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煎熬
第27章 煎熬
游可在嘉水的住處有好幾個。
她家裏條件不錯, 外貌出挑,人也上進,不過人總有缺點。
她濫情。
身上情債多, 所以住的地方經常不定時更換。
用她慣常的話來講,這叫狡兔三窟。
最近,游可搬到了明月灣。
闵奚什麽也沒說, 熟門熟路, 車子直接開進小區地下停車場, 一進對方家門,就聞見滿室濃郁的火鍋香。
再一看島臺上早已經擺好的火鍋外賣, 以及提早開好正在醒的路易拉圖, 心裏跟明鏡似的。
她脫下大衣,随手挂在門口的衣帽架上, 一邊朝裏走來:“說得好聽是收留我, 結果是某人自己又分手了, 需要人陪。”
“闵奚,你這雙眼睛要不要這麽尖吶!”
“那也不能當睜眼瞎。”
幹淨的碗筷早就備好, 闵奚一屁股在游可對面坐下,先給自己倒了杯酒, 潤潤喉,一點不見外。
光滑的大理石臺,紋路清晰, 鍋裏紅油鼓着泡泡, 熱氣騰騰,模糊了彼此的臉。
兩人相識多年, 游可了解她,她自然也了解游可。
桌對面, 對方托腮看她:“請你過來免費吃白食你還這麽多話,是不是有點不合适?”
Advertisement
闵奚笑,舉杯晃動深色的酒液:“我吃了過來的。”
陪薄青瓷吃的。
雖然說那頓飯因為心情欠佳沒吃兩口,但現在确實也不怎麽餓。
游可徹底拿她沒轍,見硬的不行,只好來軟的:“那奚奚大美女,你行行好,再陪我吃一點嘛,你看我一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吃一桌子菜,多可憐……”
不倫不類的話,乍一聽,可憐在哪?
讓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闵奚點評:“朱門酒肉臭。”
“咱兩臭味相投!”
“誰和你臭味相投?”
游可一拍桌子:“都是孤家寡人,要我說啊,今年春節你也別掙紮了,還是擱我家過,我爸媽鐵定是歡迎的……”
闵奚将手裏的玻璃杯輕輕擱在桌臺,慢吞吞的,同樣托住腮邊:“誰跟你說,我是孤家寡人了。”
幾乎是話音落地的同時,闵奚的手機屏幕亮起,一條消息提示進來。
游可被她的話兜住,大腦遲鈍半秒。
反應過來以後她擡手捂唇,傾身往前,指尖都快要戳到對方的鼻梁上:“你你你——”
脫單了?!
*
回去的路山高水遠。
也就是現代科技發達,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千裏之遙被凝縮成短短十二個小時,睡一覺醒來就能到。
對于薄青瓷來說,這真的不算久,也不算苦。
最苦最難的那幾年她都過來了。
檢票上車後,薄青瓷找到自己的鋪位,趁信號不錯,她給闵奚發了條消息過去,然後才開始觀察車廂的情況。
火車作為價格最親民的交通工具,春運關口,自然也就成為大多底層勞工的選擇。氣味複雜的車廂不比飛機,卧鋪環境好點,但也總有人來來往往,人員紛雜。
有大聲打游戲的熊孩子,有刷短視頻外放的民工,還有嗑瓜子唠八卦的中年大媽。
尤其下鋪的位置寬敞,便利,誰路過都能過來坐坐。
薄青瓷又是臉皮薄的,不好意思開口趕人,躺下以後床尾刷抖音的大叔仍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只好自己默默往裏縮了些,給人騰位置。
鐵軌線路多要經過山村鄉野,遠離城區,信號時有時無。
給闵奚發的消息,不是一直轉圈圈,就是出現紅色感嘆號。
薄青瓷沒轍,索性放棄。
好在,合上眼,睡一覺醒來就差不多到地方了。
她這樣安慰自己,雙手抱肩側對車廂壁面,将手機揣在懷裏捂緊,讓自己在一片嘈雜吵嚷的環境中強行入睡。
快睡着吧,睡醒就好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有列車員從走道路過,說了些什麽,周圍吵嚷的聲音變小。
半夢半醒間,薄青瓷翻了個身,将腿伸直,意外發現坐在自己床尾刷抖音的那位大叔已經離開。
她徹底放下心來,被困意拖入更深層的夢境。
夢裏也不清淨,纏雜她的事情很多。
她一會兒夢見聞姝又出現在家門口,一會兒畫面跳轉到村裏那個破舊的家裏,村頭的大黃狗沖她胡亂狂吠,亂七八糟。
清晨六點,天還黑着,不見星月。
列車員拿着車票過來将人拍醒,提醒即将到站。
陳春華早早就在外頭等着,大半年不見,乍一下見着薄青瓷拖着行李箱從出站口出來,她差點沒認出來。
女孩頭發長了,人也胖了些,還變白了許多,秀颀的身影混在出站人群裏特別出挑,一眼就望見。
她迎上去,高興得語無倫次,幫着伸手接過薄青瓷身上的包:“這去過大城市回來的人就是不一樣,還是讀書好,得多讀書!”
“春華書記。”薄青瓷眉眼彎彎,給她一個大大的熊抱。
如果說闵奚是照亮她的啓明星,那陳春華就是引路人。沒有陳春華,闵奚也不可能來到這片山溝溝裏,對她施以援手。
過去的那些年,多虧了這位好心腸的村書記。
她是薄青瓷人生裏的第一個貴人。
晚上,薄青瓷宿在陳春華的家裏。
薄家小破院閑置太久,風吹雨淋,沒了人氣就破敗,要收拾出來住人也相當麻煩。
再一想到少女如今這副模樣越長越水靈,陳春華不放心,和丈夫商量過後還是決定讓人留在家裏住,免得女孩子一個人住晚上會出事。
薄青瓷倒是沒什麽意見。
晚上,她縮在被子裏,捧着手機和闵奚聊天,霧霧的白氣随呼吸頻率往外噴灑,撲在凍得發僵手指上,會緩解一點。
山裏信號不好,消息延遲,回複得艱難。
陳春華拎着燒好的熱水瓶走進屋子,放在她床邊,念叨了兩句:“要我說啊,你就不該回來,沒必要嘛,這山溝溝裏要什麽沒什麽,人家都是撞破了頭往外跑,你倒好,好不容易飛出去了又跑回來。你爹媽早都不在了,還不如留在嘉水和闵小姐一起過年。”
“說起來,闵小姐好像也是一個人吧?”陳春華想了想。
她依稀記得闵奚之前說過一些自己的情況,只是記不太真切了。
薄青瓷幫她回憶完整:“嗯,姐姐家人都不在了。”
陳春華嘆氣:“那你就更不該回來了,留在嘉水多陪陪人家,也算報答。”
薄青瓷耳朵裏聽着,視線落在屏幕裏的紅色感嘆號上,薄唇輕抿。
如此淺顯的道理,不難懂,她又怎麽會沒想過?
她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想留在嘉水、闵奚的身邊,她甚至會想,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姐姐和聞姝會不會有什麽進展呢?
那天早晨留在門口已經涼掉的甜點,她沒扔掉,不出意外,姐姐應該是看到了的。
但這次回來,是還有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改名。
媽媽已經去世很久,但為自己留下的名字還在。
成年以後擁有自主更改姓名的權力,只需要向戶籍地派出所遞交相關資料,進行申請。
薄青瓷早就了解過相關流程,也知道馬上春節,時間緊迫,所以昨天回村的路上,特意拉着陳春華繞到鎮派出所。
新的身份證交錢加急,大約要一周的樣子,能在除夕前拿到。
這一周的時間,說快也快,說慢也慢。
老話都說由奢入儉難,薄青瓷去過一趟嘉水再回到這貧瘠的大山裏,突然發現自己開始哪哪都不習慣——是精神層面上的。
明明,才過去短短幾個月。
她搖身一變,好像格格不入的外人。
從前村裏幾個關系還不錯的女孩子聽說薄青瓷從大城市回來,白天幹完活後都跑到陳春華家裏來找她,大家還和以前一樣相處,薄青瓷卻覺得自己已經融不進去。
她如坐針氈。
女孩們的話題還停留在這一方窄井,家長裏短,村裏鎮上誰家的八卦緋聞,媒人給介紹的相親對象。
其中有個叫阿芳的,比薄青瓷小三歲,前兩周已經跟人定親,準備年後就辦婚禮。
說起這事,她挺不好意思,黝黑的臉上神情羞赧。
大家說起這些時候,好不自然,好像女人的一生本該如此。
也有人好奇,所謂山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
薄青瓷一時語塞,該怎麽和回答呢?
似乎怎麽說都沒用,她們不會相信,人往往只相信自己眼前看得見,摸得到的。
薄青瓷開始覺得煎熬。
晚上,她蹲在廊前的屋檐下用手機看開日歷,盯着上頭的日期數字看了又看,反複糾結,又切換到購票軟件,遲疑不定。
新的身份證年二十九當天就能拿到,原本是打算留下過完春節再走,可現在,她不想多留在這裏一分一秒。
深深的無力感将她困住,那種明知腳下是泥潭,卻又沒法阻止任何一個人繼續往裏跳的感覺,讓人煎熬難過。
但突然離開,會不會顯得做人很忘本,沒有禮貌?
春華書記會生氣的吧。
薄青瓷正想着,身後,側門突然出來個人:“怎麽了?”
她驚了一跳,從地上起身,手機攥緊:“沒。書記,你怎麽出來了?”
陳春華攏緊肩上的大衣,下巴朝外一揚:“外邊狗一直叫,我出來看看怎麽回事。”她不說,薄青瓷都沒注意到院門有狗叫聲。
薄青瓷心不在焉,“哦”了一聲。
陳春華打量她的神情。
方才出來時,她看見薄青瓷的屏幕界面了,知道孩子有心思,試探着開口:“怎麽,想回去了?”
薄青瓷驚訝地擡頭看她。
被人一語道破心思,她尴尬,但更多的是羞愧。
陳春華卻不按常理出牌,搖頭,嘆聲:“我都說了,你就不該回來,你這孩子壓根不屬于這,要是有可能,我還真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回來。”
薄青瓷心頭一震。
春華書記說的話,和她媽媽當年說過的如出一轍。
原來她們都知道,大山吃人,而且是專吃女人。
尚未等她回過神,人已經邁下臺階,挪着緩慢的步子往院外走。
廊下的暗光将她身影拉長,有種莫名的沉重感。
陳春華頭也沒回,聲音響起,像是寒冷冬夜忽然而至的春風,輕盈、柔軟:“想回去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