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不是我的眼淚
第36章 第 36 章 那不是我的眼淚。
一個時辰後, 人跡罕至的某座山。
我背着小孩蠱修,身邊跟着坐在靈蝶上的麻花辮姑娘,帶着禦劍飛行的姜久思和百裏澤, 抵達了山的入口。
顏婉前輩坐在山林入口的石碑上,雙腿懸空,單手撐着一把傘, 哼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調,右手拿着一本帖子扇風。
她看到我們, 朝我們招了招手。
一行人在她面前落地。
顏婉前輩向衆人說明:“尹問崖的毒藥都是我給他配的,這次找我要了最大劑量的藥,想要在仙門大比結束之後,就和欲果同歸于盡。”
我攥緊掌心。
果然沒有猜錯,尹問崖根本就是在騙我。
好在我早有準備。
“我按你的要求,給他換成了迷藥。清毒的同時催熟欲果,這我不擅長, 讓蠱醫來正好。”顏婉前輩在尹問崖去找她的時候, 就給我通風報信了。
“多謝前輩。”我恭敬地彎腰道謝。
顏婉前輩在我面前燒掉了手裏的帖子——是先前在議事堂的時候, 她給我的帖子。
她說:“這個人情就算還清了。”
指的是先前因為她,我被人冤枉的事情。
根據顏婉前輩所述, 尹問崖想要找個不會有人來的地方和欲果同歸于盡, 請求她幫忙在這裏設下不許別人進入的陣法,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 再把陣法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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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花辮姑娘和她師哥商量過後, 制定計劃:“我和師哥先進去, 預計半個時辰就能把他的毒清理完。我們出來之後,欲果就會徹底成熟。花香的範圍不會超出這座山,除了陣法之外, 最好是有人在外圍巡邏,以免誤傷無辜之人。”
百裏澤和姜久思對視了一眼,說:“等你們出來,我和久思師妹就封閉嗅覺,在外圍巡邏。”
麻花辮姑娘點了點頭,然後看向我,說:“我和師哥進去之後,不管裏面傳出什麽聲音,都不能進來。師哥的蠱不同于一般的蠱,看見他真身的人,會被詛咒,最後七竅流血而亡。”
為什麽要看我?
我是這種沖動的人嗎?
“好。”雖然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我還是應了下來。
顏婉前輩收起傘,原先她布置下來的陣法有了波動,看起來就是面前的空氣在流動,使得景物有輕微的扭曲。
麻花辮姑娘和她師哥對着顏婉前輩微微躬身,然後邁步往山林裏走去。
顏婉前輩又一次撐開傘,陣法的波動停止了,我們面前再次出現了那道空氣牆。
我看着蠱醫的背影,心裏不斷打鼓,希望一切順利。
過了一會兒,從我身後傳來“咔嚓咔嚓”嗑瓜子的聲音。
我轉過身,看向并排坐在石碑上嗑瓜子的三個人——百裏澤、顏婉前輩、姜久思。
他們到底會不會看氣氛啊?!現在是嗑瓜子的時候嗎?!
“你要來點嗎?”百裏澤舉起那包瓜子。
我很生氣。
然後抓了一把瓜子,蹲在石碑前面,跟着他們一起嗑瓜子。
我倒也不是不擔心尹問崖,只是我能做的一切都已經做了,現在只能等了。
“說起來,我對尹問崖的關心确實太少了。”百裏澤幽幽嘆息一聲,“如果不是久思師妹撞見尹問崖去找顏婉前輩拿藥,恐怕我到他去世,都不會知道原來他吃了欲果,中了毒。”
一開始我也不打算讓百裏澤和姜久思參與進來的,他們本來什麽都不知道,也不用承擔那麽多擔心和壓力,就讓他們去慶功好了。
所以我随他們走到半路,就打算自己一個人折返回去找蠱修,結果被姜久思乘着重劍追上了。
她直接問我:“你是不是去救我師兄?”
我覺得姜久思被禁言不是沒有理由的,她總是能陰差陽錯地撞破一些真相,但最後又走歪路,離真相越來越遠。
我看姜久思那個架勢,很像如果我不帶她來,我也別想走。
麻煩。
幹脆就把姜久思帶過來了。
姜久思一走,勝者隊伍就只剩下百裏澤一人,他也覺得沒意思,非要跟來。
來的路上,姜久思一口氣不帶喘地給我們說明了她前幾日撞見尹問崖去找顏婉前輩拿藥,又看見我給顏婉前輩遞帖子的事情。
慶幸她是個修士,不然以她繪聲繪色的敘述能力,說到斷氣都不一定能把它控制在一句話裏說完。
“他的毒,确實……”顏婉前輩磕的瓜子皮像雨一樣在我旁邊落下,我挪了個位置,繼續聽他們讨論。
顏婉前輩晃了晃垂下的腿,朝着我和姜久思的方向:“說來也巧,這毒和你們師父也有點淵源。”
我豎起耳朵。
姜久思的身體靠近顏婉前輩。
“當年清影還不是劍尊,只是一個普通劍修。他受了傷,傷口被魔氣侵蝕,清理之後,只要魔氣還存在在他的體內,沒好全的傷口就會長出潰爛的肉,碰一下就跟在傷口上撒鹽一樣疼痛難忍。
“隐微問我有沒有什麽藥可以抑制潰爛的肉長出,還能讓人無痛清理傷口。我說藥沒有,但是有一種毒,只要劑量合适,就能做到。”
顏婉前輩擡起頭,看向半空中。
我們也跟着她擡頭看向空中——什麽也沒有。
她又收回視線,看向我,說:“這個合适的劑量,是隐微一點點試出來的。如果你見過他的身體,就會發現他左臂有一塊黑色印記,不管用什麽藥,它都很難好。”
另外兩人的視線也落在我的身上,似乎在向我求證。
我無語,反問他們:“誰家好弟子會扒師父的衣服,看他左臂有沒有印記?”
姜久思一臉無辜地舉起雙手,表示自己從來不幹這種目無尊長的事情,然後看向百裏澤。
百裏澤立刻表态:“反正我不敢。”
顏婉前輩樂得哈哈笑,說:“你們這一屆修士的膽子是越來越小了。像我們以前那一代,什麽人都有。別說扒師父的衣服了,有些修士狂野起來,連魔尊的衣服都敢扒!”
我們面面相觑,很難想象誰這麽重口味,喜歡扒長着三頭六臂的魔尊的衣服。
空氣安靜了下來。
顏婉前輩開的玩笑大家都沒笑。
大概是為了緩解尴尬,好人百裏澤幹巴巴地來了一句:“隐微真人和清影劍尊的關系真好啊。”
好……嗎?或許以前是挺好的吧。但是現在,他們一個在景山千洞從不出門;一個在劍閣坐鎮,除了大事之外,不會出來露面,我至今還沒見過清影劍尊的真面目。
更像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我師父讨厭劍尊,以後不要把他們放在一起說了。”我站在師父的角度,自己的名字和讨厭的人一起提起,也會不高興吧。
我說完之後,空氣更加安靜了,就連嗑瓜子的姜久思聲音都變小了許多。
夜晚的風十分蕭瑟。
讓場面冷卻下來的我很想立刻找個地洞鑽進去。
我想起尹問崖。
如果尹問崖在的話,他肯定會開個玩笑,然後順其自然地說起另外一個話題,絕不會讓場面這麽尴尬。
我垂下腦袋,面前就是坐在石碑上那三人的影子。
最左邊的姜久思影子動了動手肘,像是在輕推中間的顏婉前輩。
顏婉前輩咳嗽了一聲,說:“啊……剛才說到哪裏了?尹問崖的毒。”
謝謝您。
“他有和你們提過嗎?他的毒會讓他很難入睡,睡着之後夢境就跟渡劫一樣混亂,很少能有平靜入睡的時候。當然我們修士也可以不睡覺,但是你們劍修每次戰鬥之後的疲憊,最好還是通過入睡來休息緩解吧?”顏婉前輩說。
百裏澤後知後覺:“難怪之前和他做懸賞任務的時候,他總說他來守夜,敢情他是一直沒有睡着過……”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尹問崖讓我陪他看星星,他就差點睡過去了。
原來入睡對于他來說,是一件如此困難的事情。
當時的我,就應該陪着他看完星星,陪着他睡着的。
我好後悔。
如果能夠回到那天……
我閉了閉眼睛,意識到已經回不去了,等我摘下欲果,一切就都結束了。
就在這時,山林間突然飛起一群鳥,似乎有什麽驚動了它們。
緊接着,從深山中傳來一記痛苦的嘶吼。
我立刻聽出那是尹問崖的聲音,從原地突然站起身。
顏婉前輩舉着傘,擋在我的身前,說:“蠱醫清理毒的方式已經算是又快又好了,讓我來清理,尹問崖只會更痛苦。蒼曉,你淡定點。”
我怎麽能淡定?!你讓我怎麽淡定?!裏面那個又不是你的心上人!痛的人又不是你!
嘶吼聲中還夾雜着某種生物嚼碎骨頭的聲音,聽得我心驚肉跳,眼眶通紅。
我的心髒像是被人用力攥緊,鮮血從無數個小孔中流出,疼痛讓我的喉嚨難以吞咽。
姜久思和百裏澤不忍再聽下去,他們借口去巡邏,就離開了此地。
我留在原地,雙拳攥緊,緊盯着山林深處,無法控制地紅了眼眶。
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是不是讓尹問崖無痛地服毒離開人世對他會更好一些。
我真的該死,我為什麽要這樣對他?我為什麽要去請蠱醫幫他清理毒素?我就應該尊重尹問崖的選擇,至少這樣他不會太痛苦……
對不起,尹問崖。
對不起。
我想要代替尹問崖承受一切的痛苦。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不必接受等價交換,我可以用他痛苦的百倍來置換,只要他不會感覺到痛苦,都沖着我來就好了!
又是一記凄厲的慘叫。
我的心髒在跳動中碎成了無數塊,我能呼吸的空氣被瞬間抽幹,痛苦的窒息感淹沒了我。
上天啊,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一個好人!尹問崖什麽也沒有做錯,你為什麽要這樣懲罰他?是我錯了,都怪我。
求求您,別再讓他痛苦了!
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來,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無病無痛地活下來。
我以前從不相信命運,但如果真的有誰能夠掌控命運,請您對尹問崖好一點。
不必對我好,我知道許願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無論任何代價,都可以從我身上取走,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只要尹問崖好!
尹問崖的聲音漸弱,我的心也碎得難以拼湊起來。
我已經無法顧及顏婉前輩看我的眼神。
我無所謂了……
山林裏走出兩個身影,蠱醫出來了。
“毒素清理得很成功。接下來就得靠你了,蒼曉。”麻花辮姑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松開攥緊的拳頭,掌心血肉模糊,鮮血滴在地上,滲入泥土裏。
“好。”我會做到的,我會救尹問崖。
在我走進陣法裏的時候,身後傳來顏婉前輩輕而又輕的嘆息聲。
“世上,可沒有第二顆‘浮生若夢’了。”她說。
我不知道顏婉前輩說的是什麽意思,我也不關心。
我現在只想去救尹問崖。
山林靜悄悄的,只有我的腳步聲。
往裏走,我漸漸聞到了一股奇異的甜香。
這股甜香很特別,它能讓我忘記掌心的疼痛,纏繞在我的周身,讓我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在雲端飄浮。
我瞧見前面似乎有光亮,撥開遮擋在面前的樹叢,掌心的血蹭在葉片上,葉片輕輕一動,血珠滴落在地面上,滲入延展出來的樹根裏。
樹根散發出幽幽的金色光芒,像是為我引路,指引我繼續前行。
我小心避開樹根,順着它往前走。
走了一會兒,樹根的光黯淡了。
我用劍劃破掌心,任由鮮血滴落,喂飽樹根,直至它又一次亮起強盛的金光。
我已經察覺到了這棵樹的厲害之處,它不僅喝我的血,它還一直在吸收我的靈力。
盡管花香幻境對我沒有影響,但我走近這裏,渾身無力,幾乎将我的靈力抽空。
可是,我一想到這是尹問崖化成的樹,我又什麽都原諒了。
真好啊。
喝我的血。
抽我的靈力。
這算不算我和他融為一體了?
我抿了抿幹裂的唇,腳步飄浮。
好像走了沒幾步,又好像走了很遠,我終于走到了那棵樹下。
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樹,一時間看得怔住了。
它枝葉繁茂,張揚地盛開,每一片葉子都是璀璨炫目的金,垂下的枝條像流水一樣泛着金輝,滿目都是金光閃閃。
世間再也沒有什麽財寶,能比這棵黃金樹還要珍貴。
我伸出手,覆在樹身上。
“好漂亮。”我忍不住贊嘆,卻發覺我的聲音竟然如此微弱。
微風吹來,金葉子就像鈴铛一樣搖了起來,在夜色中閃爍金光。
我不難理解會有人被它蠱惑。
但我只是恍惚了一下,就回過神,想起我的目的。
我是來摘下欲果的。
我擡起頭,尋找欲果的身影。
我以為它會和金葉子一樣,也是金色的,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它居然如琉璃一般玲珑剔透。
高高懸挂在我的頭頂,藏在金色葉片之中,那顆七彩琉璃心。
我想禦風而起,但我的靈力消散得太快,于是我只能貼着樹身,爬上去。
樹本來是沒有溫度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我掌心下的樹越來越燙,或許是我的血印在了上面,它也在喝我的血吧。
我踩在樹幹上,小心地撫摸樹身,怕把它弄疼了。
“對不起,很快就好。”我輕聲撫慰。
我踮起腳尖,伸手去夠上面的欲果。
如果是平時,我一定很快就夠到,并且摘下來了,可是現在的我無比虛弱,還需要一手抱着粗壯的樹身,才能勉強站穩,好讓我不至于掉下去。
樹身越來越燙了,也或許是我越來越燙,我也分不清了,我的腦袋暈暈沉沉的,體內的靈力早已虧空,連讓掌心的傷口愈合都很難。
我掐住掌心的傷口,利用疼痛讓我更加清醒。
鮮血滴落,把我的衣袖帶子染成了深色。
我稍微恢複了點神志,呼吸變得沉重,身體也不如之前輕盈。
我擡頭看着那顆近在咫尺,又難以觸及的欲果。
一鼓作氣。
我松開了抱住樹身的手,朝着欲果,奮力一跳!
指尖觸碰到了冰涼的琉璃欲果,然後用盡全力握住,利用身體的重量摘下欲果,至于後果是摔個斷骨或是什麽,我也不理了。
就在欲果斷枝的瞬間,我的腦海閃過無數與尹問崖有關片段——那是我內心深處的欲望。
想要每天都看見尹問崖的笑容,想要和他回景山千洞一起釣魚,想要陪他練劍,想要和他再看一次星星,想要參與他的過去,想要告訴他我永不會辜負他的真心,想要觸碰他的眼睛,想要沉溺于他的懷抱。
想要下雨的時候替他撐傘,想要出太陽的時候陪他曬太陽,想要看到初雪的時候第一時間和他分享,想要聞到花香的時候告訴他這花好香。
想要他說話的時候全世界安靜,想要他看向我的時候眼裏再沒有別人,想要他每天想我一萬三千遍。
想要他快樂。
想要他活着。
我閉上眼睛,獻上我絕望的愛意。
摔死我好了。
就把我埋在這裏。
溫柔的清風拂過我的額發,我被一雙手臂接住,跌入熟悉的懷抱裏。
我不敢睜眼,也不敢呼吸,不敢面對尹問崖的眼睛,害怕他會對這樣沉重的愛意感到惡心。
然而,一滴滾燙的濕潤落在我的臉頰上,淌過我的皮膚,滑入我的脖頸。
那不是我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