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披馬甲的第9天
坐落在江南西湖邊的臨安府是中原地區武林人士最聚集的地方之一。
其中固然有道路四通八達的緣故,但追究根本還是因為臨安府地下存在了近百年,哪怕當年戰亂動蕩都沒能影響到的黑市。
在這裏,不論是奇珍異寶還是武林秘籍,皆可明碼标價,但此處的主人卻十分懂得踩中朝廷容忍的極限——臨安府黑市之內,絕不做人命買賣。
并且大明建朝之後,黑市以臨安府富商之名年年進貢,次次挑不出錯處,久而久之便于錦衣衛達成了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
黑市偶爾會給錦衣衛辦事行方便,而錦衣衛也多多少少對黑市的存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晏鴻音換了一身幹脆利落的騎裝,胸前喉間要害皆有輕甲覆蓋,左手手臂上纏繞着一根黑亮的長鞭。
随手拿了一個狐貍面具扣在臉上,晏鴻音開口時已經變為低啞的中性嗓音:“去三樓。”
黑市的入口共有九個,沒人知道每個入口的客人都代表着什麽——大概也只有知曉大多數客人身份的黑市主人才知道。
紀清快走兩步跟上晏鴻音,語氣難掩興奮:“這次的黑市開的居然是大市嗎?”
“晏大人親臨,黑市自然當以最高級別的大市歡迎,才算合禮數。”
突然插入的聲音令紀清手中的刀噌的一聲出鞘,露出的刀身反射廊下燈籠的光亮,映出了拐角處依靠牆壁正晃着扇子的女人。
這是一個非常美的女人,身姿曼妙,烏發如瀑,整個人就像是開在黑暗裏劇毒卻灼人眼球的黑色曼陀羅。
晏鴻音聽出了女人說話間“晏”的發音有些怪異,但她卻明白,女人指的不是錦衣衛從四品的鎮撫使晏鴻音,而是錦衣衛正一品的閻指揮使。
“你這的那顆舍利子可還在?”晏鴻音懶得和她廢話。
這女人便是臨安府黑市這一代的少當家,美如精怪,慧如狐貍,同這人打交道,單刀直入便是最少犯錯。
“舍利子啊。”女人身姿搖曳着走到晏鴻音身前,擡手搭着晏鴻音的肩膀,整個人靠了上來,濃烈的帶着侵略意味的玫瑰香氣陡然綻放,她湊近晏鴻音的耳邊,低聲呢喃道,“在是在,但是大人今兒想拿下,可是要出不少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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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紀清年紀尚淺,戴着面具看不清下面的表情,一雙耳朵卻已經通紅。
晏鴻音卻是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脊背挺直,低沉着嗓音道:“有人競拍?”
“大人這可就難為小女子了~這黑市的規矩便是莊家公平公正,就算是我——”女人的手指順着晏鴻音胸前的輕甲一路上劃,想要靠近晏鴻音的咽喉處,“也是不能壞了規矩的。”
晏鴻音擡手抓住女人的手,手掌一轉,內力吞吐間将幾乎要挂在他身上的女人振開,冷冷道:“那便無話可說,帶路。”
女人的唇一撇,眼神流轉間萬般風情繞在眉梢:“許久未見,大人還是這般絕情。”
“那便跟我來吧~”
……
另一邊,被引上三樓的掌櫃待到侍女小厮都下去,這才難掩緊張地對同樣帶着面具的玉羅剎道:“教主,從前屬下來此從未去過一層之外的地方,今日……”
黑市的入口雖劃分不明,但樓層的區別卻是宛若明示。
一層販夫走卒,江湖人士,但凡拿着黑市的邀請函,皆可入內;
二層乃是有些身份的貴人,也會有出自武林名門或是有名教派的弟子——當然,不分正邪;
三層便是極少會有人上去的地方,更有甚者傳言能上三樓者與身份無關,全看黑市當家人的心情喜好。
玉羅剎一身深藍色勁裝,腰間橫着一條犀牛帶,黑色的大氅罩在肩頭,修長白皙的手中拿着那把油紙傘。
他聞言只是挑了下眉,便用下巴示意掌櫃坐下,別擋住他看樓下的視線。
掌櫃只得閉上嘴,拘謹地坐在距離玉羅剎最遠的位置上。
玉羅剎并不在意下屬對他的懼怕,他的視線落在穿過二樓的一行三人身上。
那把刀和站姿,還有走路時帶出的訓練有素的風格,跟在那一男一女身後的少年郎,似乎是個吃公家飯的。
——讓他來猜猜。
玉羅剎的手指輕點唇瓣,面具下的表情玩味。
是六扇門,還是錦衣衛?
黑市之中所有人都以面具遮擋身份,玉羅剎的視線也直接得毫不遮掩。
少年錦衣衛敏銳察覺,并腳站定,猛地轉頭看過來。
那原本走在女人身邊的清瘦男人駐足擡眸,與玉羅剎四目相對。
燈籠搖曳的暗影中,坐在三樓的男人如同危險的猛獸盤踞在黑暗中,露出玩味又惡意的笑。
……
晏鴻音收回視線,擡步踏上樓梯。
“跟上。”
紀清聽話地收回視線,不再去注意那道帶着明顯惡意的視線,緊緊跟上晏鴻音的腳步。
妖媚的女人輕笑了一聲,發尾在指間纏繞了幾圈,神色帶上了些許看好戲的意味。
晏鴻音側目看向女人:“你知道那個人。”
女人眨眨眼,眸中春水流盼,妩媚天成。
“他就是今日也要競拍舍利子的人?”
女人的眼皮一跳,皺着眉沒好氣地嬌嗔道:“你這人怎麽這樣?自己猜出來的也不要說明白嘛,叫人聽了去還以為是我被色所迷透了消息呢。”
“若是害我被師父責罰,我可是要去找你負責的!”
晏鴻音從女人四兩撥千斤的态度中尋得了肯定的回複,點了點頭,一邊往前走一邊道:“今日若我拍得東西,便允你一樁人情。”
“當真?”女人眼睛一亮。
這可是錦衣衛指揮使的人情,不可謂不珍貴。
“自然當真。”晏鴻音道。
女人先是笑,随後又想起什麽,表情有些糾結,幾息之後竟然嘆了口氣:“罷了,還是看天意吧,那人我得罪不起,瘋着呢。”
三人已經來到一處廂房,三面起牆,一面敞開着窗戶正對着下方的高高架起的拍賣臺。
女人站在門邊并沒有進去的打算。
晏鴻音示意紀清先進去,然後彎腰靠近女人耳邊:“你都得罪不起的人,江湖上也就那麽幾個,但能被你忌憚成這般模樣的,莫非……是來自金沙戈壁之地?”
女人的表情一變,當即收了之前那股妩媚散漫的态度,深深看了眼晏鴻音,匆匆離開了。
黑市的規矩第一條,便是決不能洩露客人的身份,更別提是能被黑市規定為可以引入三樓的客人。
若是被她師父知道,她可真真是逃不過懲罰。
晏鴻音走進去廂房坐下,手指在鞭子上摩挲。
紀清忍了忍,沒忍住,終于還是問出來:“大人,為何您要帶鞭子來?”
鞭子其實在錦衣衛中并不算常見的武器,實在是軟鞭縱然靈活,殺傷力卻有限,對上武林人士,刀劍卻是的确更容易一擊必中制服對方。
“因為我們今日,不是拿人打架的。”
……
紀清很快就明白了晏鴻音這句話的意思。
子時已到,鑼響三聲。
黑市拍賣會開。
因為舍利子一直未曾拍出的緣故,黑市已經連續三年将價格本該壓軸的舍利子放在首位拍賣。
然而當司儀将升上來的臺子按停,掀開錦盒之後,瞬間驚到面無人色。
二、三樓的賓客距離拍賣會高臺并不遠,他們清晰的看到,錦盒中原本的舍利子已然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淡藍色的信箋,幽長綿延的花香蔓延開來。
——是郁金香的香氣。
“是楚留香?是楚留香!!”
“臨安府的黑市竟然被楚留香得手了!”
“不對啊,楚留香可是個極其有分寸的人物,怎麽會無端端來招惹黑市?”
“偷得還是個賣不出去的玩意兒?有沒有消息靈通些的,可否知道那舍利子來歷底細?”
……
拍賣場裏的人都在議論楚留香,但楚留香卻着實有些頭疼。
他飛快甩掉身上黑市小厮的衣裳,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錦衣華服的翩翩公子,那顆舍利子此時就被他藏在了身上最不容易被人看穿的地方。
黑市不會做出封鎖區域不讓客人離開的做法,但是楚留香卻萬萬沒能想到,黑市居然會要求客人依次走出,并且在密室中卸下面具。
楚留香當然沒有邀請函,他也相信黑市絕對有他這張臉的畫像。
他的身形隐蔽在暗影中,視線掃視着來往的人群,想要挑選一位幸運客人作為易容頂替的對象。
忽然,他的腰側抵住了一個略帶棱角的東西,少年的嗓音在他身側響起。
“楚香帥,錦衣衛有請。”
楚留香能跑,但不敢跑。
畢竟他真的不想畫像滿街貼,被錦衣衛天南海北地追着抓。
這種苦他吃過一次就夠夠的了。
他摸了摸鼻子,跟着少年拐了幾步上了三樓。
打開門看見端坐桌邊的晏鴻音,楚留香臉上的笑已然帶了些苦澀。
這尊佛爺怎麽不聲不響地就回江南了?
這年頭從四品官職的鎮撫使都這麽閑了,盯着一個沒牽扯命案的舍利子不放?
他輕嘆道:“晏大人意在這顆舍利子?”
“香帥果然是聰明人。”晏鴻音不急不緩道,“香帥是自己交呢,還是你我再度交手一番,然後被你逃了,之後再被通緝一回?”
黑市的确是難進難出,但這世上,就沒有楚留香去不得的地方,出不來的牢籠。
楚留香不再說什麽,從袖中取出一個塞着圓珠子的荷包,遞給站在一旁的紀清。
紀清正要上前去拿,卻見下一瞬,黑色的長鞭劃過眼前,柔軟的鞭稍直取楚留香面部,随即便聽到兩道袖劍釘入木板的聲音,紀清再回神時,那荷包依舊在楚留香手裏,但楚留香原本發冠上龍眼大的湖珠卻是到了晏鴻音的手中。
刀劍的确更容易一擊斃命,但論起搶東西,十八般武器,哪裏有長鞭順手?
楚留香知道瞞不過晏鴻音,摸着鼻梁輕笑了一聲。
成名之後,也就晏鴻音能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吃癟。
說起來兩人也算半個朋友。
晏鴻音也笑了下,道:“香帥,承讓。”
楚留香故意拉長尾調嘆了口氣:“現如今,我這是要人財兩空了麽?”
晏鴻音站起身來,瞥了眼楚留香,無奈道:“人財兩空沒有這麽個用法。我帶你出去,舍利子的錢我會補給黑市。”
楚留香笑着點頭,然後在走出房門前狀似無意說了句:“說來也奇怪,這東西往日可沒什麽人需要,這幾日各路人馬都放出風聲,就連西域那邊對舍利子也挺上心。”
晏鴻音腳步一頓,承情道:“多謝。”
楚留香笑:“好說,別再貼我畫像就成。”
“畫得又不像。”
“實在是……太醜了。”
滿臉麻子的窩瓜臉,上面還點了顆痦子,偏偏頭上頂着楚留香的名字,這簡直比真正挂着楚留香的畫像傷害還要大。
晏鴻音的語氣中帶了絲揶揄:“我司畫的踏月公子畫像可有不傳神之處?”
是楚留香自己為了潛入錦衣衛易容成了那個模樣,可不怪她。
“有些時候倒也不必那麽……實事求是。”
楚留香想起那段時間好友們接二連三的來信詢問,忍不住直嘆氣。
踏月公子真容竟是王二麻子,這委屈誰受得了?
……
出來黑市。
楚留香才走了沒幾步,就被一個撐着傘迎面走來的男人擋住了去路。
男人的臉上還戴着之前黑市拍賣會上的狐貍面具。
這讓楚留香下意識想起,剛剛從他這搶劫了東西,同樣戴着這狐貍面具的晏鴻音。
楚留香:“……”
又來一個?
作者有話說:
楚香帥:掐指一算,今日命犯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