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 第十六歲在清安河邊走
◇ 第62章 十六歲在清安河邊走
青春期是一個災難。
彭予楓的青春期是災難的不斷循環。
他的身體內部悄悄發生改變,對性向的覺醒令他苦惱不堪。對女生,他感到一種害怕。對男生,彭予楓已經參與不進他們的日常話題。
關于家庭,父母的關系從有記憶起就不怎麽親近,他有試過去拉近兩人,但不怎麽奇怪地以失敗告終。
彭予楓想,也許大人們普遍如此,他的一些同學們的家裏也是這樣支離破碎。一對夫妻會因為各種理由吵架,誰做飯,誰做家務,上班時間,有沒有外遇,今年是回你家還是我家過年,兩人之間再也感受不到愛了……
他的爸爸媽媽不是那個幸福的例外。彭予楓覺得自己要接受這一點。只是,他再也沒有想到,父母不和的根本原因是出于一些更加難以言說的事情。
那天,彭予楓提前放學回家,他本可以在教室裏多待一會兒,卻還是早了那麽一會兒,正巧撞見了爸爸和另外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男人在說話。
彭予楓一看就知道了,沒有兩個好朋友會那樣說話,他們看着對方時眼裏努力壓下去的東西令彭予楓感到心慌。
那一刻,彭予楓的世界像是經歷一場突如其來的日食。天狗吞日,他從來沒見過,是他後來想到比喻,因為那一刻,他因為過快的心跳所感到的身體顫栗讓他幾乎難以呼吸。
他立刻跑走了。
沒有任何猶豫。
但是去哪裏?彭予楓還能去哪裏?他接受一個不幸的家庭,可他還在期待……也許自己的出生,那一對男女,總歸是要經歷一些好時候的吧?他們對彭予楓的到來,總歸是有着期待和愛的吧?但是如果爸爸原本是那樣,為什麽還要結婚?
太陽被吃掉了一個小時。
彭予楓又跑到學校裏邊去,他跑得渾身都是冷汗,門衛看見他,跟他打招呼:“作業忘帶了?”
“嗯……嗯。”彭予楓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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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天空一片漆黑,那個門衛大叔的聲音勉強讓他找到了一點方向。
彭予楓經過美術教室的門口,教室裏空無一人,靠牆的桌子上擺着大大小小的石膏像。
再接着,他媽媽病了。
病來如山倒。
那段時間卻正好是彭予楓快要中考的前兩個月。
彭予楓每天回家快速吃飯,然後騎自行車去醫院看媽媽一眼。有時候遇到老師拖堂,他就把飯省掉,還是堅持着去醫院。
晚上一放學,彭予楓又背着試卷去醫院。爸爸和媽媽不再吵架,一趟一趟地來了很多親戚,很多面孔彭予楓都沒見過,只是會誇他懂事。
其實彭予楓在醫院學不下去,後來他都是盡量利用課間時間把卷子做完,要不就是第二天五點多起來補。太困了,彭予楓靠着咖啡撐過中考前的那兩個月。
媽媽跟他約定好,說夏天的時候會帶他出去旅行,他們一家三口去玩。彭予楓說好,因為他們好像從來沒有一起出去玩過。
他們沒有對彭予楓隐瞞他媽媽的情況,卻也很認真地對彭予楓說,如果影響中考,那他最好還是別來了。
彭予楓說,不會,我一定會考好。
他沒有撒謊。
那年出分後,彭予楓考了當時的全年級第五。分數雖然夠不上最頂級的幾個學霸,但報考市內的重點高中也綽綽有餘。
彭予楓趕到醫院,想和他媽分享這個消息,卻還是晚了一步,沒說上最後一句話,只見了最後冰冷冷的一面。
夏天,彭予楓個子抽條了,完全變聲了,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裏,他打開看了一眼也就放在了角落。爸爸陷入了一種近似死亡的寂靜,彭予楓和他無話可說,但爸爸從此卻擔負着兩種角色——在外面掙錢,回家照顧孩子。
爸爸做的飯不好吃,有時候寡淡無味,有時候又齁鹹,彭予楓毫無怨言,全部吃掉,他和爸爸好像都在某一段時間裏喪失了重要的味覺。
彭予楓決定暫時忘記有關爸爸的秘密,也不能去想爸爸此刻的心情——會不會是解脫呢?會不會還有點開心?也許他終于可以去追尋自己的幸福了。
也就是在這一年夏天,彭予楓在清安河邊散步的時候,認識了小柳。
“哎——對,說的就是你——你在這兒幹嘛?一個人散步?”有個清亮的聲音在河邊喊他。
彭予楓循聲看過去,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黑色馬甲,笑嘻嘻地坐在馬紮上,手裏正拿着魚竿。
彭予楓不感興趣,繼續轉過頭,繼續沿着河岸一個人走路。
少年說:“我叫小柳!”
彭予楓經過他的時候揮了揮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彭予楓經常來清安河邊,每回都能和小柳遇上。小柳一直在釣魚,但彭予楓從來沒見過他成功過。也許這河裏根本沒有魚,小柳只是想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七月底的時候,彭予楓終于和小柳說上了話,他買了兩瓶康師傅綠茶,分了一瓶給小柳。小柳驚訝地看着他,說:“你不是啞巴啊。”
“不是。”彭予楓說,但聲音卻很嘶啞。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整個夏天都沒說話,在媽媽去世之後,味覺“喪失”了,語言竟然也“喪失”了。小柳又像是變魔術一樣變出另一個折疊馬紮,放到自己旁邊,邀請他:“你坐。”
兩人就這麽熟悉起來,彭予楓發現小柳竟然也跟他一樣,對自己的性向感到迷茫。他們倆有時會去上網,小柳在網上統一對外聲稱自己有二十歲,和附近的大學生聊天,喊着哥哥帶他打游戲。
彭予楓看着小柳,說他:“你早戀?”
“沒有。”小柳說,“我誰也不喜歡,都是逢場作戲。你有過男朋友嗎?”
彭予楓說:“我還沒上高中,沒有……男朋友。”
“你想找一個嗎?”
“可能吧。”
“你以前交過女朋友嗎?”
“沒有。”
“你真的這麽乖?”
“也許吧。”
小柳說他有過一個喜歡的人,是他隔壁的鄰居,那人比他大六歲,早就去了外地。小柳講話很成熟,知道許多彭予楓不知道的事情,還偷偷帶他看了片。小柳說,彭予楓你別以為我喜歡你啊,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很孤單。
“為什麽?”彭予楓也開始釣魚,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成功。
小柳坐在他的旁邊,神情嚴肅地說:“你經常在河邊走,我都怕你想不開跳下去。”
“所以才天天來?”
“天天來是因為無聊嘛,這不是放暑假了嗎?”
“下個月就要去高中了。”
“嗯,我知道,但我沒考上高中,我念中專。”
“哦。”彭予楓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在這個小城市裏,讀高中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小柳說自己學習成績很糟糕,但愛看書。彭予楓有時候會在他的包裏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問他最喜歡哪一本,小柳說是《罪與罰》。
小柳說:“但我不喜歡《罪與罰》的結局。”
彭予楓以前也看過,卻有些記不清結局了,小柳說:“說不上來,總覺得男主應該死在西伯利亞,你不覺得死在西伯利亞挺好的嗎?不用再懷有希望。”
“你是不是特別悲觀?”彭予楓問。
“我不悲觀。”小柳說,“我只是不希望你有可能會死在清安河裏。”
小柳一直擔心彭予楓會不會在夏天跳進清安河裏死掉,但彭予楓沒有。
“清安河沒什麽特別的。”彭予楓說,“一條再普通不過的小河,比它漂亮的河多了去了,你為什麽這麽喜歡清安河?”
每當這個時候,小柳總是會神秘地笑笑。一整個夏天過去,小柳被曬黑了不少,他的黑發濃密,眉毛和眼睫毛也很長,彭予楓說小柳看起來有一點異域風情,開玩笑地問他祖上是不是有什麽胡人血統。小柳呲着牙笑:“那沒有。”
“為什麽這麽喜歡清安河?”
彭予楓堅持不懈地問了很多次,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小柳終于告訴了他。
“還記得我喜歡的那個人嗎?”小柳說。
“記得。”
“他死啦。”小柳的眼睛看着遠處,臉上還帶着笑,“其實……他只去了外地工作了一年,回來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想不開了,就跳進了河裏。”
小柳的聲音很輕很輕,彭予楓沉默半天,只能無力地說:“對不起。”
原來清安河真的死過人。
小柳放下魚竿,走到河邊蹲下來,把手伸進清安河裏,讓水淹沒手掌。過了很久,他轉過身,對彭予楓說:“彭予楓,清安河就是我的愛人……它變成了我的愛人。”
“它不是。”彭予楓那時候還不能理解,“何況現在很少有人會說’愛人’。”
小柳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好吧,那我們回家。”
彭予楓上高中後漸漸和小柳斷了聯系,上大學後離開家,小柳的QQ號也不用了。彭予楓畢竟只和他做了一個夏天的朋友,年紀相仿的兩個少年,只是在那時都懷有沉甸甸的心事。
直到過去很久,彭予楓遇上陳禮延,他也像小柳一樣——或許還有很多人像他們一樣——把某處的星辰、河流、湖泊、山巒、樹木當做一個不可能觸摸到的人。
假裝着,那個不可能觸摸到的人,始終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