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柳氏牌位
第7章 第 7 章 柳氏牌位
這一夜,趙元桢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如此踏實過。
他得到了青蘅的求救,不是二弟不是其他人,青蘅選擇了他。
在這個宅院裏,他與青蘅有了偷偷的計劃,即使近乎私相授受,他也在這樣的隐隐藏藏裏品出了甜蜜來。
如同走在雲端,飄乎乎的,多出了許多不該有的期待;又好像踩在了實地上,許多時日裏不敢承認的情愫,得到了正主的許可。
青蘅依賴他,期待他,願與他一起,而不是被三弟關在宅院裏。
他不會那樣待青蘅的,他會帶青蘅去許多地方。
科舉之後若外放,一地又一地,他們将走到許多地方去,他做父母官,她做他的妻。
他們會有孩子,男孩一個,女孩一個就好。
他們會是血脈相連情感相關的一家人,在這個浮浮沉沉的世界裏守望。
不會有比這更值得期待的人生了。
離開湯城,離開祖父,離開這裏的紛擾與罪孽,去別的地方從頭再來。
趙元桢讓心腹盯着三少爺院落,所有事無論大小一概禀報。
大夫深夜來來去去的事自然也落在了大少爺的耳朵裏。
趙元桢憂心三弟又欺負了青蘅,叫人把大夫請了過來。
說是擔心三弟,問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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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戰戰兢兢,竟十分恐懼模樣,面上卻說只是着了風寒。
趙元桢道:“你也是趙家的老人兒了,有些事爛在肚子裏是好事,可有些事,穿腸毒藥般,怕是會傷了你性命。”
大夫歘地跪了下來,求大少爺別問了:“大少爺是好人,憐惜下人性命,從不濫殺。可老夫……老夫實在是說不得啊。”
趙元桢親自扶起大夫:“既是如此大事,怎可讓大夫一人擔當,說一說,我也能替你想個主意。”
見大夫仍不敢說,畏懼怯縮模樣,心腹別骅[huá]上前怒斥:“別忘了你家侄子求事做,大少爺順手就提拔了,你就是如此報答大少爺?你家那幾口子有什麽,哪樣不是我幫着辦的,既然如今大夫要忠于三少爺,就別怪我以後不講情理。”
一家子?
是啊,一家子都捏在大少爺手裏,他……踩死他一家,就跟踩螞蟻一樣。
上頭的人稍微争執,下面的人斷腸斷頭。
大夫顫顫巍巍低下頭,趙元桢親自倒了盞熱茶遞他手中:“別怕,別骅心直口快,卻沒什麽壞心。你只管告訴我,我自會替你周全。”
大夫心思一動,他突然想起這樁事裏還有個小厮,既然有人要死,死小厮好了。
大夫将大少爺親自遞來的茶一口飲盡,随即跪下來老老實實将三少爺要他配藥的事說了。
“藥是假的,只是尋常補藥。”大夫道,“老夫怎敢給三少爺配如此狠辣的湯藥,只求大少爺念在我這份不得已,饒老奴一命。”
趙元桢微微地惱了。
氣惱三弟胡鬧,也氣青蘅毫不勸阻。
更氣三弟竟為了青蘅能做出如此事來。
他反倒被比了下去。
心腹別骅把大夫扶了起來,還給他拍拍不存在的膝蓋上的灰:“張大夫,怎麽老是跪,你這份心我們大少爺看在眼裏,放心,既然那小厮無辜闖了進來——”
別骅将嘆氣咽在口中:“就讓他好好地盡盡忠,下輩子投個好胎。”
張大夫心道,死道友不死貧道,那小厮,對不住了。
送走張大夫後,別骅聽大少爺淺淺幾句命令,心裏揣摩了一下,去找那無辜受難的小厮去了。
第二天,老太爺震怒。
一個告密的小厮被重重打死。
血滲入處刑的長凳,又添幾度紅。
過了幾日,老太爺尋個由頭說自己老了,難以處理所有事項,要将一部分交到二少爺三少爺手裏。
并忍着怒意告誡趙元白:“你要是好好地辦出些實績來,娶青蘅為妻的事不是不可以商量。”
“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老太爺坐在老椅上,“你啊你,怎麽才能讓我放下心。”
“大孫自有他的通天路,二孫老是跟丫鬟厮混得幾分富貴也能一生,唯有你,你——”老太爺看着三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過了許久才笑了笑:“你是個混不吝的,別太欺負你二哥,好歹是親兄弟,血脈相連,去吧,去把事都辦實了,再生幾個大胖小子,也算青蘅命好。”
趙元白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了老太爺好半晌才道:“祖父,我怎麽覺得不夠真切?”
老太爺又嘆,趙元白這才發現老太爺都有好多白頭發了,看來是真老了,老了的人心軟,犟不動了。
也不是不可以信上一信。
趙元白上前老老實實給老太爺倒茶,笑道:“祖父,瞧我剛才說的混賬話,您都忘了吧。”
“您打小最疼我,放心,我會把事辦好,至于二哥,”他笑起來,“好養活,不欺負他。”
養豬一樣養着,配幾頭母豬伺候着,二哥才真是好命。
趙元白忙碌起來,有些麻煩事一連在外面好幾天,老太爺趁這空檔把青蘅弄出了趙元白的院子。
叫她去祠堂裏盡孝,好好跪跪逝去的老爺夫人。
青蘅看着不知何時栽倒的柳氏牌位,竟也沒人将之扶起來。
她上前默默将掉到香爐旁的牌位扶回原來的位置,而後到蒲團上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
她沒見過柳氏,只聽阿娘說柳氏夫人最是柔善,心憐下人,當年亦是湯城有名的美人。
柳夫人的爹是秀才,在湯城裏教些孩子念書為生。
有一些傳言,當年柳氏出落得極好,秀才爹早早将她定給知根知底的鄰家。只可惜還沒出嫁,秀才爹不幸病逝,守孝期間柳氏不知怎的入了趙家老爺的眼。
紅轎子擡進了趙家,幾年生了三個孩子,就這樣去世了。
那一年柳栖硯十五,她說她要去考科舉,爹爹沒考上的舉人她一定能考上。
她爹知道她說笑呢,哪有女孩子考科舉的。
女紅刺繡才是女兒家玩的。秀才為自己的女兒出落得如此美麗感到驕傲,很快又難過起來。
“我不求小硯大富大貴,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你不要怪我不把你嫁到那些豪富之家,”秀才苦口婆心,“那些院子裏腌臜事太多,我的小硯不能呆在那裏面。”
“爹,”柳栖硯笑,“我早知道了,你打算把我嫁給盧良哥,他啊,傻是傻了點,可沒有壞心思,是個過日子的人。”
“這麽說,小硯同意了?”秀才笑問。
“我,”柳栖硯轉過身去,不要爹爹瞧出她面上微紅,“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說着就進了屋去,不一會兒又探出頭來,眉眼彎彎:“您做主就好。”
那一夜柳栖硯少女心思,想象着以後的日子。
等她老了,盧良哥也老了,若他們有女兒,那時候是不是女兒家也能去考科舉了。
去當大官,去好多地方,去她和爹爹和盧良哥都不能抵達的好遠好遠好高好高的地方。
可沒過幾月,秀才病逝,柳栖硯守孝期間不過是去街上買些菜來,趙老爺于樓上瞧上了她。
任如何掙紮,也不過蜉蝣撼樹,一擡紅轎,孝期未過就擡進了趙家。
這輩子都沒能出去。
第一年生了大少爺,第二年生二少爺,第四年三少爺落地,柳氏赴往黃泉路。
也不知她爹爹有沒有在那裏等她。
青蘅磕完頭,靜靜起身默默看着牌位。
香爐的香火不盡,牌位的凄然不絕。
她垂下眸,突然就不願看了。
老太爺從祠堂外踏了進來,笑道:“你倒是好心情,蠱惑得三兒喝斷子絕孫的湯藥,怎麽,怕像柳氏一樣死在産房裏。”
青蘅聽見這聲音,心下微沉,欲出祠堂,卻聽得祠堂大門緩緩合攏的吱嘎聲。
青蘅慢慢轉過身來,行禮道:“太爺。”
老太爺的笑微微沉了些,怒意翻湧:“賤人。”
“若我還年輕,早就一巴掌賞你。”老太爺嘆了口氣,“可我老了,懶得動手,跪下。”
青蘅轉過身,重新跪在了蒲團上。
她故意曲解了老太爺的意思。
老太爺看着青蘅的背影,罵:“真會拿喬,不過一介賤婢,妄想做三兒的妻,掂量掂量你有沒有那個命。”
老太爺站在原處,并不上前。他平緩了下呼吸,道:“若你是個識相的,給三兒生幾個孩子,若孩子機靈,我不是不能考慮把你的位份提提,可偏偏你不識好歹,蠱惑我的一個又一個孫子……”
青蘅直覺不對。
老太爺的口吻不像是長輩為了晚輩來質問她,反倒像是抓奸的丈夫。
你啊我啊的。
青蘅厭煩地垂下眸:“太爺,奴婢沒有那樣大的本事,您高估奴婢了。”
老太爺笑:“若不是三兒執意要你,你以為你會在誰的房裏。”
老太爺笑着看看青蘅,又冷笑地看向擺着的柳氏牌位:“你這些天,就好好地在這閉門思過。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什麽時候再出去。”
老太爺走了,走出祠堂後,他欣然地發現,與青蘅那丫頭呆一處,整個人容光煥發好似年輕許多。
不像見幾個孫子時,比得老态龍鐘。
劉管家慣會察言觀色,老太爺才回到主屋,劉管家就叫來一個青蔥似的丫鬟。
劉伍讨好道:“太爺,您瞧瞧,這丫鬟……”
老太爺瞧了瞧,皺了下眉,身段不錯,臉蛋勉強,大發慈悲道:“可。”
丫鬟吓得落淚。
劉伍趕緊上前胡亂擦擦,壓着她跪了下來,推她:“去,去呀。”
丫鬟顫着、跪着、向前爬去。
祠堂裏,躲在暗處本想給青蘅一個驚喜的趙元桢,此時已散了心力,踉跄靠在柱子上。
他的祖父,他尊敬的人,在不見人處竟是此般模樣。
趙元桢臉色蒼白,慢慢從陰影裏走了出來。“青蘅,”他呼喚她,“青蘅。”
緩慢地、失力地:“你受苦了。”
趙元桢慢慢走到青蘅身旁,跪在蒲團上,如同那日祭拜時,他與她挨着。
青蘅慢慢将頭靠在趙元桢肩上,淚水無聲落下:“大少爺,你會帶我走的,對麽。”
趙元桢望着上面的祖宗牌位,立誓:“會的,我們會離開這裏。”
“青蘅,我、”慚意爬上咽喉,他微微哽咽,“我替祖父向你道歉,他不該如此、如此待你。
“我替三弟向你道歉,他不該仗勢欺負你。
“我、我也——”
青蘅擡手捂住趙元桢的唇,堵住他要出口的道歉,她含淚的眼笑:“大少爺才沒有對不起我,青蘅最喜歡大少爺了。”
趙元桢忍不住眼眶濕潤,青蘅,他的青蘅……
他摟住她:“我一定會帶你走,信我。”
“我們離開湯城,離開這裏,我們去新的地方。”趙元桢發誓,“我們會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天高地遠,誰也不能再欺負你。”
青蘅得到了大少爺的許諾,接近了想要的自由,可心裏卻空空蕩蕩的。
她想看看供桌上柳氏的牌位,但大少爺抱得太緊了,她無法轉身看去。
只有香爐的煙火缭繞,漸漸熏到青蘅的雙眼。
她呆呆地落下淚來。
不知是為了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