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別趴着,地上涼
第45章 第 45 章 “別趴着,地上涼。”……
青蘅跟他不一樣。
自從青蘅從戰地裏回來, 跟他的不一樣越發明顯了。
她本來在靠近他,成為他,變成他的影子。他心疼也暢快。
快死的人, 留一個孤零零的影子在世上, 最後的落幕。
他教她, 耐心地、溫柔地、細致地, 從樹粗糙的皮、無數的枝丫、折斷的年輪, 教她撫上去,不要怕。
臺面之下的隐晦、陰暗、殘酷,甚至是傲慢, 他都教給她。
除了這副病軀, 其餘的她都拿去。
可她不願接收了。
她把東西拿過來, 挑挑又撿撿, 笑着說,哥哥, 這個我要。
哥哥,那個我不要。
不想要。
所以就不要了。
青蘅額頭碰着幽覺的額頭:“哥哥,我不必成為你, 哥哥,你要愛我。”
愛?
他給出能給出的一切,不是出自愛,還能是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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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什麽。
恨她年輕的身體、健康的體魄, 恨她身邊的男人、多情的心,還是恨她不愛他。
恨他是她不在意的人。
愛恨與幽覺無關聯。
他不愛她, 不恨她,只是在意,臨死前在意一個活人, 太尋常了,在戲劇裏都稱不上動聽。
幽覺撫上青蘅臉頰:“你将成為新的皇後。”
路,他給她鋪。
她要愛,他就給她似是而非的看起來像是愛的東西。
青蘅問現今的皇後娘娘要去哪裏。
天真。
“殉葬。”幽覺道,“朕帶走她。”
“她的命,将來,許多條命都握在你手裏,青蘅,這就是皇權。”
青蘅退後了些,脫離了幽覺的手,她說哥哥的手太冷了:“要把我臉凍僵了。”
她躲了會兒,垂着眼睫,眼睫顫了顫,不知想了些什麽,忽又靠近幽覺。
揚起孩子般純稚的笑,捧着他手給他哈氣:“我給你搓熱乎,我給你暖暖。”
熱乎些了她道:“廢皇後娘娘為宮廷女官好了,來去自由,婚嫁自由。”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都是娘娘和奶娘照看孩子,她們有感情了,就像我和哥哥一樣,有感情。”青蘅說,“我壓得住娘娘,我不怕她。倘若以後她當真站在我的對立面,對付我,到時我不會手軟。可如今,我看見的她是柔軟的、剛強的。”
“她愛孩子們,若有必要,将來我送孩子和她一起上路。當然,我不希望這件事情發生。”青蘅笑,“哥哥,懦弱的人坐不穩皇位,暴戾的人同樣如此。凡事太過貪得,必遭反噬。平衡就好。”
她在離他遠去。
她成為她自己。
她不願意做他思想的容器,不願意做他的影。
“哪怕死?”幽覺問。
青蘅望着這唇色發青命不久矣的帝王,面上的笑意散了。
她撲到他懷裏,聲音輕輕的:“陛下,倘若因我今日的選擇,将來的我喪命。我承受。”
她若無能,死了也應當。
“握不住的,終将流走。”青蘅道,“我不怕了,哥哥。”
幽覺眼眶微微紅了。
或許不是青蘅離開了他。
她只是長大了。
不再躲在他身後,她走出來,要走自己的路。
哪怕天塌地陷,哪怕生死未蔔。
幽覺閉上眼,平緩呼吸。
他已到了情緒波動都筋疲力盡的地步。
緩了半晌,幽覺睜開眼,從旁取出早就寫好的聖旨。
第一道聖旨大意是,廢除喬氏皇後,立青蘅為後。
第二道,立大皇子為太子,皇後青蘅輔政,軍國大事凡有不決者,聽從皇後。
第三道,予皇後青蘅罷黜太子之權,可自行登基為帝。
幽覺将三道聖旨都推到青蘅面前。
什麽時間用,青蘅決定。
“登基……我看不見那日了。”幽覺道。
她的将來,他失之交臂。
王府。
經過長達一年極其痛苦的治療,瑾王也只能勉強拄着拐杖前行。
他拄着拐杖走啊,走,越走越急,越走越快,他以為他要跑起來了,卻是重重地摔了下去。
恰好青蘅出宮來看他,就這麽看見他的狼狽,毫無藏身之處。
瑾王靜靜地趴在地上,不起身,不嚎叫,是個摔碎了的花瓶,晃動都不曾。
曾經那樣傲慢的人,立志做君子的人,如今像條狗一樣趴在這裏。
還是條死了的狗。
青蘅躲在山石後,她給他時間,給他時間爬起來。
給他時間離開這裏,不用承受在故人面前,在曾經的妻子的面前,如此狼狽的不堪。
可他趴在那裏,真的跟死了一樣。
青蘅的耐心或許仍是不夠,她的耐性沒有修好,她等了半晌見他要死模樣,直接就走了出去。
既然人都死了,還給他留面子作甚。
她站在他面前,道:“王爺,你好像條狗啊。”
她笑起來:“爬都爬不起來,比狗都不如。”
瑾王朝思暮想的聲音,以噩夢的方式來到。
以刻薄、譏諷、冷酷,凝一刃毫無情感的冰錐子,刺進瑾王受傷的腿骨。
他的傷永遠不會好。
瑾王無聲地笑。
他不知從何湧出的力,掙紮着、踉跄着,爬了起來。
只能單腿使力。
他以為他會看見青蘅臉上毫不掩飾、淋漓盡致的譏諷和蔑視。
可等待他的,是青蘅的眼淚。
她沒有看不起他。
她只是為他流下淚來,好多好多,大顆大顆,難過極了。
“王爺,人總得活着,活着,就總得有人樣。我在軍中見到許多士兵,有的斷了手,有的斷了腿,有的肚皮破了,熬不住,很快就死了。都死了。”她流着淚笑,“我為他們包紮,我說會好的,等痊愈了就給他們土地,總有活命的法子。他們哀嚎着,有的擠出個痛苦的笑來,說好,好,活,活。”
“可都死了,有的當天,有的挨過了兩三日,還是死掉了。王爺,只有你,你活着。”她說,“上天待你不薄,你得站起來活。”
“別趴着,”她淚流滿面,“地上涼。”
瑾王無法自控,他滑稽地可笑地毫無風雅地一瘸一拐上前,該大笑,惹人笑,他摟緊了她。
“青蘅,青蘅,我的妻子,”瑾王悲道,“你回來了。”
“我站着,我站在你面前,我會站着。”瑾王捧起她的臉,“你在意我,對不對。我死了,你會難過,是不是。”
“青蘅,不要騙我。告訴我真相,我都接受。”他已經沒什麽不可失去。
所有的都離他遠去。
妻子、兄長、皇權、康健……唯有一副殘軀,唯有黃泉呼喚。
青蘅道:“那不重要。我為你流幾滴淚,你在黃泉路上看不見。”
“王爺,”青蘅說,“我需要你。”
“這比我的在意,來得更真切。”他頭上沾了片碎葉子,青蘅替他拿下,葉落地青蘅摸着他胡茬,“真狼狽。”
大雍習俗,男子而立之年始蓄須,瑾王方二十出頭,也不知這一年過的是什麽日子,衣衫趴地上髒了,頭發是亂的,紮手的胡茬也不曾打理。
出行也沒有侍從跟随,想必是被他趕得遠遠的。
青蘅扶着瑾王去浴池。
熱水浴過他身軀,青蘅不伺候他,讓他自己洗。
瑾王藏在水中,青蘅笑:“我們歡好的時候,赤.身.裸.體,不見你含羞半分。”
“如今,怎麽躲起我來。”青蘅閉上了眼,“快洗吧,洗好了,我替你潔面。”
青蘅大大方方的笑,大大方方的閉眼,瑾王心中酸澀。
他好好地浴洗,水聲裏,忍不住看她。
他一直知道青蘅是美的,只要眼睛沒瞎,誰都知道。
可頭一次發覺,她的存在、她在那裏,就是不同的。
哪怕閉上眼,捂住耳朵,被困此地,他仍然看見她。
他把青蘅藏在了心裏,藏在眼前的黑暗裏,藏在無聲的寂靜中……哪怕她不是這具美麗皮囊,他也能找到她。
也談不上愛不愛,恨不恨。
只是生了根發了芽,和他的腿傷一樣。
長進他身體了。
瑾王拂去憑空的淚,小心翼翼将自己洗幹淨。
像個剛出生的孩子,卻又不同,他的哭喊流到了水裏,水深處,岸上的人無需聽。
清洗後,他爬上岸,摟住她。
青蘅慢慢睜開了眼。
她帶他坐在梳妝臺前,拿起小刀拂過他臉頰。
他不怕,睜着眼看她。
青蘅的手很穩,在軍營包紮歷練出來了,她沒有劃傷他,一絲一毫的傷口都不會有。
他的頭發濕漉漉的,殿內安靜,就只有呼吸與水滴。
瑾王的淚落下,流淌,跟他發梢的水一樣。
青蘅沒問他為什麽哭。
她只是随意地、輕柔地撫過。
曾經,他們之間只有歡好,只有快樂。
若朝夕相對,必是歡愉連天。
而今,瑾王在淚水中看着青蘅,衣衫齊整,神情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