它,夜晚時有它,磚瓦都白了,城也老了。
青蘅走到他身邊,靠在他懷裏。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
兩人只是靜靜地緊挨着,像回到了幼年之時。
許久她才開口:“我記得小時候,我說喜歡花,你就把滿宅子的花都摘了,堆在我房間,都堆滿了,蟲也爬進來。香得我幹嘔。”
“那個時候,你還不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能太過。”青蘅道,“我也不明白,為什麽花是香的,堆滿了卻無異于惡臭。”
“少爺,我不太舒服。”她跟着幽覺學了好些權術,她應該更痛快更自由才是。
為什麽卻覺得被新的看似光鮮的纏住了。
“我在軍營裏看到好些士兵,在一場戰後傷的傷,死的死,我跟着軍醫去給他們包紮,給他們上藥,我希望他們不要太痛苦,他們的痛苦被我看見了。”
“我是鐵石心腸之人,我不心疼,我回來這一路,看見路邊凍死的屍骨,看見瘦得不成人樣的災民,有小孩子在這麽冷的天裏甚至沒有一件禦寒的衣,裹着的樹皮還被人搶走。”
“暗衛們刀特別亮,那些人離我遠遠的,只睜着眼,憧憬、絕望、渴求。”
“我沒有解下我的大氅,給小孩他也留不住,我沒有留下我的食物,喂飽我的喂不飽這天下的人。”
“少爺,當皇帝不應該只是掌握權柄,至少至少,也讓要供養皇帝的子民,填飽肚子,有衣服穿。我心裏竟然冒出這樣的念頭,這根本不是我會有的念頭。他們去死啊,跟我沒關系。可少爺,”青蘅落下淚來,“我為什麽會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人,感到很少很少的,只有淺淺一層,拂開就會消失的,心疼。”
“我想阿娘了。”
青蘅抱住趙元白。
如果她只是個相貌平平的丫鬟,長大了配平平的家奴,生下一串串小奴隸。
哪天惹惱了主人,被主人随意地打死。
如果她是養不活的女童,被爹娘賣進了青樓,十二三歲就開始接客,她能活到現在的年齡嗎。
如果她是普通的農婦,每天幹活從早到晚,依舊交不起租子,她要怎麽才能活啊。
如果……
曾經的青蘅太貧瘠了。
貧瘠得只為了自己的活命都要精疲力盡。
她看不見其他人,她只能想着法子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吃好喝好玩好活好。
而如今,她得到了曾經最想要的。
心卻空了。
吃喝、情愛、權力,溢滿,她不舒服。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初學字時,學到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她那時候罵說這話的人是大笨蛋,窮要兇惡,達更要兇惡。
說着說着就和少爺笑作一團。
如今她摟着曾經的少爺如今的掃雪奴,驀然回首,曾經不能明白的,到如今隐隐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江山裏的大樹,也該結果子,瓜熟蒂落。
與生靈共生。
若生靈塗炭,皇帝也将迎來死亡。
最壯大的樹,也抵不過無數的蝼蟻。
這片天地從來不屬于一棵樹。
天地滋養萬物。
江山歸于萬民。
青蘅空空蕩蕩的心長出了一顆新芽。
她退後一步,脫離與趙元白的懷抱。
她仰頭,看見這無數的飛雪。
風聲、雪聲、遠處的腳步聲,她張開手,望向這無垠的天穹。
從未有過的真實的愛意,她感受到了。
愛意,只能自己生長。
貧瘠者,恨綿長;有充分的養料,才能生出愛來。
趙元白站在原地,卻未看雪、聽風。
他注目着她,眼神裏沒有恨。
他只是注目着她,一直一直。
直到她離開他,路過他,走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他才收回目光,拾起掃帚,重新掃這天地降下的白花。
他終于學會了等待,學會了放手。
遲了嗎。
不遲。
趙元白很惜命,青蘅活着的年歲裏,他也用力活着。
熬過了饑餓,躲過了疫病,在她風光時他在,落魄時也在。
在她想起他的時候,他總是在。
一直在。
不會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