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第我天生如此
◇ 第61章 我天生如此
彭予楓和滴滴司機打了三通電話,兩人最終在車站遙遠的角落裏彙合,彼此都為這種不離不棄的精神所感動。
新車站是後來修建的,自然離老城區較遠,城市沒有地鐵,彭予楓坐在車後座,不用為了省錢去擠搖搖晃晃的公交。
曾經熟悉的風景和地名逐漸出現在彭予楓的視線裏——可是,又完全不一樣。彭予楓不敢眨眼,把記憶深處的畫面和此刻的現實一一擦亮。很相似,但始終變得不太一樣了。微小的細節最難尋,彭予楓的視線在流動的畫面裏停留,卻只能發現路邊多了一塊嶄新的廣告牌。
“到了。”司機說。
“謝謝。”彭予楓去後備箱拿出行李。
家還在這。彭予楓站在一條老路的路口旁遠遠地對裏面望。老路蜿蜒,一眼看不到盡頭,但彭予楓知道那個盡頭會出現十字路口,左邊要過一條橋,還有一處垃圾處理站,右邊則是另一條上坡的老街,一直通往彭予楓的學校。
小學就在坡上邊,很普通的學校。
彭予楓的爸媽根本不懂什麽是子女的教育,什麽是學區房,他們跟那個年代的大多數人一樣,孩子上學就在家門口,劃到哪兒讀就在哪兒讀,讀成什麽樣全看自己造化。
彭予楓拖着行李箱往老路的裏面走,進了一處舊小區。至此,彭予楓忽然發現,他先前來時的那點茫然和陌生全都消失了。前半生他在這裏生活,不知道多少次經過這道門,這條路,他的身體全都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幫他找回來了。
拎着箱子走上六樓,彭予楓握緊口袋裏的鑰匙,他心想,現在就要期待他爸沒有換鎖。
彭予楓一口氣走上去,把鑰匙插進鎖眼,擰了一下,門開了。
他爸沒有換鎖。
他爸正在客廳裏吃飯。
開門後兩人這麽猝不及防地對視上,連半秒鐘可以躲開的機會都沒有。彭予楓呆立在那兒,覺得腦子有點不會轉了——來之前在車上他想了特別多,但還是沒想到開門就見到他爸在吃飯。
爸。彭予楓的聲音卡在喉嚨裏。他的眼睛注意到男人的鬓角白了許多,他爸高瘦,也沒年輕時那麽白了,穿得倒是幹淨利索。彭予楓有許多問題想問,但他看見爸爸的這一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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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他爸先說話:“回來了?吃了嗎?”
這一瞬間,彭予楓仿佛回到小時候,他小聲說:“嗯,爸。我吃了。”
家裏還是老樣子。
裝修簡單,老家具一個沒扔,彭予楓想換鞋,卻沒找到一雙合适的拖鞋。他爸看見了走到他的身邊,把腳下的拖鞋給他:“先穿我的,回頭給你找一雙新的。”
“嗯。”
“怎麽突然回來了?”
“公司休假,回來看看。”
“都快過年了。”
“嗯。”
“你已經畢業了?”
“嗯。”
“現在在哪兒上班呢?”
“杭州。”
彭予楓拖着行李箱去自己的房間,看見他所有的東西都還放在原處。獎狀、相片、畢業照、書、地球儀、電腦和鍵盤……都在。他爸沒有把彭予楓的房間改成倉庫,也沒有給他的桌子和床蒙上白布。彭予楓走到桌邊,伸手摸了一下,上面幹淨的,一點灰也沒有。
“窗戶打開通風。”他爸端着碗出現在門口。
“嗯。”彭予楓應道,伸手把房間的窗戶打開,“爸你先吃飯吧。”
他爸說:“我吃完了,你是不是長高了,現在多高了,月薪多少了?”
彭予楓背對着他爸,搖搖頭說:“沒有,還是那麽高。月薪……月薪還可以吧,公司待遇也不錯。”
“待這裏幾天?”他爸還是沒走。
“待到下周。”彭予楓說,“是不是大伯要叫去吃飯了,我今天不想去。”
“好。”爸說,“你先休息,我先不告訴他們你回來了。”
彭予楓坐在自己床上休息一會兒,他爸去收拾碗筷。過了一會兒他爸又總是湊到彭予楓的面前來,眼睛裏帶着猶豫不決的神色,彭予楓一看就知道他爸想問什麽,預判性地回道:“爸,我今天真的不想說了,有話明天再說吧。”
出櫃的那一個夏天,其實已經把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講遍了。但是彭予楓知道他爸不會放棄的,只是彭予楓也确實不想在今天接受審判。晚上他爸去買了鹵菜,自己再做了盤排骨,彭予楓吃完飯不過九點多鐘,他的眼皮子就開始打架。
這在杭州,從來沒有過。彭予楓疲憊地躺到床上,無意中打開支付寶看看,發現自己步數沒有關,陳禮延還過來偷了一次他的能量。
彭予楓:“……”
兩人的支付寶好友加上後沒說過話,只是在去年有過幾次轉賬。陳禮延給他發的紅包金額都很大,但也只有幾次。從上一個冬天到這一個冬天,好像過去很久很久。彭予楓看着陳禮延的支付寶頭像,發現他的自拍背景還是那間兩人同居過的公寓。
彭予楓沒有删掉陳禮延的微信,甚至沒有取消置頂。
他說不上來,兩人的确是分開了,陳禮延在他心裏留下一小塊很深的疤痕。彭予楓仔細去尋找着疤痕的源頭,發現還是同一個地方——埋着朋友界限石碑的荒地,泥沼,空洞。
如今,又只剩下彭予楓一個人。
彭予楓重重地嘆一口氣,他聽見窗外老街忽遠忽近的喧鬧聲,聽見熟悉的街坊鄉音,卻再也聽不見湖水拍打岸邊礁石的潮濕。這裏同樣沒有西湖,奇怪,他怎麽又開始想念西湖。
第二天,彭予楓起得很早,一夜好眠,家鄉的空氣裏像是充滿一種不知名的催眠劑。
客廳的桌上有早飯,爸留的字條說:去釣魚,晚上回來吃飯。彭予楓對着字條笑了笑,心想他爸這個愛好還是沒變,釣魚釣了十幾年。
這樣也好。彭予楓昨天已經刻意表現出了疏遠。他想要一段可以思考的時間,回老家是直覺幫彭予楓做出的選擇。他想,這麽多年了,他始終一個人消化着很多事情,有關他爸,有關他媽,有關他自己。直到在陳禮延的面前情緒完全爆炸,彭予楓才恍然大悟,他好像不能再這樣了,他“消化不良”很多年,身體中的器官都快病變。
于是,彭予楓拿着鑰匙,也給他爸留了字條:去看看我媽,有事找我打我手機,號碼可以存一下。
在公墓也找了許久。
這是一個冬日的陰天,除了彭予楓,這裏一個人都沒有。彭予楓順着路繞了幾圈,最終還是找到了媽媽。他口袋裏裝了一個蘋果一個橘子,拿出來放在他媽面前。媽媽的照片是他選的,很年輕,身上的那件紅色的短款夾襖,是抱着彭予楓照相時穿的那件。媽媽節省,一直很少買新衣服。
“媽。”彭予楓叫了她一聲。
墓園靜悄悄,連風聲都暫停了。這一刻,所有的雲都飄向遠處,黯淡的冷光照亮彭予楓的臉。他蹲下來,發現媽媽的墓也被人打掃得十分幹淨。彭予楓又說:“媽,好久沒來看你了,我大學上完了,現在在杭州工作。我雖然不來,但我經常想到你。剛去杭州的時候經常夢到你,後來沒有夢到你了。最近……最近又夢到你,所以還是決定回來看看你。”
彭予楓的手指撫摸過照片上媽媽的眼角,緩了一會兒情緒,才笑道:“你還好嗎?現在一定挺幸福的吧。不過也很多年了,昨天我發現我爸老了很多,他沒以前帥了……他一直一個人,他是不是經常來?”
沒人能聽見彭予楓的自言自語。
蹲着累了,彭予楓幹脆盤腿坐了下來。
他的話匣子被打開,居然想事無巨細地對他媽說這些年的經歷,但講到最後,他發現他的人生也只有那幾個最重要的節點——高考、出櫃、上大學、學校的男朋友、分手、周韬和妙妙、去杭州工作、陳禮延……
“我以前一直不敢來。”彭予楓說,“我走的時候打算這輩子不再回來了。我爸……可能還不知道我小時候撞見過他的那個……男性朋友。你應該是早就知道了,現在想想也不知道你那時候怎麽會不離婚。是因為我嗎?但是……我也跟我爸一樣,可能我比他還要更嚴重一點。”
“媽,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這樣,但我沒有辦法,我天生如此。”彭予楓越說越小聲,他低着頭,心跳如鼓,眼淚滴落在地上,仿佛一場不期而至的雨,“我天生如此……讓我一個人腐爛吧。”
和媽媽告別,彭予楓沒有約定下次再來。
他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可是離開墓園重新坐上公交車後,彭予楓卻很快地把剛剛說的這些事情都遺忘了。下午三四點鐘,天空中的雲層再次聚積。彭予楓沒有踏上返程的車,倒是坐了另一輛。
他在終點站下了車,這裏是小城市的北邊,前面是工業園,旁邊是一片還沒來得及開發的荒地,再往前走有一條很小的河,這裏的人叫它清安河。河水如名字那般清澈,岸邊雜草叢生,彭予楓往前走了走,踩在硌腳的碎石頭上。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陳禮延這樣問過他。
“很早。”彭予楓看着眼前的河水,和記憶中的他一起再次回答,“很早。”
“從哪一刻開始?”陳禮延的吻又在彭予楓的肌膚上複蘇。
彭予楓看着清安河,想起自己的十六歲,很多次地走在河岸邊。穿着寬大校服的少年從西走到東,把手浸泡在冰涼的河水之中,風一吹而過,河水泛起漣漪,聽着他當時的朋友對他說:“彭予楓,清安河就是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