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大字不識杜川保
第56章 大字不識杜川保
游神節當日,長街十裏紅綢,開路雄象背披金絲錦織墊,身後一架機關制矔疏游車。
游車大如祭臺,四匹矔疏高壯同山,模樣似馬生獨角,通體雪白光滑似玉,背上卻燃熊熊烈火,一路風光無限。
杜川保到底沒有洛南血脈,跟不進隊伍,只能在兩側随人流擠來擠去。後來實在煩了,就攀躍至兩邊樓臺上,坐在不知誰家屋頂看着。
神脈雖生在王室,但也并非世代相傳,所以百年間只出了沈清塵這麽一個,全國上下都寶貴得很,游神節的神臺都不再用傀儡神像,皆由他代神。
這份血脈本當是恩賜,卻陰差陽錯,成了噩夢。
他見沈清塵着昨夜那件绀青禮服,右手持劍,左手扶黃金假面站在游臺之上,秋月紅一身輕甲領軍圍護在車架四周,好一個氣闊雄姿。
胸口中逐漸湧動放大的占有欲猶如魔種病毒般擴散,當下的自己如此這般不起眼似局外人的坐在屋頂——
或許以往覺得這般遠遠護着他,看他光芒耀目,看他擁得一方護佑,看他自由便足夠了。
但他惶然意識到人類的欲望是多麽永無止境,盛景之下,無限膨脹。
正如面前萬人敬仰的神脈世子,他踩着一塊随時會崩塌瓦解的土地,流火矔疏馬蹄踏下的每一步都如行走在刀尖,人民不過暫時被盛景驅散憂慮,這幅場景中的每個人其實的內心都是憂患難挨。
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我要的不是這般鏡花水月盛景下的局外人。
我要他真正坐得明堂之上,再不要患得患失,憂慮心驚,要他成天下之主,要他随心所欲,要他自由。
要全天下都知他是我杜川保的人。
——
Advertisement
回洛南五個月後,沈垣聽從世子建議重整兵權,備戰征兵,拼拼湊湊交了二十萬的大軍到杜川保手上。
正如洛南崇尚靜和,軍備薄弱,基礎便是差的,這般着慌勉強夠了人頭,但從數目根本無法與北安抗衡,且餘半數都是新兵。
但對番邦國來說,已經是個不小的數目了。
說實話,杜川保根本就沒真正帶過這麽多的兵,哪怕是蜣越一戰,兵荒馬亂交到手裏的三十萬臨州軍,他其實碰都沒碰半下,不過是全叫人家給自己打掩護,當靠背了。
從一開始焦頭爛額的無從下手,毫無經驗,手忙腳亂,到底是把散沙揚了滿天,摸不到門路,心想如此下去只會負人期待。
只好抛下沒用的自負心,垂頭喪氣去找秋月紅個大姑娘家讨學。
好在秋月紅并未因莫名被他取走自己手中兵力,而将他視為眼中釘的狹隘,反倒因為自己可以退居王室護衛,得閑飲茶,覺得舒适。
便大方端着她傲姿的女将範兒,一點一點給他傳授用兵之道,兵法三千。
如此過了些許時日,這位女将終于坐不住了。
內心有結耿耿于懷,耐不了,尋了個閑暇,奔着她家閱兵的世子便去了。
開口當頭便是一句:
“世子,杜将軍,賤民出身啊。”
沈清塵被秋月紅問得一愣,手中馬鞭險些抖了下去。
這位女将并非寡情少言,只是自知性子太直,不會拐彎抹角,沒點女子的溫婉就算,還張口句句戳心窩的得罪人,幹脆閉了嘴罷。
好在沈清塵早就習慣,還覺得她這點莫名跟杜川保有些相似,唯一不同是秋姐姐不會說話便閉嘴,杜川保不會說話,還偏叭叭起來沒完沒了。
真不知道這倆人最近學在一起,是怎麽相處下去的。
更不知道自己夾在中間,被挨個糟蹋,還怎麽成天過得樂活呵。
二人的馬停在城郊校場外不遠的山坡上,此處角度恰好,望得到杜川保光個膀子,帶着幾百號他抽出來的精兵跑圈。
自入了夏以後,人随便動一動都是滿身的汗,加之洛南氣候本就比皇城濕熱,跟個蒸籠似的,未到七月,也足比那皇城炎夏還要人命。
這猛虎似的人哪兒來的體力,越跑越來勁,甩身後好幾大圈。
嗯……挺好的,他若是把體力全耗在這兒,夜裏倒不用委屈自己了。
沈清塵下意識舔了舔嘴唇,才恍然反應過來,想起話還沒答,腦袋怎麽不聽話地想便到那邊兒去了,只好強行納了神,奇怪道:
“秋姐姐,此話何意?他曾在攝政王府當值,再怎是個習武之人,總不至于賤民出身吧。”
“是嗎。”秋月紅擰着眉毛,猶豫片刻,直言:“但他不識字兒。”
“啊?”沈清塵險些驚叫出聲,不過旋即搖頭,哈哈笑道:“秋姐姐說笑呢吧,他識不識字我還是知道的,雖說寫的難看些,但怎都是看得懂得。”
何止難看,簡直狗扒。沈清塵心裏嘀咕,不過好歹也得護着點他的面子,沒說出口。
“确實,倒也不是大字不識一個。”秋月紅邊眺望山崖下黑壓壓跑圈人影,口號聲響得震天,邊苦惱思忖道:
“不過書籍閱覽起來太慢。短篇還好,若是讀兵書,看上兩行便成了個抓心撓肝的表情,像是屬下在給他上刑。”
“咳咳咳。”
沈清塵沒忍住,笑得嗆出咳嗽出聲:“你也不能強迫人文武雙全不是。”
秋月紅卻是無動于衷,神色依舊冷漠,哼道:“就當文武雙全才行。如此看來,尚未開智,配不上您。”
“……也不至于到那種程度……”沈清塵啧出一聲,低頭望向腳下,千百人中總能一眼捉得到他。
看他一腳踹飛了個小兵不說,裸着上半身,挺着結實的肌肉線條,叉腰指鼻子破口罵人那樣,好像确實……
杜川保将校場布置得古怪,好像比起尋常舞刀弄槍的訓練,他更偏向逼着士兵練體能。
于是建起什麽丈餘高的高臺,鐵網圍的貼地栅欄,叫人不是爬就是攀再是跑,一個個累到腿抖腰折,哭天喊地。
起初人人适應不了,背地裏罵得他狗血噴頭,以為這新來的将軍是在刻意戲耍折磨人,要把人當牲口訓呢。
但且只出盈月,高壓訓練下的萬數新兵再拿起武器,愕然發現本來揮都揮不動的刀槍,施軍體拳時不協調的四肢,全都跟開了任督二脈似的,成了行雲流水之勢。
杜川保至此也總算頂住壓力,堵住了這群罵罵咧咧的嘴。
“男子漢大丈夫,個兩千米跑不下來了!”
今日的杜川保依舊扯嗓子在校場罵得潇灑。
且是邊罵邊揍,看誰偷懶尋閑,一腳上去,人能飛出幾丈。那群新兵蛋子累得眼冒金星,腿腳打晃,還讓他們頂着這麽大太陽紮馬步。
一句“核心呢?你他娘的核心力量去哪兒了!”反反複複蕩個不停。
哪怕不是罵在自己身上,旁邊的聽進耳朵裏,依舊吓得直哆嗦。
這群兵早把杜川保杜撰成什麽地府十殿閻王轉世,相貌兇神惡煞,壯如誇父,毫無人性,就差嗜人血啖生肉了。
而且帶兵要求極其嚴格,哪怕是動作稍微有一點兒差池,都能被他一腳踹得連滾帶爬狗吃屎,甚是從沒見過他談笑,十分可怕。
這樣的人,如何出入得了世子殿,世子大人也真受的住?
正當這群新兵內心嘀咕,背後馬蹄聲起,突然響起個聲音。
“适當容大家歇歇吧。”
沈清塵看不下去,牽馬進了校場。
杜川保聞聲,當即抛下腳邊剛剛紮個馬步都兩腿發抖,被他罵得邊哭邊站的小兵,驚喜地揩了把雨似的汗,朝後望去。
正午豔陽,沈清塵逆着光,他得舉手遮眼方能看清來人。
而從沈清塵的眼中看去,陽光直射在杜川保身上,曬得他紅彤彤如蒸熟似的晶瑩滾燙,汗珠順肌肉線條流出道道條痕,每一寸每一方的氣息,都将雄性至高的魅力展露無遺。
他再靠近了些,仰臉笑道:“勞逸結合才是,不然大家都恨死你了。”
累到真快吐了的士兵們,聽見自家世子求情的話,眼裏全都無聲閃出求救的的光芒。
“恨去呗。我這不是為他們好,現在恨我啊,随他得便,別到時候在戰場上手無縛雞之力,一刀被砍死的時候,想起當初怎沒多練幾個把式,後悔都來不及。”
杜川保全然不在意,怪氣應着,只是乜眼見沈清塵朝自己靠近了些,下意識地則慌往後退上幾步,還是與他繼續維持着開始的距離。
“說什麽勞逸結合。等到時候真打起仗來,累了,打不動了,能揮揮手和對面說咱們勞逸結合一下,停手喝喝茶緩個乏,再繼續?”
沈清塵眼眶一緊,察覺他退步的動作,內心忽低升起萬般不滿。
“你往後退什個麽呢,有那麽嫌棄我?又不是來找茬的。”
“不是,我這不一身汗,髒了您。”杜川保羞赧憨憨一笑,剛才還夜叉似的嚴厲早抛之腦後,成了什麽搖着尾巴的乖犬,忙着解釋:
“世子殿下來這兒幹嘛呢,都是群臭男人待的地方,亂糟糟。”
“來看你怎麽糟蹋我洛南的兵。”沈清塵轉身将他抛到身後,過去給個看着也才十幾歲的少年把臉上粘着汗的碎發撥開。
少年受寵若驚,瞪着雙濕淋淋的小鹿眼看着世子,但又立馬怯怯把棕褐色的眼珠轉到将軍身上,腦子裏那句沒命令不可亂動的規矩刻進骨子裏頭,甚至不敢輕易張口,與世子言謝。
杜川保剛想發話說你別管這個,沈清塵已再踱到自己面前,溫聲說:“來告訴你,之前你要打造的那批武器出了庫,補給那邊約莫明日都能送來。緊趕慢趕的,工藝又複雜得很,連熟練制造機關獸的工匠都稱難呢。真不愧是你,成會折騰人了。”
“好事兒啊。”杜川保一拍巴掌,“辛苦了。怎麽,還有別的沒,沒有我可要繼續了啊,這屆兵真是我帶過最難的!”
還刻意撇開頭,對着他的兵們将“最難帶”三個字加了重音。
馬步紮到腿抖的士兵們聽得再是驚恐擺正身子,大夏天的背後發涼,生怕再被罵了踹了。
“行了,大家都歇會兒。”沈清塵再看不下去,擺手道。
既然世子發話,這幾百餘人互相看了眼色,衡量世子發話總歸更有分量,絕處逢生似的陸續哭唧唧地張口言“多謝世子!謝世子救命之恩……”
再被杜川保一聲怒吼:“诶!歇個屁!不能歇,別聽他的!”給吓得一聲不響站了回去。
沈清塵看得短暫一愣,随後哈哈笑道:“世子說話都沒分量了。杜川保,你好生厲害啊。”
“那是當然。”杜川保嘚瑟的抱個胸,叫人看了真像個什麽權勢淩駕世子之上的目中無人大将軍,這般沒大沒小,連瘋狂看着兩邊眼色的兵都開始心虛。
“那算了,還想說叫你今晚早結束後,到我那兒議事,看來怕是請不動杜大将軍——”
“!!!歇!歇半刻!你們去去去都歇着去!世子與我有要事商議!”
沈清塵輕蔑挑眉一笑,得意洋洋給滿眼感動的小兵們使了眼色,再昂首往出走。
餘光往後,瞧見那悍将邊走邊往身上套衣衫,跟得快要踩了腳跟兒的緊,就差給他條尾巴,搖得上天。
“什麽事兒,還煩勞您從校場把我提回去。”
“這就開始心急了。”
沈清塵驟地止步,背後那大犬險是撞在他身上。
再是回身,十指攀下腰隙,親昵助他系了衣帶,聽頭頂咕咚一聲咽了口水。
驀然一笑。
“莫要心急,良夜還長,有得你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