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送行
第26章 送行
昨夜雨勢很大, 下了整晚。
地鐵上,薄青瓷手機刷到災情通報,說昨晚嘉水下面一個地勢低的小縣城淹了, 這會兒政府正在組織人員進行施救。
看起來離自己很遙遠的事情,其實又很近。
薄青瓷腦子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三年前那個盛夏的雨季,雨也是那樣, 一個悶雷巨響過後就開始落, 暗沉沉的天被雲壓得不透一絲光亮, 活像世界末日要來臨。
天空破了個洞,雨水不要命地往下潑, 幾個小時不到就沖垮半邊山坡。
當時正是農忙, 附近幾個村子好多村民都在梯田裏幹活搶收,波及到的人不在少數, 可真正倒黴出事再也回不來的, 只有四個人。
薄青瓷她爸, 就是其中一個。
被災蒙禍,雪上加霜, 這樣的壞事讓她們家撞到。
雨停以後沒多久,春華書記領着村幹部挨家挨戶确認各家人員傷亡情況, 登記、補償,等政府妥善安置,一群人來到薄家小破院的時候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面面相觑,沒有一個人先開口。
薄家的情況, 村裏再清楚不過,對一個還沒滿十五歲的小女孩宣告如此殘酷的事實, 無異于将她送上絕路。
薄青瓷卻早有預感一般,讷讷開口:“我爸爸死了嗎?”
死了就死了吧,她其實沒什麽太大的感觸。
父親和女兒,天生隔着一層,彼此間除了那點可憐的血緣關系,再沒什麽能夠證明她們是這世間親密至極的存在。
沒有想象中的哭天喊地,也不會傷心落淚,聽見對方死訊的那一刻,薄青瓷腦子裏想的是自己往後該要怎麽在這大山裏活下去。
她冷靜,又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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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如今三年多過去,薄青瓷發現記憶裏那個老實男人的臉已經開始被模糊、淡化,唯一還深刻的,是他身上那種普通而又刻板的憨傻印象。
他是無數底層男人的縮影,不善言辭,又沒什麽文化,終日忙碌,一年到頭卻連家人的飯都忙不飽。
“——前方即将到站,唐門街。”
倏地,頭頂傳來響亮的電子提示音,女孩被一雙大手猛地拽回現實,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薄青瓷悄悄呼出一口濁氣,醒醒神,等地鐵停穩後跟着人潮往外湧動。
年前的最後一次家教相當順利,結束後,主人家很慷慨地給她包了個二百的紅包,提前祝她新年快樂。
周三最後一門考試考完,濟大的校園也空得差不多了。其它專業早在一周以前就全部走完,只有她們專業和隔壁搞土木的,拖得最久,走得最晚。
上午的考試,當天中午,邵清薇就拖着箱子迫不及待趕往高鐵站,距離除夕只剩半個月的時間,她歸心似箭。
女孩們相互道別,約好來年春天再見。
406寝室幾個人陸陸續續的走,薄青瓷又成了最後一個。
她也是要走的,早在元旦的時候春華書記就給她打過電話,問她今年是準備留在嘉水,還是回來過年。
闵奚也問過,薄青瓷給的答案都一樣,她今年得回去,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辦。
于是二十七號,出發當天下午薄青瓷收拾行李的時候,闵奚悄悄摸摸将自己早就買好的東西擺了出來:“這個,還有這個。嘉水特産我也買了一點,不占地方,你裝行李箱裏拿回去分給你以前的老師和陳書記她們,過去這些年多虧她們照顧你。”
人情世故,必要的禮數。
幾個月的相處下來,闵奚早已經把薄青瓷當做親妹妹一般看待,她顧念對方年紀小,考慮不到那麽周全,所以直接幫對方考慮好。
村裏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過年回去,自然也該有些表示。
薄青瓷有些傻眼。
她不知道闵奚背着自己買了這麽多東西,看包裝,應該還都是死貴死貴,要不少錢的那種。
本就已經承了對方許多情,再加上近來心中萌生出一些見不得人的心思,闵奚對自己越是好,薄青瓷就越覺得惶恐、不安,甚至是覺得自己不配。
而在這一堆複雜情緒裏,也還藏着幾分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竊喜。
“山裏冷,你确定要穿這件回去嗎?”
闵奚扶着衣櫃門,将人打量兩眼。
她柳眉擰緊,唇角平直,從薄青瓷的衣櫃裏拎出另外一件短款的羽絨服,搭在人瘦削的肩上:“還是穿我給你買的羽絨好。”
薄青瓷自己一個人收拾老半天了,其實也沒什麽東西。
她手機就擱在一旁,姐妹花的群聊裏可鬧騰,因為忙着回邵清薇她們的消息,所以動作才格外慢。
闵奚一進來,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已經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箱被全盤否掉,全部重來。
就連她的穿着,闵奚也不滿意。俨然一副将工作作風帶回家裏的派頭。
薄青瓷接過對方遞來的羽絨服,拍了拍,抱在懷裏:“山裏路不好走,到處都是枯枝爛葉,你給我買的羽絨服不耐造,一不小心就髒了。”
“髒了破了就回來再買,人凍壞了得不償失。”闵奚神情淡淡,不為所動。她烏眸深邃,靜靜望着薄青瓷,不笑的時候給人一種平靜的壓迫感。
今天薄青瓷要走,闵奚其實心情有些煩躁,卻又說不上為什麽。
大約是習慣了,舍不得。
早兩周的時候,她和游可閑聊還信誓旦旦和對方說今年春節小辭肯定留在嘉水和自己一起過,結果打臉來得太快。
聽她這麽無所謂的模樣,薄青瓷整張臉都皺起,抱住懷裏的羽絨服往後退了一步,抿唇堅持:“這麽貴,都沒穿過幾次,要是刮破了我會心疼死。”
“不要,就穿身上這件棉襖回去行了。”
闵奚犟,她也犟。
薄青瓷話說完,迎上對方平靜的眼神,氣勢瞬間焉了。
她早該知道,自己和闵奚硬碰硬,是永遠贏不了的。
女孩一張薄唇嗫嚅張合,開始給自己找補,大串理由就往外冒:“姐姐,沒關系的,我扛凍,以前都是這麽過來的,這件棉襖挺厚實,而且南邊沒那麽冷,我在裏頭多穿一件毛衣就好。”
邊說,她邊将羽絨服往衣櫃裏塞,餘光不住地偷瞄對方臉上的神情變化。
羽絨服是剛入冬那會兒,嘉水大降溫,闵奚從網上下單買回來的。
薄青瓷寶貝得很,骨子裏山溝溝裏帶出來的小家子氣還沒改過來,經常舍不得拿出來穿。
關于錢這方面,她一直保留精打細算的習慣。
對自己,別旁人,都如此。
唯獨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闵奚。
一塊一塊攢下來的錢,給闵奚買東西,她一點不手軟。
闵奚沒有理會薄青瓷小眼神,但也默認對方的這番話,沒再堅持。
等人把衣服挂好,她突然出聲:“幾點的票?”
“七點。”
“手機給我看看。”闵奚朝人伸出一只手,攤開。
薄青瓷想也沒想就将手機遞過去,這讓她有些意外,好看的眉毛輕挑:“不問問我要做什麽嗎?”
“做什麽都可以。”薄青瓷直白、坦蕩。
自己的手機是姐姐買的,能有今天也是姐姐一手将她從泥潭裏拉上來,對姐姐,她能有什麽秘密?
一句話,讓闵奚的心情好上許多,只是面上不顯山,不露水,還是方才那個語調,沒什麽起伏:“手機密碼。”
薄青瓷張口報了個六個數字。
闵奚拿起對方的手機,切到購票軟件,一番操作完畢後将東西還回去:“給你改卧鋪了。”硬卧,免得價格差得太多,對方跟她掰扯個沒完。
薄青瓷一聽,眉心蹙起,低頭就要打開軟件查看。
這時,一雙素手橫至身前,溫軟的掌心覆在她的手機屏幕上,指骨分明,修長漂亮。
薄青瓷目光盯着這雙手,神思游離,下一秒,闵奚沒說完的話緊接着就來了:“不要說不行。十二個小時的火車你坐硬座回去,還帶這麽多東西,這不是胡鬧嗎?”
雖然現在春運還沒正式開始,但火車上的人流也不少。
她本來說什麽也不同意,底線是高鐵,最佳方案還是覺得飛機好,又快又方便。
是薄青瓷說老家縣城有火車可以直達,選擇其它兩種方式回去快是快,但也要轉車,兜兜轉轉下來還是麻煩。
說得頭頭是道,闵奚只得作罷。
但硬座,她是萬萬接受不了的。
掌心底下,亮起的手機屏幕已經暗下去。
闵奚垂眸,定定望向薄青瓷,面容沉靜又顯得溫柔:“差價我給你報銷,一會家門口吃點東西再出發,六點一十出門,我送你去火車站,時間足夠。”
不是問句,也不是在同人商量。
薄青瓷聽完便知道,這件事沒有回轉餘地了。
她敗下陣來,心裏卻又有些小雀躍:“好。”她姑且将這歸位偏愛的一種,即便與情愛無關。
拉扯半天,總歸以雙方各讓一步做出妥協而結束。
晚餐是熟人預定,在小區對面的夫妻飯館裏吃。
兩人進去以前,霞色漫天,出來的時候,天空已經被洗出原本的色調。
落日西沉,頭頂大片霞雲早已褪去顏色,壯麗沉沒。
闵奚驅車送人去火車站,一路,少有地沒開口說話。
不過八公裏的路,不堵車,二十分鐘就到了。
下車前,偏頭去看向駕駛位上的闵奚,一手去松安全帶:“姐姐,我走了。”
“嗯。”
“我會想你的。”女孩的眼神明亮如星。
“去吧……”闵奚臉上的表情開始松動,唇角輕牽,眉眼被夜色襯得柔和,“火車上人多雜亂,注意保管自己的財物,有什麽事記得和我聯系。”
“別落了東西。”
一句接一句。
初始時是不想說話,一開口,又忍不住想要多叮囑幾句,如開閘的水龍頭,收不住。
人走以後,闵奚将車停在路邊,沒着急開走。她搖下車窗,目送薄青瓷沒入進站廣場的人潮。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開始不再習慣獨居生活。
路燈灑下昏黃的光,落在雪白的車頂。
窗開得久了,車裏開着空調也不頂用,感覺到冷,闵奚又将車窗搖上去。
她摸出手機,準備給撥給游可。
很巧的是,對方也正要找她。
“在哪呢?”
“火車站,正準備給你打電話。”
“你把家裏的小田螺送走了?”一聽人在火車站,游可心裏有數。她對自己這個好朋友的心思了如指掌,在那邊輕盈笑了聲,“怪不得要給我打電話呢,是不是很難面對自己今年又是孤家寡人一個的事實?”
“嗯。”闵奚含糊應了聲,沒精打采。
她眼眸低斂,盯着自己褲子看,掌心搭在胳膊上來回撫動,試圖驅散身上那股寒風帶來的微末涼意。
游可:“也是湊巧了,我一個人在家吃火鍋,正好給你多添雙碗筷。”
她在電話裏報出地址。
“來吧,勉強收留你一晚。”
“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