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欲壑
第43章 第 43 章 欲壑
暗衛抱來的兩個孩子在哭鬧。
活生生的兩個孩子, 嗓門太大了。
葉公好龍的青蘅捂住耳朵,讓奶娘抱走抱走。
幽覺不讓抱走:“不是說要哺育你我的孩子,後悔了?”青蘅道:“我怎麽可能真的喂養它們。”她不能生, 她沒奶水。
有也不可能犧牲她自己去喂養兩個小屁孩。
“它們為什麽要哭, 也沒有餓着它們, 比不上貓狗, 貓狗都不會這麽叫。”
青蘅死死捂着耳朵, 才不要聽鬼哭狼嚎。
幽覺拿起撥浪鼓,哄兩個孩子玩,叮叮咚咚, 孩子竟然不哭了。
男嬰的母親是泉城老了的妓女。
當初年輕時候也算名妓, 兜兜轉轉還是沒能跳出泥潭, 老了老了還生下個孽種來, 扔到雪地裏了事。
暗衛不忍,就把男嬰抱了回來。
女嬰是農婦的女兒, 養不活了,當家的男人背到山上去,自生自滅。
撞上到處找合适嬰孩的暗衛們, 也算命大。
京城的人都快死絕了,也不好掩人耳目,幽覺便叫暗衛們去周邊尋。
見着孩子不哭了,青蘅好奇地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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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過幽覺手中的撥浪鼓, 她也咚咚咚,可孩子又哭了。
青蘅惱了, 把撥浪鼓扔到地下,使勁踩踩踩。
“它們跟我作對。它們不認我當娘!”
幽覺摟住她:“你厭惡他們,他們能感受到。青蘅, 安靜。”
青蘅不服氣,幽覺輕輕捧起她的臉蛋:“呼吸,別急,呼吸。”
青蘅眼眶微紅:“養孩子好煩。他們不是玩偶,不聽話。”
幽覺輕柔地笑:“人,就沒有聽話的。青蘅,給他們一些時間習慣你。”
青蘅道:“我才不習慣他們。好醜好醜,長得好醜。”
“小孩子都這樣。”幽覺把女童抱到懷裏,輕輕搖晃,還沒長牙的女童笑了起來,咯咯咯的,看起來沒那麽醜了。
青蘅舒了口氣。這是她要的女兒,她還是不把女兒當玩偶了。
但也別妄想她會有母愛。
除了錦衣玉食,別的都不會有。
幽覺讓奶娘抱走了孩子。
青蘅道:“怎麽不哄他們了。”
幽覺牽起青蘅的手,很自然就牽起了她的。
“陪你吃飯。”他說。
哄完了小的,該哄大的了。
青蘅細嚼慢咽,被困京城數月後,她珍惜食糧,吃得很香。
無論心情好不好,都要好好吃飯,吃得香香的,才對得起碗中的飯。
“哥哥,有時候我也反思,我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只是想要走出一畝三分地,走出趙家的院子。
可現在,欲壑難填。
瀕死的時候,想活;能活的時候,想活得好;能活好又想活得漂亮;活得漂亮還要自由;有了自由又想要剝奪別人的自由,想要他人的命,想要世界圍着她轉,想一聲令下血流漂杵,沒有人敢違抗她。
哪怕真到了那地步,她還是會不滿的。想長生,想成神,想走到極致,直到毀滅。
青蘅的眼淚無聲地落:“我是不是真的太壞了。”
“我不會成為一個好娘親的。”青蘅道,“若有必要,我甚至會殺了他們。”
青蘅擱下碗筷:“他們還是離我遠點,安全。”
幽覺說,青蘅不需要成為一個好娘親。
甚至不需要成為一個好皇帝。
只是所有選擇帶來的後果,她都得自己擔。
民衆活不下去,她的位置就不會穩當。太過無能則架空,太過暴虐被推翻。
“青蘅,此時的你哪怕真走上那個位置,也只會成為傀儡。你要的,想得到的,不能是別人施舍給你。”
幽覺道:“無能者失權,暴虐者喪命,駕馭不了的江山,把你壓得粉身碎骨,很疼的。”
“那你呢?”青蘅問,“你是無能,還是暴虐。”
幽覺笑:“朕,茍延殘喘而已。”
青蘅思索:“可我不會的太多了,我要怎麽坐穩。”
制衡?知人善用?
她看向他:“哥哥,你總會點什麽,你教我。我好好學。”
她的年紀太輕,還把自己當孩子看,哭着鬧着要着發脾氣,但真要得到什麽,小孩的手可握不住權柄,天下勢力也不會因為她發發脾氣就讓着她。
她露出的破綻越多,就有越多的人循着破綻将她啃噬。
重感情,就會被利用感情。
性軟弱,必有剛強者得寸進尺。
走上那條路,要麽成,要麽粉身碎骨。
幽覺常年多病,情緒寡淡,只喜看些樂子調養,唯獨對青蘅多了幾分柔情。
或是因着這一年的朝夕相處,或是他潛藏心底的欲望,他牽起青蘅的手,帶她翻起種種秘卷。
他道,天下大亂,重新洗牌,權勢富貴的位置,有能力者得而居之。
看似大雍天下,實則舊的勳貴被一洗而空。
通往上層的通道被新的勢力占據。
在各種勢力之間,帝王,拉一批打一批,君王始終要握着分糖果的權力。
“在這片江山裏,只有你一棵大樹。必得攀附于你,他們才能得到他們想要的。不要讓第二棵大樹出現,萌芽之時便扼死。猢狲、鳥類、蛇蟲……挂在你身上的獸類,為你做事,得到相應的賞賜。也得小心不軌者鑽空了你,取而代之。”
“你身上挂滿了獸,沒有額外的位置、糖果分給其他的。獸類越發貪婪,伸長了手遮天蔽日,資源越來越集中,你也越來越重,越來越沉。江山貧瘠,唯獨喂飽了你以及樹上的獸。你周遭活不下去以及沒能上位的生靈便指望着你倒下,無數雙手推倒了你,它們在屍體之上,重新發芽、崛起,長出一棵新的大樹來。”
“闖出重圍發芽崛起的樹上,騰出來的位置新的生靈一躍而上,輪回開始了。”
幽覺非常貼心地用講故事的方式告訴青蘅。
青蘅聽了,問:“那改革就是修剪臃腫的枝丫,趕下去一批太過貪婪手伸太長的獸,留出一部分資源,留給其他生靈喘息的空間?”
幽覺笑:“枝丫可修,樹根卻是無法修剪的。最根本的,永遠改不了。動了一些人的利益,樹還能活,動了根基,樹可就活不了了。”
“根基?”青蘅隐隐約約明白了什麽。
樹的枝丫一層又一層,有的在上有的在下,更有的只是在這勃然大物的陰影下求存。
所有人都習慣了江山裏有一棵大樹,所有人都攀附着大樹指望得到樹葉上的雨露。
哪怕舊的樹倒了,發出無數的小樹芽,群雄争霸逐鹿中原亂世百年,也最終只會有一棵大樹的根長滿江山。
或者,江山分裂,各自為政。
總之,一片天地裏,好像永遠有那麽一棵大樹。
它穩居中心,它的樹根卻蔓延天下。
除非連根拔起徹底鏟除,否則永遠都在輪回。
但這跟青蘅沒有關系,她要的是發展、壯大、操持權柄,而不是想着鏟除這權力。
青蘅另起了一個故事:“如今骓奴就像一艘大船,即将抵達金光閃閃的權勢金庫。上面站滿了人。”
“骓奴想停下,他們也不會停下。除非我就站在金庫裏,由我分給他們,将人吸附到我這條船上?”
“可我并不知道他們是否有異心,骓奴至少從我,他們或許要鑽空我。”
幽覺笑着撫過青蘅的長發,将她略微淩亂的一縷發理順:“分而擊之,有用的留下,無用的剪除。況且想要上位的太多了,何必從霍骓的船上挑。先用他穩住局勢,再分解他、拆除他。将不肯歸順于你的——”
幽覺的笑意幽深了幾分:“通通殺了。”
青蘅感觸到幽覺的殺意,也跟着笑了:“哥哥真壞。”
如今朝堂上都是骓奴手下的人,沒辦法撕出條口子來。只能等待時機,一點點啃噬,直至将班底換成自己的。
記得大少爺說,要幫她?
大少爺,或許就是那艘船的破綻。
船有了破洞,也沒人發現沒人修補,直到洞越來越大,水勢不可擋,船将沉之際……死了人骓奴一定會傷心,她會好好安慰骓奴的。她最愛的丈夫。
江山裏若不能同時長起兩棵大樹,她最愛的夫君就做她懷中的鳥好了。
她會愛他的。深愛,最愛,無與倫比的愛。
在殺意與愛意交雜的落差裏,青蘅竟起了性玉。
她撫上哥哥的面龐,恨他是個病秧子。
她想夫君了,好想好想。
她只能化性玉為愛玉,将一番情意寫下,鼓勵夫君蕩清天下,給她一個幹幹淨淨的江山。
她從前不愛骓奴,現在真的好像,要愛上他了。
一無所有的她無情無愛,逐漸擁有的她,愛意泛濫成災。
一年來皇宮劇變,青蘅走出帝王寝宮,掃雪的卻仍是趙元白。
他命大,宮裏死去的人裏沒有他。
真要成個掃雪僧了。
青蘅咬唇,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把趙元白牽到了暫住的宮殿裏。
趙元白靜靜地任她施為。
青蘅問他是不是傻了:“還是癡了?”
趙元白道:“你需要我了。”陳述的語氣。
青蘅惱:“你可真乖,我不主動找你,你就不會主動找我。”
趙元白眉眼彎彎:“讨人嫌的事,我以前做得太多,現在安靜多了。”
青蘅咬唇,她不想跟他敘舊,她只是心癢。
他是個太監,她跟他發生些什麽,也沒有太大的關系。
青蘅直接将一箱子情愛工具推到了趙元白面前,冷漠道:“伺候我。”
趙元白道:“若我不呢。”
青蘅道:“那就換人。”
假手他人的事,趙元白不做。
熱水洗淨,趙元白如同侍奉佛祖,一雙手捧着香插進了香爐。
煙從青蘅的口中呼出,她紅醉的臉比夕陽迷人。
她是這天地唯一的神像。趙元白撫過她身軀,拂去塵埃。
他虔誠地侍奉她,卻在絕望的邊緣垂下身,試圖吻她。
得到的不是親昵與缱绻。
青蘅厭棄的一眼,逼停了趙元白。
青蘅喘着:“你不是我夫君,你只是工具,少爺,不得越界。”
“這就是你的報應。”青蘅笑,誰叫他關着她,不給她,如今主次颠倒,她也不會給他的。
趙元白的手終究是帶上了怒意,青蘅快樂得快接近痛苦的邊界。
她身軀不由自已往後逃,卻被攥住了七寸,進不得退不得,只能一江春水淚流。
說不清到底是樂是苦,青蘅流下的淚,趙元白舔舐而過。
青蘅靈魂出竅,管不得他了。
沐浴過後,青蘅倦倦地躺在趙元白身邊。
趙元白擦拭着她濕噠噠的頭發。
青蘅道:“我好像突然,沒那麽愛我的夫君了。”
工具也能滿足她的性玉,夫君也能成為她的工具。
那夫君與工具……青蘅癡哀地笑:“我好像……”
她伸出手去:“在改變。”
她說不上好或不好,但她确實痛快多了。
心裏面,好安靜,好安靜。
龐雜的都成了塵埃,只在熾熱的光芒裏,有現形的機會。
她伸出手去,攥住虛無。
皇後宮中。
有妃子憂心地勸皇後早做打算。
“前頭的王妃,如今的貴妃娘娘,連孩子都有了。”妃子道,“眼見着是要做攝政的皇太後。”
“可如今您才是皇後,将來您才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後,您是孩子的嫡母,她若想掌權,必然會除掉你。”
妃子嘆:“當初陛下召她進宮裏侍疾,我就隐隐察覺到陛下對她的情意。這一年,大雍混亂,我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誰知道她那邊已珠胎暗結。”
皇後道:“好不容易從前頭的浩劫裏活下來,哪能顧得了以後,能活一時算一時罷。”
皇後的母家在京城的屠殺裏,死得幹幹淨淨。
她整日素面朝天,穿着喪服,死氣沉沉。
“我啊,包括陛下,”皇後笑,“都已經無能為力了。”
妃子勸:“娘娘,此時若不想法子,難道坐等毒酒送上門來。我只怕那人心腸狠辣,這後宮諸姐妹,都淪為她刀下亡魂。”
妃子放輕了聲音:“我聽說那大将軍是她頭一任丈夫,而那兩個孩子,算算時間,也根本說不清到底是王爺的還是陛下的。”
皇後眼神冷厲了些,妃子噤了聲。
皇後道:“無論那孩子是誰的,總比大雍絕後,讓旁人坐上皇位強。如今你我還能安穩活着,也得感謝大将軍,感謝她。”
妃子心道,皇後娘娘真是慈悲心腸,可惜貴妃娘娘貪婪之心淋漓盡致,嫁馬奴不甘攀上王爺,進宮來又勾引陛下,指不定将來要走到何等田地。
只希望看在後宮姐妹只是擺設的情況下,能放她們一馬,榮養到老。
妃子走後,皇後娘娘麻木地流下淚來。
她妹妹走得早,娘親也走了,本以為她對喬家沒什麽感情了,誰知這場劇變裏,把她的親人通通都帶走。
外祖母去了,舅舅去了,父親走了,異母的兄弟姐妹全都死絕。
她在這個世上,徹底沒了根兒。
無根浮萍,死又有何可怕。
夫君不是夫君,孩子,永遠不可能有個孩子。
如果陛下不愛女子,為何要娶她們。
她們的家族明知陛下不喜,還要把她們送到宮裏來,難道指望着誰能成為陛下的那個例外。
難道指望着做外戚風風光光,踩着女兒的幸福富貴堂皇。
她想見見活的生命,幼小的、新生的,誰都好。
帶走死亡的氣息吧,她已經厭倦看見無數的死亡。
宮中缺糧,最先餓死的自然是最低賤的奴婢太監,有反抗的就一刀殺了,正好節約口糧。
漸漸的連伺候她的大宮女都吃了上頓沒下頓,眼巴巴望着她盤中的獸肉。
陛下禦獸園裏的猛獸也被剝皮抽筋做成肉食,禦花園裏的花早就吃盡了。
壓抑、絕望、饑餓蔓延,哪怕再遲那麽幾天,說不定宮中都會發生嘩變。
更有的,皇後明白,皇宮最底層得不到食物的,吃人肉也不足為奇。
從春到秋,死掉的人實在太多了。
活下來的,也早就沒了人樣。
患上疫病的,燒光了。她看見大火,燒空了天。
如今入了冬,白花花的雪覆蓋住曾經的紅,看起來好像幹淨了。
只是皇後怎麽也忘不掉,那一場反反複複的噩夢。
皇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兩個孩子在的皇子所。
她聽見孩子們在哭。
她走進去,要抱抱他們。
從京城附近城池尋來的奶娘們,慌亂地不知道該怎麽行禮,又害怕皇後對孩子不軌,一時之間直梗梗攔在皇後面前。
皇後道:“我不會的。”
不會什麽,她沒有說盡。
她繞過奶娘,來到搖籃旁,溫暖的笑意還未浮現,就看見了兩個孩子。
皇後恍然大悟。
原來……原來根本不是青蘅的孩子啊。
青蘅的孩子,不會長着如此模樣。
男童還好些,能勉強說得過去,可這女童……
她實在找不到一處跟青蘅、跟陛下、跟王爺相似的五官。
女童嗚嗚呀呀哭了起來。
皇後竟覺肝腸寸斷。
她抱起孩子,一瞬間找到活下去的支撐。
她要保護這孩子,護着她。
曾經沒能給妹妹的,她都給她,都給她。
別哭。
別哭。
小孩子都這樣,沒長開,誰能說不是,誰能反抗大将軍、皇帝皇後、貴妃娘娘……
誰就得拿出自己的頭顱來。
皇後娘娘輕柔地哄着女童:“你就是皇家的公主,你是陛下的孩子,別怕,你要享盡一切的榮華。”
最愛美麗,最會打扮,刺繡脂粉樣樣精通的皇後娘娘,抱着懷中并不好看的孩子,生出無限的暖意與牽挂。
公主若愛美,她就給公主縫好多好多漂亮的衣衫。
公主若愛劍,她就給公主鑄一把這世上最鋒利的劍。
她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