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為了成為現在的我,我已經……
第7章 第 7 章 為了成為現在的我,我已經……
我和尹問崖并未走完這條長階,他就被劍尊的傳信紙鶴叫走了。
他和我說:“回頭見。”
沒有約好時間的下一次見面,除非一方主動,否則便等同于再也不見,只能依靠“碰巧”,“緣分”之類虛無缥缈的命運。
尹問崖對我,和對其他人沒差。
或許下一次見面,是某天他外出後回宗,我淹沒在來迎他的宗門弟子裏,等他看到我,再随手贈我一點什麽,就和今天來迎他的弟子一樣。
可是我不想。
我鼓起勇氣,學着他和別人玩笑時的口吻,問:“呵,‘回頭’是什麽時候?”
我不想讓他看出來我真的想知道這個答案,好像我特別在意他似的,這種玩笑的口吻正好。
我試圖牽動嘴角笑一笑,我見別人開玩笑時都這樣的,結果我弄巧成拙了,我這樣一笑,更像是在嘲諷尹問崖的客套話十分虛僞,忍不住的冷笑。
尹問崖禦劍而起,懸停在空中,蹲在劍上,垂眸看我。
某一瞬間,我以為他洞穿了我的心思,可是他很快又移開視線,臉上挂着笑意,往景山千洞的方向看去。
“你下次出門的時候,就用傳音符找我,我帶你去做懸賞!”
宗門弟子如果需要使用門派資源,或是賺取靈石,就得做懸賞任務。懸賞越高的任務,危險性也越大,所以他們一般都會組隊做任務。
我從其他人口中聽說過,尹問崖并沒有固定隊伍,他在各個門派間的好風評,有一半是因為他常組野隊,認識的隊友五湖四海,基本上有尹問崖在的隊伍,都能無傷完成任務。
尹問崖這句話,就像是在說:我帶你躺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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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想讓他覺得我靠近他是為了和他組隊躺贏,可是比起暴露我對他的龌龊心思,還不如讓他誤會。
于是我點了點頭,目送尹問崖禦劍離開。
其實,在尹問崖提出送我回景山千洞的時候,我都已經想好了要走哪條路回去,回去之後要帶他去哪裏。
玄清宗很大,景山千洞在玄清宗最偏僻的一角。
因為師父不喜他人打擾,也因為宗主曾經下過禁令,所以景山千洞這一塊甚少有人踏足。
說是景山千“洞”,聽起來陰森可怕,其實不然。
“洞”只是它的前身。
走過長階,需要再翻過兩個山頭,穿過迷霧密林,便能看到一個洞口——這是景山千洞的其中一個入口。
洞口幽深且狹窄,兩人并行通過或許剛好,再擠多一人進來就沒法行動了。
風從耳邊掠過,像是凄慘的嗚咽聲。石壁陰寒,剛踏入洞裏便會覺得冷。光線昏暗,才從洞口走進十步之餘,便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好像所有光都被吞沒了。
我小時候怕黑,就被師父丢進洞裏,讓我一個人從入口走到出口,洞穴裏有數條通道,每條通道我都走過——在我最怕黑的年紀。
每次一個人被丢進洞穴裏,我都感覺好像有人在盯着我,可是回頭看,又看不見有人,然後我就更加害怕了。
直到我學會神識外放之後,我才知道是師父怕我出事,雖然狠心把我丢進洞裏,實際上一直在關注我。
難怪我每次害怕到哭着走不動,師父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我的面前,把我從洞裏帶出來。
他蹲在我的面前,看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好意思說:“根本沒什麽好怕的。你看,現在不是好好地走出來了?”
比起怕黑,怕有看不見的鬼,我更怕的是師父不要我了,不然為什麽我都這麽害怕了,他也不來救我?
聽到我這樣說,師父低着頭沉默了許久,才嘆息了一聲。
他和我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對不起的是把四五歲的我一個人丢進暗無天日的洞穴裏,還是對不起辜負了我的期待,總之我哭完後,他還是會重複這樣的事情,并且變本加厲,不論我怎麽哭,他都不會再出現。
直到我學會哭着站起來,摸索着從洞穴裏出去,看到站在洞口的師父。
我第一次這麽生氣,撿起石頭丢他。我知道這樣傷不了他,但我要讓他知道我在生氣。
師父輕松地接住那枚石子,笑。
他說:“你看,洞口不會有鬼和怪物。”
是的,但有比鬼和怪物更可惡的師父。
小時候的我說,師父是我天下第一讨厭的人。
師父說,他很高興,我還沒學會愛,就已經學會恨了。
但他不知道,他也是我天下第一愛的人。
補充說明,現在尹問崖和他并列第一。
我穿過洞穴,眼前豁然開朗。
和外面的秋意盎然不同,景山千洞只有一個季節——春天。
放眼望去,蒼翠一片。
洞口山壁上爬滿了綠苔藤蔓,湖面倒映樹木的綠,像是翡翠一樣清透。
這裏就像是由綠色樹木編織的樹籠。外面的陽光很難照射進來,只有在特定的時間點,天氣極好的時候,陽光才會斜斜地照進來,形成一條條光柱,又在泛着漣漪的湖面上被切成碎金。
一抹白影在湖中心垂釣,他飄浮在水上,身下并無一物,卻連衣角都未沾濕。
和我離開時一樣。
我望着師父的背影,明知道出聲會驚擾師父釣魚,可我并沒有控制我的腳步聲,走到湖邊的時候,原先平靜的湖面蕩開一圈波紋。
師父手裏的魚竿動了一下,湖面卻靜了下來,像是被人強行制止了它的波動。
“師父,我回來了。”我朝師父喊了一句。
那抹白色的身影有了動作,他背對着我,在身旁拍了拍,示意我過去。
我深呼吸,将心靜下來,屏氣凝神,專注想着腳下的路。
修仙者可以禦風,使自己飄浮着空中,我亦學過禦風術,但師父能坐在湖面上,并非使用的禦風術,禦風會使自己周圍産生風,反而帶起湖面的漣漪,驚擾了湖裏的魚。
師父教過我,只要心無雜念,一心只想着眼前的道路,萬物都會助我,就能讓水載着我,抵達我想去的地方。
我築基後,可以在湖面上走到三步,最遠的時候能走到六步半。
如今我已經突破到金丹,或許能走到比七步更遠的地方。
我在心裏默念着“路,路,路”,湖面倒映着我的身影,腦海突然一閃而過那日在藥谷的溫泉池中,尹問崖跳進池中,與我對視的表情。
我的腳步擡到一半,落下時,風起,驚擾了湖面。
以我的腳下為圓心,蕩開一圈波紋——我下意識用了禦風術。
但在波紋蕩開的瞬間,我就立刻收回了禦風術。
我掉進了湖裏。
以前我也經常掉進湖裏,卻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更讓我難堪。
并不是因為我連第一步都沒有踏出,而是因為我明知道我踏不出,不想讓師父失望,于是作弊用了禦風術,用也就用了,又像是遮掩一樣收回。
欲蓋彌彰。
冰冷的湖水讓我清醒了不少。
我浮上水面,從湖裏爬了出來,坐在地上,身上的水形成一道道水柱流了下來。
很是狼狽。
清風拂過我的身體,帶走了我身上的全部水汽,我全身變得幹燥,仿佛剛才掉進湖裏只是我的錯覺。
一塵不染的鞋面出現在我的視野裏,長長的影子蹲了下來,變成一團陰影,籠罩在我的身上。
我正要擡頭,眉心被冰涼的指尖觸及。
“蒼曉,我讓你外出歷練,是想讓你觀察人心。”師父的聲音傳來,像是嘆息,“……不是讓你把自己的心弄丢。”
那日我承受斷骨之痛時沒有哭;中毒後只剩下兩個時辰能活時沒有哭;被喜歡的人讨厭長相時我也沒有哭。
我誤以為我已經足夠堅強,原來沒有。
我好像回到了被師父丢進洞穴裏的小時候。
羞愧,害怕,委屈,難過。
像是一腳踩空,卻沒有人能接住我。
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我在別人面前可以保持情緒穩定,他們說我冷漠,不好接近,酸我清高,自大,我都可以置若罔聞,可是回到景山千洞,面對師父,我就變了一個人。
我想說我不是故意愛上尹問崖的。
我也很想控制自己。
“你知道無情道修士愛上一個人會如何嗎?”師父問。
我僵硬着身體,仿佛剛才從湖裏爬上來的潮濕還緊緊地附着在我的身上,喉嚨如同哽了一塊巨石,難以吞咽。
“道消,身亡。”師父說。
我知道人都是會死的,或早或晚。
“死并不可怕。
“對修士來說,修仙是為了求長生。但你失了自己的道,便會修為倒退,迅速衰老,你會老死。
“若像凡人一樣,壽終正寝也算一件喜事。可是你已經見過、體驗過修仙的美妙。在修真界,強者為尊,并不講究誰生下來就是高貴的,或是低賤的,無論男女,無論族類,都用實力講話,很公平。
“你本可以成為此界第一個以無情道飛升的修士。蒼曉,你很強,且潛力巨大。
“我是你的師父,最清楚你為了修行此道,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真的要為了一個人,放棄自己的天賦,放棄飛升成仙,放棄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努力嗎?”
師父最知道怎麽用軟刀子割我最疼。
我寧願他把我打一頓,打斷我的腿,讓我這輩子都別出景山千洞,這樣就不會再見到尹問崖,或許久而久之我就能把他忘記了。
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不去想尹問崖。我甚至在和他分別的下一刻,就開始想念他了。
我走在路上就在想,他如果送我回來,這條路的陽光最充足,他或許會喜歡。
我走在洞穴裏就在想,幸好通道狹窄,若我和他并行,還能有借口更靠近他一些。
我走在湖邊就在想,景山千洞與外人傳聞的很不一樣,他如果在的話,一定也會被這幅春景所驚豔。
我見到師父就在想,尹問崖這麽健談的一個人,若有他在,我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師父就不會寂寞了。
我愛他。
師父所說的話,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去想。
愛上尹問崖,我過往的努力便會付諸流水。
我難道不知道我曾經吃過多少苦嗎?!我能共情尹問崖的刻苦,正是因為我也付出過那樣的努力。
我很笨,沒什麽天賦,所以必須付出比普通修士更多的努力。
我爬到山頂時見到路過的同宗弟子,人家那才叫天資卓絕。在我還在努力爬山學習身法的時候,人家已經毫不費力地學會禦風禦劍了。
在我終于學會拆解第一記基礎劍招的時候,那位同宗弟子已經把那本基礎劍譜全部領悟。與我過招時,盡管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但他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的自若,讓我更能體會到什麽叫作天才與普通人的鴻溝。
天才……與我。
我拼了命地努力,才勉為其難地挨到天才的衣角。
我深知我的本性。
懶惰、膽小、自傲。
為了成為現在的我,我違背了我的本性,已經努力到了極限。
我抓住師父垂下的衣袖,聲音困在喉嚨裏。
情感與理智拉扯,好像要把我撕成兩半。
時至今日,我終于明白小時候師父對我所說的那句“對不起”,究竟是在為了什麽道歉。
因為太過清醒,做不到沉淪溺愛。
所以只能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