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吃糖
第35章 第 35 章 吃糖
出寝殿, 青蘅看見趙元白,掃着石板上的雪。
她走近他,靠得太近就能聽到他的呼吸。
太安靜了。
她扯出個笑來:“你為皇帝掃, 還是為我掃啊。”
趙元白掐住了青蘅的手腕, 攥得很疼。
青蘅身上寬大的氅衣, 遮擋住他們的相合。
她笑:“你要送我的珍珠, 陛下送給我了。”
“好大、好亮, 确實很漂亮。”青蘅從懷裏取出來,捧着給趙元白瞧,“你要花心思給我的, 兜兜轉轉, 還是到了我手裏。”
“除了送的人不是你, 我, ”青蘅說,“我沒缺少半分。”
她試圖刺痛他, 可趙元白只是攥着她的手,靜靜地看着她。
青蘅笑:“原來你成啞巴了。”
雪又落了,他才掃幹淨的地又堆起雪來, 永遠也完不成的清掃。
他說他有他的報應,他受着,坦然地不知廉恥地毫無愧疚地受。
他松開手,拂去青蘅肩上的雪:“你只要看着就好。”
做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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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佛了?”青蘅笑, “竟相信起報應來。”
“我償清我的孽,”趙元白笑, “也替你擔幾成。”
青蘅本想說她可沒殺人,忽然想起還是殺了個的,只好道:“幾成不夠, 你把我的報應都搶去,都替我受了。我啊,是要過好日子的,一絲一毫的不痛快都不要有。你是好心人,你成佛了,你把我的痛都拿去,我會愛你的。一點點。”
趙元白卻道,恨他,別說愛他。
絲毫都不要有。
“你覺得我會心疼?”青蘅眨了下眼,“你太天真了。”
趙元白輕柔笑着:“你愛我,我會疼。”
青蘅一下子濕了眼眶。
她傲慢地擡眼,轉身,不肯掉淚。
太監撿起來洗淨交還的珍珠,又落了一地。
她沒撿。
她不稀罕。
趙元白掃着雪,看着珠光在雪堆裏埋,他蹲下,一顆顆撿起來。
每一顆,都像箭頭,說萬箭穿心過了。
疼還是疼的。
夜晚,洗漱罷,青蘅本該睡覺。
她卻披着大氅來到帝王床榻。
她說她怕。
“哥哥,”青蘅爬上床,可憐狀,“夜好黑,夫君不在身邊,我怕。”
幽覺知她說謊,卻準許她上床。
青蘅不知為何,白日裏藏起來的淚到晚上就無處可藏。
她摟住幽覺的腰,說想吃糖葫蘆。
“哥哥不知道,我娘走之前,說會給我帶糖葫蘆的。可她走了,”青蘅淚水滴滴掉,“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才十歲,”青蘅說,“我十歲就再也吃不到阿娘帶的糖葫蘆了。”
“阿娘怕我過不好,還是給了我禮物。”青蘅攥着幽覺的手撫上自己面龐,“很漂亮對不對,價值連城對不對。”
“我能吃飽是不是。”青蘅哭鬧,“可為什麽在你這失效了。”
“你不給我。”青蘅打他,“不給我糖葫蘆。”
幽覺明白,青蘅不過是借題發揮。
許是見着從前的少爺成了這宮裏的掃雪奴,難受。
她卻不承認。
想都不願想。
只在夜裏想阿娘。
阿娘陪她的那些年,另一個人,不也陪着她麽。
她在想誰啊,她分不清。
幽覺眼神示意下,便有公公去找禦廚。
他靜靜地靠坐床榻,任由青蘅哭鬧。
青蘅叫他:“哥哥,你怎麽不說話。”
“朕聽着。”
青蘅不肯:“你覺得我很天真是不是,我很傻,很笨,很可憐。”
幽覺道:“愚蠢、傲慢、自視甚高……”
幽覺如實點評。
青蘅捂住他嘴,恨他:“誰讓你說的,我要你誇我。”
“我先誇你,”青蘅給甜頭,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老實道,“你長得很好看。”
就是蒼白了些,褪了色。
“比我差一點,可比大多數男人好看太多。”青蘅又道,“玩心很重,不把人當人,這是你的權力。”
“病弱、蒼白,這是你的風韻。”青蘅輕輕笑起來,樂得倒在幽覺懷裏,“哎呀不要說了,像在評花魁。”
幽覺道:“花魁?”
青蘅自知失言:“我啦我啦,沒說你。”
幽覺唇角又微微地有了向上的弧度,青蘅瞧見了,指尖碰了碰。
幽覺靜靜地等她碰完,才攥住她搗亂的手。
青蘅垂眸,淚慢慢止住,她道:“我也說不清,你不喜歡我的美色,我反而有點安心。”
“坐懷不亂,你要成聖了。”青蘅笑,“是我幫你成就的,不要忘了照顧我。”
冰糖葫蘆好了,幽覺取過一根,遞給青蘅:“你的賞。”
青蘅不接,她不需要賞賜。
幽覺遲疑了會兒,試探:“你的糖?”
青蘅這才笑眯眯接過,一口一個:“你也吃,藥好苦,我們都吃點糖。”
幽覺不吃,青蘅塞了一個給他。
幽覺微蹙着眉嘗了。
竟也不賴。
青蘅撫過他眉心:“吃糖,要開心點。”
把藥的苦都驅散。
只留下甘甜。
“你擁有好多好多,”青蘅直白道,“我也想要。”
“我會照顧你,”青蘅跟他交易,“你也照顧我,好不好。”
過了半晌,幽覺才道:“你是王妃,阿弟會照顧你。”
青蘅道,還沒成婚,算什麽王妃。
“我見着更好的了,我就想要更好的。”青蘅質問他,“你不是最好的嗎?”
幽覺只笑着。
皇權是,黃泉也是。
他不是。
漱了口,幽覺口腔裏的甜淡了。
習慣了苦,不覺得甜是甜滋味了。
青蘅不想甜味散,卻怕牙疼,只好老老實實漱口。
她摟着幽覺的腰:“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王爺見到,要殺我。”
幽覺道:“那就殺你。”
青蘅氣:“你不攔?”
幽覺道:“不攔。”
青蘅疑惑了。
怎麽不按套路走啊。
幽覺又笑起來。
聽着唱戲人的戲,真真假假,真真切切,哀怨淚流。
他聽得情真,心卻安靜。
青蘅不準他笑,又看她笑話了。
不要,不準看她笑話。
“我哪句話說得不對,我的眼淚不夠真實嗎,我流淚的時候不好看嗎,”青蘅委屈,“我妝都卸了,情真意切,你卻笑。”
幽覺點評:“走身不成,走心了。”
“只可惜是顆七竅玲珑心,四處漏風,兜不住情。”
損她,又損她!當皇帝了不起啊。
你是看客,我還名角呢。
青蘅微笑:“我說過會給陛下唱戲聽,唱得如此動人,盡職盡責,忠心耿耿。”
她越挫越勇,絕不服輸。
“明天,再給陛下唱新戲。今天我要睡覺了,”她打了個哈欠,“好累。”
她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裝得不像。
可沒過多久就真睡了過去,呼吸聲小了,殿內安安靜靜。
幽覺側身望她。
望這女子。
天真古怪機靈怯弱,又天不怕地不怕死也要贏。
他輕嘆一聲,給她蓋了下被子。
沒過一會兒,又把蓋上的被子掀開。
他不照顧她。
若得了風寒,那就在夜裏死去。
可臨睡前,幽覺又把被子分過去了。
等不好玩了再死,沒戲唱了再亡,不急。
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
夢裏有媽媽摟着她。
她看不清媽媽的面容了。
路途太遠,死去的仆從太多,除了老爺的屍身拖了回來,其餘的都埋在當地了。
可她知道就是媽媽摟着她。
像很小很小的時候一樣。
媽媽不溫柔,一點都不溫柔,可是也有溫柔的時候。
她會抱着她,哼起不知名的歌謠,在她心情好的時候,就樂意抱着她。
那時候青蘅只是個小孩子,很小很小都不記事。
再漂亮的小孩子也只是個孩子,帶不來什麽價值。
趙宅裏又多了一個家生婢,等大了就配給奴隸,再生一串小奴隸。
所以阿娘恨。
也恨她。
直到她被挑中送到三少爺身邊當丫鬟,有了一絲一毫不做奴隸的可能,媽媽的恨意才消減了幾層。
冰凍三尺,她快看見冰層後面的阿娘了。
可她死了。
死得毫無價值。
人的命太脆弱了。
而她要活。要活得很好很好。
誰有最好的,她就搶過來,毫無廉恥、鄙棄道德、沒臉沒皮只剩骨架也搶過來。
只有最好的,才配得上她。
第二天她在宮裏溜達,碰見了皇後娘娘。
她突然就好想使壞,她說壞話。
她笑着對在宮宴上保護她的皇後娘娘說:“我喜歡你的位置。”
她希望皇後娘娘罵她一頓。
可皇後娘娘只是柔柔地摟過她,擦她眼下的淚。
“別哭。”
青蘅忍不住了,一定是做了噩夢,吓壞她了,她才會一邊找茬一邊落淚。
她回抱住皇後,哭得好大聲。
“我想阿娘了。”
她是真心,還是假意,是試探皇後,還是訴說真情呢。
她也分不清了。
“娘娘,你要罵我。”
皇後不罵她,只說這位置冰冷,不值當。
她捧起青蘅的臉蛋:“還是小孩子呢,哭鼻子。”
她取出帕子給她擦:“我家阿妹若還在,跟你一般大了。”
皇後娘娘的妹妹幼時重病去了,她還記得妹妹攥着玩具不放紅通通的臉蛋。
那玩具是弟弟的。妹妹搶,被罵了也要。
皇後娘娘溫柔笑着:“這位置不是玩具,不好玩的。”
說得幾分凄涼。
青蘅止住了淚,怔怔地看着她。
“回去吧。”皇後娘娘勸,“回王爺身邊去。宮裏冷。”
不要再多一個守活寡的妃子。
青春年少,都耗費在這紅牆之中了。
最好的位置,從來就不是皇後的位置。
小孩子,看不清。
皇後娘娘摸摸她的頭:“頭發都沒梳,就跑出來玩了。”
“來,”皇後淺笑,“到我宮裏,我給你梳個漂亮的發髻。”
青蘅不去,問:“有多漂亮。”
皇後笑着挽起她的手,穿過清香的梅園,折了一枝:“梅枝為簪,比皇宮漂亮。”
青蘅坐到了皇後的梳妝臺前。
鏡子裏她們的面容交相輝映,春來了,比春花更盛。
娘娘的指尖沾上口脂,抹在她唇上。
香香的。
阿娘。
她的淚又要落下。
閉着眼,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