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舊事孽緣
第45章 舊事孽緣
沈清塵聊着些陳年舊事,順帶給杜川保腦袋上編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辮兒。
“但當今陛下的父親不同。五皇子征戰四方,争強好勝,野心蓬勃,先皇既寵愛但又忌憚,立嫡之事遲遲定不下來。直到先皇病重,下诏書立嫡皇子為太子,但到底是五皇子幕僚憤懑不滿,設計構陷大皇子謀逆,鐵證如山,禁軍與五皇子私兵一夜之間屠盡大皇子府內百餘家眷,景行淵當年不過十三,只因年幼免得一死,被逐出京。據說便那夜大雪漫天,冤魂繞了皇城七日不散,佛經難度。也便是那一場雪,叫他一夜白頭。”
“果然啊,皇權之争。向來殘忍。這麽說來,景行淵恨景北河到成瘋,倒也情有可原。”杜川保跟着分析。
“何來恨呢。”沈清塵玩弄着他的小辮兒,苦笑道:
“他那是傾心于陛下。是占為己有,近乎病态的,癫狂的,報複性的占有欲。他二人與父輩不同,是青梅竹馬的關系,據說就算是屠府那日,皇命來得突然,陛下都是在大皇子殿上與他一同玩鬧呢,所以那夜的血案,陛下也當曾一五一十的親眼目睹過。”
……
二十年前。
長亭殿後,雪落庭院。
“北河,要麽你長大,嫁給我得了。哥帶你去臨安賞梅,那兒的梅可比我家殿後這幾朵可憐巴巴的漂亮得多!等哥當了皇上,封你當皇後!”
小孩蹲在石墩上,看穿得一身毛茸茸錦鼠白襖的小孩用枯木枝在雪地上畫着梅,扭頭應了句:“不要。”
“為什麽啊!”少年急了:“我待你好!”
“皇上後宮三千,哥可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了。”
“那……那哥不設後宮!不養雀兒,只待你好!誰要敢對你不好,說你的不是,哥就命人砍了他的頭!殺頭!”
“還是不了吧。”小孩回頭,天真笑笑:“北河以後要娶漂亮媳婦兒,生胖娃娃。”
少年頓時急得一躍而下,原地打轉,道:“不行,不行……我!你得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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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靈巧一閃,清脆笑着道:“那你得先等追得上我,抓得住我!”
——“小殿下!快跑!!!!”
身後忽然爆發出巨大喧鬧與吵雜聲響,五皇子私兵毫無征兆地魚貫而入,就算站在後院,依舊清晰聽得見前堂一聲比一聲凄慘的悲鳴。
“哥!怎……怎麽回事!”
小孩頓時吓得哇哇大哭,少年亦不相同地渾身發抖,卻還緊緊摟住哪漂亮小孩,自己發過誓要護着他的,無論發生什麽……
直到一支飛箭貫穿剛剛還喊他快跑的奶娘胸膛,穿透的腸子滴着血,奶娘吐了滿地猩紅。
不等吓到癱軟的他回神,大皇子妃赤腳踩在雪地上,拼命以肉身護到自己身前。天色漸暗,來人陰着臉帶着大帽,如讨命鬼差,引兵士踱步面前。
擡頭時,懷中小孩驚悚一顫。
“父親……”
“五殿下!您與我家無冤無仇,為何要大開殺戒!皇位想要,您拿去就是!至少……至少放了淵兒一命!”
他看着那鬼差手中劍滴血落下,身邊護衛還提着……自己父親的人頭。
頓時吓得捂嘴坐到地上!
“北河,過來。莫要與逆臣之子交好,髒得很。”
“北河!”他在窮途末路中,抓住小孩柔軟的錦鼠皮大襖一角,像抓着最後一株救命稻草,放聲哀求:“你別走,你求求你爹,放我母妃一條生路,求你了,求你了啊,別走,你別走,北河,他是你爹,你求求他……求……!”
可那一角雪白到底抽身而去,視線絕望向上,他決絕離去之時,甚至沒能回頭看自己一眼。
再便是刀光一閃,少年駭然癱坐在地。母妃将他護在懷裏,濺出的血将剛剛景北河用枯木劃出來的雪梅,染得通紅。
他再也沒動過,只跪在雪中,直到人都散了,直到大雪落了滿頭,直到,抱着自己的母妃漸漸冰涼。
——“母親!”
景行淵從夢中霍地驚醒,坐在榻上急喘許久,整個人都被冷汗濕了個透。侍女聞聲慌忙低頭進來,端了杯茶水,再将安神的藥丸一并舉了過去。
攝政王如此驚夢早是常事,可唯獨今日,景行淵沉目看着微弱燭影下茶水中倒影着的自己的模樣,蒼發幹枯,散在肩頭,着實有些狼狽。
他猛地揚手甩翻茶盞,瓷片應聲碎了滿地。看了看依舊漆黑的深夜,眼角一觑。
“入宮。”
“王爺,王爺!!!”
“等等!王爺!!!”
“王爺!萬萬不可啊!!!”
“陛下!”
景北河在屋外一片混亂嘈雜中被吵醒,屋外宮女與太監尖叫聲混成一團,他們見喊不住景行淵,才開始轉頭隔着殿門喊起自己來。
“陛下!王爺到了!您快起,快逃——啊——!”
景北河渾身一抖,見血色濺滿窗紙,斑駁了夜色,燭影驟地一晃。
殿門猛地向內側打開,黑暗中逐漸顯出的身影宛如地獄黑水中爬出的惡鬼,周身散發的怨氣,戾氣,血氣,将背後黑夜襯得如他攜來的黑霧缭繞,一把劍上鮮血淋漓,随着嘀嗒,嘀嗒,嘀嗒的聲音。
在寂寥陰森中逐漸逼近。
景北河捏緊了手中被褥,坐在龍榻上,金黃的被褥映得他慘白的臉發青。死死咬着嘴唇,逼自己不動聲色,保持冷靜。
“關門。”
景行淵說的第一句話,是對門外癱軟在地的禁衛。禁衛驚恐擡頭,他有舍命護國君的義務,但當下這六宮之主到底為誰,如何才能保住性命——他們只用了須臾便想通了這個道理。
于是摸爬滾打掙紮起來,爬過脖子被切斷一半兒的太監屍體,顫抖着從外邊關了殿門。
“王兄,是要殺朕了。”
景北河帶着惡夢驚醒的沙啞,冷靜道。
“沈清塵跑了。”景行淵亦是神色不變,淡然自若,道:“你的金絲雀兒,跑了。”
他說着,提劍上前。景北河喉結一滾,将生顫的手藏到身後,卻見景行淵伸手撩起自己雪白幹淨的亵衣,不緊不慢擦起劍上的血漬。
血腥味混着恐懼使他渾身不适,景北河不由冷地自嘲一笑,道:“不是朕的,你搶走了,那就是你的。王兄,朕哪兒有什麽自己的東西呢。”
“多好啊,景北河。沈清塵跑了,亢金大軍沒了充足補給,我失了欺壓你的爪牙,你便能治孤的罪了。大逆不道,欺君罔上,夠我淩遲割他三千多刀,一刀一刀,割鼻,挖眼,解你的心、頭、恨。”
景北河眼中明光驟閃,很明顯有了瞬間的慶幸,卻又咬緊牙關不敢妄動,他知道現在刀架身上的人是自己。
“朕不……”
“不什麽。”
“朕……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為什麽。”
“因為……是朕,對不起你,欠你的……”
“哦?”景行淵似是來了興趣,手裏反複用他的衣服拭着劍,直到染得景北河渾身猩紅,獰笑道:
“你欠孤什麽啊,孤可是逆臣之子,髒得很,活該的,哪兒受得陛下賞臉。”
景北河的臉色由慘白到發青,再到震怒忍得通紅,最後忍無可忍地一把掀開被子将拿拭劍的景行淵推開,怒吼:
“是啊!朕哪兒還欠你了!是朕父皇得造孽,又不是朕!不是朕下令屠你全家的,朕那是不過才十歲,能做什麽,攔什麽,你憑什麽全要恨朕身上啊!該還的都還了,你想要的都許了,什麽榮華富貴身份地位,甚至連這皇權都是你的!朕不過個挂着名的擺設罷了!天下無人不知,朕就是你的傀儡娃娃,你的提線木偶!君威全無……你還想要什麽啊景行淵!莫要欺人太甚!”
“哦。看來是這夜色烘托剛好啊,倒是叫你把心中所想全都說出來了。”景行淵展顏微笑,“當啷”一聲丢了劍在地上,卻是猛地跨步向前,狠狠擒住景北河的下巴!
“你……你做什麽!你放開!”
“我還想要什麽…?孤早就說過了,二十年前便說過了!我說過,我想要,你。”
景北河驀地大驚,拼命按住他的手腕掙紮起來,破口大罵:“景行淵!你放開朕!放開!否則別怪朕仁至義盡,治罪……殺你!反正你沒了亢金!”
“呵呵呵,孤的傻弟弟啊。”景行淵忽地一笑,搖頭嘆道:
“亢金大軍儲備的傀儡心,與沈清塵備的存血,足夠打他個三天三夜的。再家傀儡心耗盡前可自爆,北河,你真有自信依你那群龍無首的六十萬大軍,撐得了三天,打得過孤這群沒有靈魂,不知傷痛的機關獸?還是信不得,孤肯為你,炸了整個皇城陪葬。”
“你……!”
“想明白了?”
“景行淵!”景北河強壓怒氣,逼自己冷靜。
對……忍到亢金大軍耗盡就好,忍到那之後,他便再沒辦法……
“傻弟弟,孤可是有一萬種法子牽制得了你。”景行淵卻似乎看得透他心中所想,道:
“沈清塵嗎,再抓回來便是。可在這之前,孤得要個保障。”
說罷掏進袖中,取出一個小藥瓶。
景北河條件反射地警惕抗拒,蹭着後退數步,再被他蠻不講理薅住頭皮,不容反抗地撬開牙關,一股腦全倒了進去!
頓時作嘔的苦氣直沖大腦,想吐,又被堵住了嘴。
“什……什麽!你給朕吃了什麽!”
“特以民風開放,商榮文勝之地,白陵城的特産,催花散吶。良宵一夜值千金,怕陛下不願,隔日身子當受不住,如何以您這贏弱一肩,撐得天下。”
!!!
“景行淵!你這個瘋子!瘋子!別碰朕,別!滾開!啊——!”
大殿內明燭搖晃,慘叫咒罵聲持續了半晚,最後逐漸轉成哭泣嗚咽,再到悲戚認命似的抽噎,隐忍不語。禁衛的兵不敢言語,大殿內究竟發生了什麽,殿外的人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揣測。
誰都知道要想活命,就得做個聾子。
他們一聲不響收走屍體,擦幹淨殿前人血,等景行淵整衣冷面從大殿內出來,天色已然些許泛白。
補位的小太監慌忙低頭跑了進去,他是萬萬不敢擡頭的,只把水端到龍榻前,哆哆嗦嗦撩起眼皮——
龍榻上的人茫然空洞地睜着雙眼,趴在上邊,四肢無力低垂,淚痕順着精致的臉龐濕了整張枕頭。
小太監顫抖着才靠過去,刺鼻的血腥味便撲面而來。起初被皇上滿身的血吓了一跳,但又發現好像并不是他的。
本是安了半分心,然而榻上觸目驚心的血色污濁還是再讓他哽不出口。
“奴才……奴才來給您擦擦……”
景北河沒說話,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不求你救下我全家的,北河啊,我只想要你回個頭,要你一個眼神,要你一句真誠。哪怕你當時肯開口,求你父親一句。】
【我都不會恨你至此。】
他默不作聲地将臉埋進枕頭下。
朕哪裏欠你的,不過是太害怕了,太……太怕了,不敢回頭罷了啊!
“傳禦命……暗中去尋,靈一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