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披馬甲的第8天
玉羅剎在走出合芳齋的那一刻就意識到頭頂的視線。
那種帶着打量和提防的注視,是他在西域剛崛起之時再熟悉不過的感覺。
玉羅剎就這麽拎着四五包點心走出了合芳齋。
——身後也很快跟上了人。
玉羅剎早年曾在江南短居過一陣,他已有近五年沒有踏足此地,但江南那種中原獨有的婉約景色一如當年。
他信步走在街道上,路過攤販的時候還買了一個荷包,兩個小擺件,還有一把上面繪着展翅雄鷹的油紙傘。
玉羅剎并沒有去別的地方,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去晏鴻堂,然後拿着那些點心坐在晏鴻堂前廳,同每一個人來問診的病人家屬笑意吟吟地聊天,偶爾會包給有小孩子的客人兩三塊點心。
問的問題也大多都是關于晏鴻堂和晏鴻音這個人,以及江南地界的風土人情,或是最近會有的熱鬧活動,還有當地的衙門是否嚴苛等等。
錦衣衛少年親自跟了這面上帶着些西域模樣的男人兩個多時辰,一無所獲,回去晏鴻音處複命的時候臉上忍不住挂了些羞赧。
晏鴻音仍舊坐在鴻運酒樓三樓靠窗的位置上,只不過她那邊的窗戶卻是虛掩着留了兩指寬的縫隙,外面人是無論如何也探查不到內側的。
桌上的茶水茶點已然收拾幹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盤剛從信鴿腳上取下來的密密麻麻一匣子的小竹筒。
旁邊燃着一方小火盆,裏面擱置了兩三塊銀絲碳。
這種碳價格不菲,屋子裏燃着有股清淡的竹香,最是受達官貴人,富商土豪們的推崇。
江南地理位置優越,富商雲集,好東西比起京城來說只多不少,還能見到不少被馬商們捎帶來的新鮮玩意兒。
“如何?”
晏鴻音每從一個小竹筒裏抽出紙條看過,便順手将紙條丢進炭盆裏,任由火焰在炭盆裏竄出一個尖尖又逐漸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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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有點不太好意思,讷讷道:“那人從合芳齋出來,先是逛街依次買了同福客棧旁邊攤子的荷包,嚴氏胭脂鋪對面攤子上一貓一狗兩個擺件,中間都沒和攤販說過多的話,後來去傘鋪裏買了把油紙傘,然後去晏鴻堂坐了一個半時辰,那些點心也分給了去看病的客人孩子吃。”
少年當然知道晏鴻堂是面前上峰的宅子,但嚴格來說那處其實是上峰自己置辦的産業,并不是錦衣衛的據點。
“之後他去了一趟晏鴻堂後院,然後出門到豐盛當鋪同那掌櫃隔着檔口-交談了幾句,那掌櫃全程低頭擺弄着算盤,似乎有些不以為意,之後那人便回去晏鴻堂沒有再出來了。”
少年說完,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張折疊的信箋雙手遞向晏鴻音,低着頭道:“這是這名男子今日與所有人的對話記錄,這次……應當是屬下看走眼了。”
晏鴻音笑了一下。
少年人勇于說出自己的看法,在之後也敢于承認自己的失誤,這已經是很難能可貴了。
“既然定論是看走眼,又為何與我禀報之時敘述這般詳盡?”晏鴻音接過那張信箋,翻開來仔細看了一遍,唇角微勾。
只聽少年用清亮的嗓音肅聲道:“屬下看走眼的人,并不一定蓋章定論沒有問題。屬下應當将其行為舉止盡數記錄,交由上峰判斷核實。之後若有意外,也可回頭翻閱情報,細查蛛絲馬跡。”
晏鴻音的眼中滑過滿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回大人,屬下紀清。”
“紀清。”晏鴻音捏着手中的信箋一角,湊近火焰點燃紙張,随後在火苗蹿升中将信箋丢入炭盆,“可還記得信箋之上的內容?”
紀清斬釘截鐵道:“記得!”
“那就永遠記住。錦衣衛暗使在外,所有收到的情報及資料,都要在交由接應人記憶之後當面銷毀,不留憑證。你所記在腦中的東西,待到來日危機之時,很有可能便是救你性命之物。”
晏鴻音看了眼記清,道:“我在江南這段時日,你便跟在我身邊。”
紀清的臉上浮現出激動喜色,連忙道:“是,屬下遵命!”
晏鴻音站起身,視線穿過那兩指寬的窗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準備準備,晚上随我去一趟黑市。”
“是!”
***
月色黃昏之際,街道上熱鬧的喧嚣人聲已然斂去了不少,但還是有三三兩兩鬥笠遮面手持刀劍的人行色匆匆。
豐盛當鋪。
玉羅剎坐在主位之上,手中展着把面上雄鷹振翅欲飛的油紙傘,另一只手中撚着一根極細的鋼絲,從傘骨傘柄中緩緩抽出。
“教主,合芳齋那邊既已暴露,可否要通知教衆撤離?”高高瘦瘦,看上去一副精明模樣的當鋪掌櫃站在玉羅剎身側,恭敬彎着腰。
“撤什麽?”玉羅剎慢條斯理地将旁邊桌面上尖頭銳利的銀針一根根順着鋼絲牽引出的機關槽按進去,淬了毒的針尖在偶爾的角度流轉出微藍的幽光,“把消息傳回-教內。”
“教、教內?”當鋪掌櫃結巴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一直發着抖。
玉羅剎掀起眼皮看了眼掌櫃,輕輕笑了下,語氣溫和似水:“別怕,不過是釣些魚來玩玩。有些魚覺得池塘太小,妄圖躍出來做龍,本座怎好阻了它選的大道?”
掌櫃當然明白玉羅剎指的是什麽。
教主失蹤,教中近些日子人心浮動,前不久更是派出了不少人潛入中原,為的是什麽不言而喻。
掌櫃的不是沒有起過別的心思,但是在玉羅剎活着站在他面前後,他已然興不起任何反抗的勇氣。
不僅僅是因為玉羅剎往日的積威,還因為白日裏玉羅剎來當鋪時,遞出玉佩上沾染的劇毒。
掌櫃不通武藝,家裏從前就是個跑商的。
當初做馬商走商糟了劫匪,無奈之下投身羅剎教才保全性命。
在羅剎教意圖潛入中原時一番運作,拿着羅剎教的錢財,如願重新回到江南落地生根經營當鋪。
這些年來一直小心隐藏身份,并沒有和教內有明面上太多消息往來,卻沒想到終究還是沒能逃過江湖紛争。
“不想做?”玉羅剎側了下頭,微卷的發尾自肩頭滑落。
“屬下怎敢——屬、屬下這就寫信……”
這信若是寫不好,被那邊教中的人發現苗頭,莫說掌櫃的一手經營的基業不保,就連家人也休想活命。
“那便寫吧。”玉羅剎輕飄飄的微涼聲音傳入掌櫃耳中,讓掌櫃額頭的汗珠彙聚滑落下來,也不敢擡手去擦,“本座看着你寫。”
“是……是……”
掌櫃拿來紙筆,鋪展開來,手卻止不住地發抖。
玉羅剎淡淡道:“抖什麽?坐着好好寫。”
掌櫃地飛快扯了袖子囫囵擦了臉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坐了椅子邊緣,深呼吸了一下,屏住呼吸一蹴而就了一封書信。
其大意便是合芳齋于江南尋到教主蹤跡,卻已被六扇門盯上而不自知,教主蹤跡再度消失不見,難以探尋。
玉羅剎掃了一眼,挑眉:“再加一句,就說……我疑似身受重傷,內力不濟。”
掌櫃聞言頭上的冷汗流的更厲害,唯唯諾諾地應了聲,又抽出一張紙來寫了一封。
玉羅剎這次滿意了:“不錯。”
掌櫃的心下一松,總算是将憋着的氣呼了出來。
接下來玉羅剎便不再出聲,只垂眸不緊不慢地擺弄那把看上去同尋常油紙傘無異,卻內含乾坤的奪命傘。
掌櫃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身上的冷汗幾乎浸濕了繡着銅錢紋的錦袍。
“可有關于舍利子的消息?”
一室寂靜中,玉羅剎驟然發問。
掌櫃的一驚,然後下意識回答:“回-教主,今日開市的拍賣會上,壓軸的便是一枚舍利子,據說是大理高僧圓寂所化……”
然而待到他想起自己回答了什麽之後,身子又開始隐隐發顫。
舍利子乃修習正統佛家心法高僧圓寂時所化,價值連城且十分珍貴稀少。其實今晚拍賣會上的這枚舍利子已經在黑市拍賣許久,起拍價極高。
舍利子并沒有太多用途,只一條,舍利子入藥可溫養經脈,使其更能容納內力。
但對習武之人卻效果甚微,僅适用于不曾修煉內功心法,經脈尋常的普通人,亦或者是經脈重傷到難以用藥或內力療傷的傷者。
只不過一般而言傷到這種境界,哪怕有舍利子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大羅神仙難救了。
正所謂,想要的人付不起價錢,拍得起的人卻看不上這雞肋的東西,這舍利子就在江南黑市中保存拍賣至今。
教主問及這東西,難道……
掌櫃的心頭一動。
“本座過來之時巧遇掌櫃的一雙兒女,倒是生的不錯,可有想過今後為羅剎教效力?”
玉羅剎挑着唇角,神色淡淡,手中的油紙傘轉了一轉。
掌櫃牙關一緊硬生生咬破了舌尖,卻不顧嘴中腥甜,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顫聲道:“求教主明鑒!求教主明鑒!屬下對您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吶!”
玉羅剎的手指指腹滑過油紙傘光滑的傘面,唇角的笑意溫和而慈悲,宛若菩薩低眉:“哦?”
看着掌櫃連聲發誓,玉羅剎執傘的手指微動,那把比起尋常油紙傘重了不少的奪命傘便橫放在了他膝上。
“那拍賣會今日開市?”
“是、是是!”掌櫃如蒙大赦,“屬下這就帶教主前去!”
玉羅剎低頭看着身上富家公子模樣的衣裳,眼神一動,開口:“找身玄色的衣裳來。”
那女人櫃子裏的衣服,弄髒了還不好處理,真是……麻煩。
作者有話說:
紀清啊,不是你看走了眼,是你太年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