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平等
第25章 平等
人是這樣的, 明明知道闵奚會用編織好的謊話來欺騙自己,她還是要問。
問了,對方回答, 聽完,又覺得不開心。
薄青瓷覺得自己簡直有病。
姐姐待她已經很好了,如果三年前不是對方跋山涉水堅持去到南江村, 伸手拉了她一把, 現在的她, 很難說會不會已經向命運妥協,将自己相當廉價賣給某一戶人家。
那可是南江村。
許多人祖祖輩輩都在努力, 卻依然走不出, 困住無數人的十萬大山。
闵奚那樣矜貴一個人,從小嬌養着, 連廚房都沒進過, 就為了素未謀面的她獨自一人闖入巍峨大山。
這其中的恩和情, 是薄青瓷這輩子都還不完的。
她卑劣,她恬不知恥, 竟然也敢肖想對自己這樣好,有着大恩的闵奚。
月亮抖落清輝, 為她照亮坦途,她卻想将月亮納為私有。
女孩心頭此刻兩種極端的情緒交戰,雖然已經極力克制和僞裝, 但到底還是稚嫩, 闵奚只一眼就看透,又怎麽可能聽不出來她這話并非真心。
她撇下懷裏的電腦, 突然側身近到身前,好笑又無奈:“怎麽了, 說這樣的酸話,難道我和你的關系就不好了嗎?”
那是張陡然放大的臉。
闵奚一手撐在沙發上,眼神将薄青瓷細細打量,女人下巴線條纖細流暢,微微上揚,此時只需往下輕輕一搭,就能落在她的肩膀。
薄青瓷感受到耳畔邊似有若無的熱息,像夏日傍晚落下一場倉促的陣雨,來的急,走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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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黏膩,卻餘韻很足,溫度經久不散。
女孩抱着課本輕輕搖頭,薄唇抿緊,輕聲吐出兩個字:“也好。”
怎麽不好呢?闵奚待她是極好的。
可這不一樣。
“——也好?”
什麽叫也好?闵奚有點不開心了。
許是生理期将近,又或者是今天外頭的天氣不好,工作任務繁重,她本來也不是什麽性格溫柔脾氣好的人。
多年好友,游可就常常遭她白眼,在公司裏,下屬也是敬畏較多。和聞姝相處,也是随性而至,從來沒有特意去讓着,哄着,反而是對方遷就她比較多。
唯獨将為數不多的耐心和溫柔留給了薄青瓷,這只初來乍到、除了自己無所依靠的小雛鳥。
闵奚開始以為是小女孩争風吃醋的依賴心理在作祟,害怕屬于自己的那份愛被人分走,所以願意照顧對方這份別扭的小心思。
這樣的照顧,這樣上心,完全就是把人當做親妹妹在看待,現在只換回來“也好”兩個字。
她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的感覺。
闵奚撤回身子靠在沙發,笑意收斂。她雙手環臂,指尖在胳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語氣變得平淡:“我給你機會,重新說一次。”
氣勢感瞬間就上來了,薄青瓷有種後頸脖子皮被人掐住的緊迫感。
“姐姐,我剛剛說錯了,是特別好。”
她改口極快,眼眸彎成月牙狀,扔掉課本抱住闵奚胳膊就自然地貼上去:“我和姐姐天下第一好。”
薄青瓷也沒想到自己對于變臉這一技能竟是無師自通,水到渠成。
邵清薇和唐夢姿宿舍裏天天拌嘴吵架,時不時兩個人又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挑釁、對罵、求饒又和好。
這一流程隔三岔五就在她面前上演,薄青瓷見怪不怪,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竟也格外順手。
闵奚聽完她的改口,沒有表态,不過平直的唇角已經揚起細微弧度。
薄青瓷見狀,兩眼一耷,趁熱打鐵抱住闵奚的小臂輕晃兩下,糯糯撒嬌:“姐姐……”
闵奚不說話,不過毛毯底下,她兩只冰涼的腳掌已經不依不饒跟過來,貼緊,毫不客氣地汲取薄青瓷的溫度:“還沒捂熱。”她理所當然。
薄青瓷便知道這是原諒自己了,很主動地将另一只腳也貼上去。
闵奚的腳還是很涼,乍一下碰到,冰得薄青瓷打了個激靈。只不過淤堵在心裏的那口氣卻在這一來一回間,不知不覺散盡。
“手也給你捂捂。”
穿過闵奚的臂彎,她将對方兩只手也撈過來,就藏在手心裏捂着,低頭哈氣,左右搓動。
不出意外,闵奚手也是一樣的冰。
有時候薄青瓷也很難理解,同樣是坐在沙發上,火桶烤着,小太陽開着,自己身上暖烘烘熱得都快要出汗了,姐姐卻依然手腳冰涼。
闵奚低眉看她。
近來她忙,有段時間沒好好和對方相處了。
大約有半個月的樣子,上周周末,自己出差,薄青瓷索性也沒回來,留在學校圖書館複習。
嘉水入冬以後難得見到大晴天,此前沒注意,今天仔細觀察,闵奚發現薄青瓷這幾個月養下來膚色養白不少,再不是剛到嘉水的時候,那種偏深的小麥色肌膚。
少了幾分天然的質樸氣,多了幾分精致感。
薄青瓷也沒注意到闵奚在看自己。
她低着頭,眼睫撲扇投落小片陰影,小巧挺拔的鼻尖往下,紅唇粉潤,正在一下一下給對方哈氣暖手,神情莫名虔誠。
闵奚看得出神。
反應過來,才後知後覺有些親密過頭。
除了媽媽,她還沒被誰這樣對待過。
闵奚心底生出些許的不自在,下意識抽回自己的手,斂目低眉:“好了,沒跟你真生氣,去忙你的吧。”
剛抽回的手上,還殘留着少女的體溫。
闵奚将電腦拿回身前,手下又是一片冰涼的金屬觸感,瞬間将對方那點殘留的體溫驅散得一幹二淨:“我繼續工作了。”
“噢。”薄青瓷懂事地松手。
撇落在旁的課本,又被她重新拿回手裏,翻回到原始那頁。
書本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字體,數字公式,活過來一般,變成小人,在她眼前飄蕩、跳舞,一晃一晃。
不同于闵奚那般坦蕩自然,薄青瓷心中有鬼,任何一點細節、動作,對她來說都很致命。
她還在回味方才的親昵互動,後知後覺,兩頰泛起潮熱,餘光總是忍不住要往一側的闵奚身上落,心不在焉。
這樣,過去不知道多久,闵奚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
人目光還停留在電腦屏幕上,身體已經動起來,只見她傾過身,一只手往前去摸手機。
趕在對方拿到手機以前,薄青瓷已經提前瞥見來電備注。
她不動聲色。
看清楚是誰打來的電話,闵奚愣怔兩秒,接起。
她一只手搭在鍵盤,指尖下動作沒有停歇,語調溫和:“怎麽了?”
薄青瓷就坐在側面,手指捏起書本的一角,目不斜視,耳朵卻已經悄悄豎起。
針落可聞的客廳,靜谧的夜,為偷聽創造出天然絕佳的條件。
聞姝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會是什麽事呢?
薄青瓷像只軟綿的白兔,純良無害,沒有什麽攻擊性,卻足夠警惕,一點風吹草動就如臨大敵。
經過昨晚,她已經将聞姝這個人列入高危名單。
闵奚沒避諱着薄青瓷,就靠在沙發上,這樣同電話那邊的人聊。
你來我往,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不痛不癢。
末尾,不知聞姝是說了什麽,她神情出現明顯遲疑。
就在這時,窗外一聲巨雷驚響,伴随一條紫藍色的閃電劃破長空。
雷聲過後,豆大點雨滴傾盆而下,突如其來,頗有些駭人。
雨點密集砸落的動靜蓋過風聲,薄青瓷見狀匆忙起身跑去關窗,免得雨大了要飄進來,浸濕地板。
闵奚凝神盯着窗外的雨,靜了會兒,總算答複電話對面的人:“下暴雨了,沒有過來的必要,你早點回去吧。”
挂完電話,她将手機扔回沙發角落。
偏頭喝水的同時,剛好迎上關好窗戶正往回走的薄青瓷,便随口提了提:“聞姝說她剛好在這附近想順路給我們帶點甜品,天氣不好,我讓她回去了。”
闵奚說這話的時候,漫不經心,不甚在意的模樣。
薄青瓷卻悄悄松了口氣。
到底是“剛好、順路”還是故意制造機會,天知地知。
她想,今晚這場雨來得還真及時。
冬日裏的潮濕、陰冷,被這場雨無限放大。翌日清晨,薄青瓷将窗子推開條狹小的縫隙通風,不期然被室外的寒風撲了個滿面。
好冷。
她抖抖肩膀,又飛快鑽回溫暖的被窩裏賴了會兒。
家教約好上午九點到十一點,薄青瓷收拾完畢準備出門的時候,闵奚還沒起床。
她照例将做好的早餐溫在電飯煲裏,背上書包出門。
圍巾,棉襖還有手套,常年獨自生活讓薄青瓷早已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女孩将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不讓寒風有任何一絲可趁之機。
剛一出門,腳邊就踢到個東西,實心的。
以為鄰居亂放垃圾,她低頭去看,眼底閃過一絲訝異,是個保溫袋。
袋子上印了店名logo,薄青瓷一眼認出是這附近很出名的一家手工甜品店。
她用腳尖碰碰,再次确認裏面裝了東西。
脫下手套,彎腰,薄青瓷伸手去摸保溫袋的外部,冷的。
拉開一看,袋子裏是擺放整齊的華夫餅和雞蛋仔,還有兩杯絲襪奶茶,只是杯蓋內部已經結出一排排冷凝水。
只稍一思索,薄青瓷就知道東西是誰放在這的了。
她想,昨晚聞姝打那個電話的時候,人應該就站在樓下,而不是所謂的“附近”。
她不由開始揣摩,昨夜大暴雨,聞姝站在她們家門口将東西放下,又默然離去的時候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原來,在喜歡闵奚這件事上,她們都一樣小心翼翼。
她們平等的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