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色很暗, 月光稀薄。
空氣中彌漫着濕濁的霧氣和飛揚的塵土。
冷風飒飒吹動。
衛雯看不清這道人影的模樣,只能看到對方手中的鐮刀,散發出銳利凜寒的銀色光澤。
“是暗夜屠夫!是那位暗夜屠夫!”
有人激動的喊道:“他真的來了!暗夜屠夫真的出現了!”
聽到這土到爆炸的四字稱號, 站在卡車頂部的柳青栀,原本還算平靜的表情瞬間垮下來。
直到現在他都沒想明白, 到底是哪個大聰明最先取的這麽一個難聽的稱號。
史萊姆趴在柳青栀的肩上寬慰:“宿主別管這個稱號了,你看這裏好多變異者,你都不用費勁引他們到一處了。”
柳青栀轉動了一下手中的鐮刀:“這裏的變異者确實多得不太正常。”
就像是被誰故意聚集到這裏一樣。
想到這, 柳青栀朝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個位置很昏暗,那一道人影幾乎與黑夜融為了一體。
“暗夜屠夫, 暗夜屠夫來救我們了!”
這下,柳青栀剛剛轉移的注意力又被瞬間拉回。
有那麽一剎那, 他有種想把這個說話之人滅口的沖動。
“宿主冷靜, 冷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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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萊姆趕緊說道:“我們不理他,不理他就是了。”
柳青栀确實是沒理。
但是下一秒,又有一道聲音穿過空氣飄進了柳青栀的耳朵裏:“暗夜屠夫,神的指引,吾神庇佑。”
神叨叨的。
柳青栀看向這個說話的男人。
和蕭向陽站在一處, 看起來像是一個穿着長衣服的神棍?
趙嘉言的同行?
光線太暗,柳青栀看不清這個人具體長什麽樣。
而相對的, 其他人, 更無法看清柳青栀的模樣。
他們只能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形輪廓。
不過這個時候, 誰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為什麽這道身影, 和傳言中那位暗夜屠夫的體型不相符。
和烏子曜站在一個地方的蕭向陽, 在發現這道人影将視線投向他這邊的時候,胸腔就開始不可遏制的發熱。
他目光定定地看向這道纖細的身影, 眼睛亮得驚人,耳根彌漫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轟鳴燙意。
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在那天救了自己。
一想到這一點,他胸口的那種燙意頓時更濃了。
他嘴唇動了動,正要開口,下一秒,就看到對方突然将手中的鐮刀往旁邊的一棟高樓一揮。
“轟隆!”六層高的牆體在頃刻間倒塌,磚石木梁紛紛而落,将還在往這邊靠近的變異者阻擋了下來。
“轟隆!”又是一棟牆體塌陷。
“轟隆轟隆———!”
連着好幾座建築被柳青栀用鐮刀接二連三的砍到往下塌陷,一時間煙塵彌漫,磚瓦四散,原本被變異者圍攻的危機局勢,就被他這麽幾下輕易扭轉了。
蕭向陽的眼神變得越發灼熱,垂在身側的手激動地握成了拳。如果不是現在地點和局勢都不對,他恨不得現在就沖到對方面前!
他想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無比迫切的想讓對方知道他,他想與對方認識,想看看這位救命恩人的樣子,聽聽對方的聲音,想好好感謝對方那天救了自己。
蕭向陽的目光實在太過熱烈。
如果眼神能化為實質,柳青栀這會兒怕是已經被他這眼神給盯穿了。
史萊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搖晃着凝液拟态的小腦袋,故作苦惱的說道:“這就是迷弟的威力嗎,真是沒辦法。”
柳青栀沒有理會史萊姆的戲瘾,将注意力放在了這些變異者身上。
在借用這些倒塌的樓房擋住了一部分繼續湧來的變異者之後,他将染血的鐮刀往前一甩,開出一條路的同時,整個人利落的從卡車的頂部一躍而下,一邊用鐮刀砍殺撲向他的變異者一邊往防空洞的方向移動。
他準備将周圍這些怪物全部引到防空洞。
柳青栀的動作很迅速,身形極其敏捷,手中的刀刃在月色下閃動着寒光,每一次揮動都是一次清剿。
由于他的速度實在太快,即使是被譽為天選之子的霍正和視覺得到強化的衛子明,也只能勉強捕捉到一個模糊的殘影。
而其他人,只能借由鐮刀閃出的冷光,來判斷柳青栀大致的移動方向。
他們看到這道身影所經過之處,全是變異者倒下的屍體。這些不久前還讓他們感到顫栗,感到恐懼,感到渾身發抖的可怕怪物,被他像切白菜一樣大範圍收割。
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到空氣中,變異者渾濁的血液在霧氣裏升騰,仿佛将周圍的環境都染上了一層更暗更沉的顏色。
夜晚是變異者的獵場,這些怪物們掌握着對幸存者的生死屠殺。
然而現在。
獵物和獵手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對調。
這種直觀醒目的對比,讓幸存的這些人感覺到了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震撼。
衛雯神色怔怔地看着防空洞的方向:“太.太強了.”
她的臉上還沾着變異者的血液,腥臭的味道讓人作嘔,然而此時此刻,她卻仿佛聞不到這個味道,眼神只專注地追尋着那個大範圍砍殺變異者的彎型刀刃,試圖借此捕捉那道快得幾乎看不見的身影。
衛子明很快來到衛雯身邊:“沒事吧?”即使現在衛雯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面前,衛子明只要一想到剛剛那差點抓到她臉部的變異者利爪,依舊會感到一陣後怕。
他向來是冷靜的。
唯有妹妹衛雯的安危,能讓他産生劇烈的情緒震動。
衛子明不敢想象如果衛雯被變異者抓傷,感染異變成怪物,他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好在,最後有驚無險。
而這一切,全歸功于那道身影。
“我沒事。”衛雯只搖了搖頭,眼睛卻依舊沒有往哪個方向移開半分。
如果是從前,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會好好回應哥哥的擔心。但是此刻,她的注意力,她的思緒,幾乎全被那道殘影奪走。
很難形容她現在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心髒處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驟然收縮的剎那,靈魂都仿佛随之顫栗。
作為衛雯的雙胞胎哥哥,衛子明見衛雯這樣也沒有再問。事實上,他此刻的情緒,雖然沒有被暗夜屠夫直接救下的衛雯那般濃烈,卻也是起伏得厲害。
沒有誰會不為強者動容。
特別是這樣的強者,還在局勢混亂的生死困境中将你帶出了逆境。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無不把目光聚集到防空洞的方向。
他們看到這道身影将剩下的變異者引到裏面之後,以一種快而幹脆的動作砍殺,暮色與霧氣為他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陰影。
他的身影高挑、纖細,卻又蘊含着無盡強悍的力量。手中的鐮刀揮出之刻,像死神對罪惡者的收割,充斥着一種碾壓式的暴力美學。
在遙遠的古神話中,鐮刀被視為死亡和重生的象征。
同時,也代表着審判與淨化。
顫栗、膽寒、震撼、崇拜,等等複雜的情緒在他們心中交織。驟然恍惚間,幾乎每個人的身上都繃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種因為過于激動而血脈湧動的澎湃感,讓他們無法将視線從這道身影身上移開半分。
烏子曜緊緊攥着手中的十字架,眼神裏迸發出異常熾熱的光芒,嘴上喃喃出那個只存在古老神話傳說中的名字:“塔納托斯.”
死神……塔納托斯……
這會兒,還與烏子曜站在一處的蕭向陽,不知道什麽塔納托斯,他只知道他的心現在跳得很快很快。
比剛剛對方朝他這邊看過來的時候還要快。
咚咚咚如同被敲響的激烈戰鼓,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心底也滋生出一種無法壓制的興奮。
此時此刻,他只能想到一個字。
帥。
直擊靈魂的帥。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感官太過強烈,所以直到對方将這裏的變異者全部解決之後,從蕭向陽胸腔處一路延伸的熱意,也依舊沒有褪去。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腳步一動,想要跑到對方面前。
結果卻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做出了行動。
是那個叫烏子曜的神棍。
蕭向陽眉頭猛地一跳,頓時有一種被這人比下去的感覺,于是下一秒,他也不甘示弱地加快速度,朝着那道身影迅速靠近。
然而最後無論是他,還是那個烏子曜,都沒有近到對方身邊。
等他們靠近之時,煙塵全部散去,那道身影早也已經不在原地。
蕭向陽咬着牙很不甘心:“怎麽就走了!”他垂在身側的手狠狠攥緊成了拳,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極度傲慢和悔恨中:“我該再快一點的!”
“是啊,該再快一點!”衛雯也很懊惱。
她也想靠近一點,将對方看得更清楚。
所以此刻遺憾的,又何止是蕭向陽一個人。
霍正站在電線塔的上端,視線還停留在那道身影最後離開的方向。
雖然從對方出現到離開,整個過程他沒有說任何言語,眼眸深處所翻湧出的情緒起伏,卻并不比蕭向陽和衛雯兩個人平緩多少。
原因無他。
那個人影的身形,讓他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同樣纖細,同樣清瘦的人。
一個已經被他放棄,仍由對方留在瓦格監獄自生自滅的人。
這一路上,他一直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這個人。
然而,從那道身影出現的那一刻,他的腦海裏還是不可控制地浮現出那個被他有意摒除的名字.
柳青栀.
雖然之後,他的思維很快就被這道身影的強悍實力所占據。
但是此刻,當一切重歸平靜,當那道身影消失不見後,柳青栀的名字,又再次回蕩在了他的腦海中。
也是這一剎那,不知為何,他的心髒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扯動了一下,帶來了一種微微發酸的痛感。
并不是很明顯,卻無法讓他忽視。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該思考這些的時候。
他眉心微斂,再次看了一眼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後,從電線塔這邊跳下。
他雙腳剛落地,姜郁就走過來,有些急切地問道:“霍正,你想到了誰?”
姜郁這話問的有些突兀。
乍一聽,會讓人覺得前後不搭,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姜郁知道霍正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目光死死的盯着霍正,十分迫切的想從霍正口中聽到那個答案,似乎想借此來加深心裏那陡然而生的聯想。
看着神色緊張的姜郁,霍正沉默了兩秒,最終還是說出了那三個字:“柳青栀。”
聽到自己心裏想的那個名字,姜郁有些古怪地笑了:“果然,你也覺得那個人的身形和柳青栀很相似。”
話落,也沒等霍正開口,他又自問自答般低聲說道:“但他不可能是柳青栀吧.柳青栀不可能有那樣的實力.”
姜郁壓抑着內心深處不斷翻湧的某種情緒,将手撫上自己的額頭,撩起已經快長至眼睛的細碎發絲,閉着眼長長嘆道:“應該是我想多了吧。”
就算這位暗夜屠夫的身形和柳青栀的身形很像,但柳青栀天生體弱,也不是什麽覺醒者,甚至連普通人的實力都不如。
他就像淩霄花,只能以依附而活。
一旦失去依靠,就會在枯竭中慢慢壞死。
這樣的柳青栀,怎麽可能擁有那種即使是高等級覺醒者也無法達到的實力。
想到這,姜郁睜開眼,他看着霍正,眼神卻并不聚焦:“果然還是我想多了。”
他不禁又重複了一遍,帶着一種自我強調的意味。
或許是因為他在路上的時候,有好幾次都驀然想到了被他們留在瓦格監獄的柳青栀,所以才會在發現暗夜屠夫的身影和柳青栀的身形很相似的時候,将他們兩者聯想到一起。
一定是這樣的。
一定是。
在姜郁心裏默默回答着。
這時,衛子明和衛雯也走了過來。
“什麽想多了?”衛子明問道。
“沒什麽。”姜郁搖了搖頭,并不打算再多說。
衛子明看了姜郁一眼,随即又将視線轉向霍正:“現在能确定了,暗夜屠夫并不是霍霖。”
霍正嗯了一聲,掃了一眼四周:“先上車,重新找落腳處,這裏并不是适合說話的地方。”
衛子明聞言也看了看周圍:“确實。”
不過幾十秒的時間,已經又有零零稀稀的變異者朝這邊靠過來了。
繼續待在這裏,變異者只會越來越多。
………
十幾分鐘後,幾人重新找到了落腳點。
不過這一處新找的落腳地,除了霍正五人之外,還有另外兩支拾荒小隊中的幸存者。
三個小隊,共處在同一處空間下。
或許是因為不久前所經歷的那一切太過驚心動魄,這會兒,這些幸存下來的人,在找好各自的休息位置之後,誰都沒有說話,腦海裏還回憶着那位暗夜屠夫的一切。
不過這種安靜并沒有持續太久。
在小男孩童寧将手中的黃桃罐頭擰開之時,伴随着這道“噗呲”之聲的響起,原本沉寂的氛圍,就像是被觸發了某種開光,瞬間有了變化。
坐在童寧身旁的烏子曜輕輕笑了一下,帶着些許尾紋的眼角莫名給人很恬淡又沉睡的寧和。
或許是因為末世前是牧師,烏子曜的身上自帶一種聖父般仁慈憐愛的光環。此刻他周身的氣息格外平靜,和不久前看到暗夜屠夫時所展現出的激動,完全就是兩種極端。
當然,能在秩序崩塌的末世活到現在,他也不可能真如外表給旁人的感覺那般無害。
他的目光落到童寧的臉上,溫聲說道:“我還以為你會繼續留着。”
童寧搖了搖頭,直接用手夾起一塊黃桃喂進嘴裏:“忍不住了,想吃.”
他圓圓的眼睛滿足地眯起來,嘴裏咀嚼着這個即使已經過期了,但是對他來說依舊很美味的黃桃,說出來的話有一種種斷斷續續的嘟囔。
這個時候,倒是有了他這個年齡該有的那份童真和稚氣感。
烏子曜又笑了一下,伸手輕輕摸了摸童寧的頭。
位置正好在烏子曜正對方向的蕭向陽,回想起這二人之前的種種言語,什麽神的指引不可能錯、烏子曜不可能錯的,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這“不可能錯”二人組,實在是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其他人這邊。
有了童寧和烏子曜的開頭,他們的話匣子自然而然就打開了,開始陸陸續續說起話來。
至于話中的內容,無一例外的,都與那位救他們于危難的暗夜屠夫有關。
即使現在他們已經暫時安全了,心髒的跳動也沒有徹底平穩下來。
在被成百上千的變異者圍攻之際,暗夜屠夫的出現讓他們從絕望中得到了救贖。
他站在成堆的變異者屍體之上,清瘦颀長的身形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永遠都不可能被磨滅的印象。
他們不知道他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們對他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唯一知道的一點,那就他很強,比所有人都強。
這種帶着強大能力加持的神秘感,加深了他們情緒的起伏,讓他們在潛意識裏,将對方構想成了自己心中最完美的樣子。
“他真的就像是憑空出現一樣!”
“我太想知道他是誰了!”
“誰不想呢,但別說是看清他的模樣了,我們連靠近一點都做不到。”
“他的身形看起來高挑清瘦,完全不是之前傳出來的那種壯碩魁梧嘛。”
“唉,都是刻板印象的鍋,現在我算是知道了,力氣大,不一定都是長得壯的。”
力氣大,不一定都是長得壯的。
不知為何,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蕭向陽下意識就想到了柳青栀。
他想到了柳青栀那天打他的一巴掌。
柳青栀就是瘦瘦的,很單薄,但是那天扇他的那一耳光,力道很足。
不然當時他也不會被直接扇懵了。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股火辣辣的感覺,都還很清晰。
蕭向陽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右臉,而後,又想到了那位暗夜屠夫。
緊接着,腦子突然閃過一道靈光。
不過很快,心中的那個猜測,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這時,坐在蕭向陽另一側的衛子明,側頭看向另一邊的姜郁。他還是有些在意他們在撤離到這裏前,姜郁最後說的那句話:“你和霍正.”
“沒什麽。”姜郁就打斷了他。
和之前一模一樣的回答。
很顯然,姜郁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他的心底有種莫名的排斥,像是潛意識裏就在拒絕着什麽。
“并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事。”他又補充了一句。
“是嗎。”衛子明別有深意的說道:“我還以為是你覺得那位暗夜屠夫的身形和柳青栀很相似。”
姜郁一驚。
不過很快又了然。
雖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是他們五人之中與柳青栀認識時間最久的那一個,但從霍正開始護着柳青栀的安全開始,柳青栀和他們五人的相處時間,就都差不多了。
他會因為暗夜屠夫的身形聯想到柳青栀。
同一個小隊的衛子明自然也能聯想到。
甚至作為視覺系覺醒者,衛子明将那道身影的輪廓看得更清晰。
在這種前提之下,對方在柳青栀和暗夜屠夫的身形比對起來的時候,也只會比他更詳細。
姜郁輕啧了一聲:“既然你都猜到了,還來問我?”
衛子明解釋道:“只是想再确認一下而已。”
他話音剛落,一直沒出聲的衛雯也突然開了口,聲音有些古怪而微妙:“所以……大家都想到了他?”
至于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蕭向陽說道:“只是都想到了他而已,但他肯定不是暗夜屠夫。”
衛雯反問:“為什麽這麽肯定?”
他回答的斬釘截鐵:“柳青栀不可能有暗夜屠夫那樣靈活敏捷的速度,也不可能輕而易舉的用三米多長的鐮刀砍傷變異者。”
這不符合常理,更不符合各種邏輯事實。
只靠一個相似的身形,沒有一點說服力。
這個時候,蕭向陽反而是五人之中對将這種沒有任何證據支撐的聯想,否認得最徹底堅決的那個。
“他們肯定不是一個人。”他這麽總結道。
衛子明卻突然将目光轉向霍正:“你呢,你怎麽想?”
霍正沒有說話。
既沒有肯定蕭向陽的話,也沒有否定。
這時,或許是因為蕭向陽幾人的口中頻頻出現柳青栀這三個字,原本坐在蕭向陽正對方向的烏子曜,也朝他們這裏看了過來。
“你們口中的柳青栀和暗夜屠夫的身形很相似嗎?”他有些好奇的問道。
蕭向陽瞥他一眼:“相不相似都和你無關。”
這話相當于是拒絕與烏子曜交流。
其他四人雖然沒有說話,但是顯然和蕭向陽一個意思。
他們不想與這些人有任何交集,事實上,如果不是這個男人,他們這會兒還好好待在防空洞裏。
烏子曜并不是什麽不識趣的人,雖然有些遺憾不能繼續問下去,但是他也沒有再試圖向霍正五人搭話,而是很自然的加入了到其他幸存者的話題中。
…………
而這邊,這些幸存者讨論暗夜屠夫讨論得熱火朝天。
另一邊,作為被讨論的當事人,柳青栀正身處于一間廢棄的教室裏,與戴着傩面的男人面對面而站。
他應該稱對方為霍霖吧。
雖然柳青栀目前對這人的認知是,對方是霍霖,卻又不是。
但他也似乎沒有其他的稱呼可以用來指代對方。
總不可能直接叫這人面具男吧?
想到這,柳青栀自己都被面具男這個稱呼逗樂了,他纖長的眼睫微微動了動,将注意力移向對方臉上這個詭谲怪誕的傩面。
那晚在過道裏的時候,光線太暗,這傩面的紋路他看得并不算特別的清晰。
倒是現在,在這間廢棄的教室裏。
頂上的吸頂白熾燈照在他們身上,足以他看清這傩面的每一處細節。
不過柳青栀只稍稍看了幾秒,就把關注點轉向了霍霖本身。
霍霖的個子很高,背脊挺得很直,明暗的光影交彙将他的身材襯得格外挺拔。深黑色的寬松帽檐遮住了他的頭發,也将一部分陰影覆蓋在了傩面上。
柳青栀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面具下的那雙眼睛。
是一雙很好看的丹鳳眼,眼皮上方的那條折線,沿着眼睛的外弧度流暢得生長着,像漫畫裏那種透着冷感的眼型。
不過比起他的眼型,他的瞳色才是讓柳青栀稍感奇特的。
因為很難用一種确切的顏色來形容。
既不是常規範圍的黑,也不是金色、藍色又或者是綠色這類具體而鮮明的顏色。
非要說的話,就是一種灰。
一種介于深邃又介于朦胧的灰度。
很特別。
這樣的眼睛,讓他在盯着人久看的時候,會同時帶給人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平靜冷淡的神性,以及……
理智模糊的獸性。
很奇異的矛盾感。
和原主記憶中的霍霖有不少區別。
不過這倒也正常。
原主記憶中與霍霖相關的認知,還停在末世爆發之前。
那個時候的霍霖,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上位者該有的完美樣子。
性格寡淡,工作力強,不好接近。
在原主的視覺下,霍霖嚴謹、自律、冷靜而又克制。
幾乎在任何時候都不顯露聲色。
而除開這些,從外貌上來看,霍霖的那雙眼睛在末世前也是正常範圍內的黑色。
總之,一切都沒有脫離普通人、或者說是正常人的範疇。
但是現在.
柳青栀微微挑了下眉,墨一樣漆黑的眸子裏流露出一絲好整以暇。他順勢坐到了身後的課桌上,視線停留在面前這個戴着傩面的男人身上。
柳青栀覺得或許用“半變異者、半覺醒者”來形容這種狀态的霍霖,會貼切一些。
“所以是你将那些變異者引到那邊的?”
柳青栀率先開了口,說出了兩人至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霍霖沒有回答。
但這個時候的沉默,等同于是一種默認。
柳青栀沒有問他這麽做的緣由,也沒有問他是通過什麽方式将那些變異者引過去的。
至于為什麽沒問,一是因為對方那麽做明顯是方便了他,二是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本身對于柳青栀而言,就不那麽重要。
柳青栀慢慢道:“我該稱呼你為霍霖吧?”
原主對霍霖一直很畏懼,雖然兩人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實際上,原主與霍霖相處的時間很少很少。
兩人也并沒有住在一起,就算原主偶爾見到霍霖,也是跟其他人一樣稱呼對方為家主。
而霍霖,也僅僅只是将原主當做是母親好友的遺孤。
霍霖當初會将原主帶到霍家,也不過是随了自己母親的遺願,讓原主能徹底脫離柳家。
原主的父親柳成是個典型的鳳凰男,靠着原主的母親得了勢,結果最後出軌了公司的一個漂亮小職員。
這小職員也是個有手段的,精于算計,野心也大,合着柳成一起将原主的母親柳胭設計致死後,徹底吞并了公司并且得到了一份巨額保險。
霍霖母親的身體一直就不好,天生體弱這一點倒是和柳青栀有些相似。柳胭出事的時候,她正在國外進行治療,因而沒能護住自己的好友。
柳胭的死,也就成了她最大的一個心病。
她不希望好友的兒子也不明不白的死去,再加上對方天生體弱這一點,讓她有種同病相憐的憐惜,于是在考慮再三之後,她就讓霍霖将原主接到了霍家。
雖然霍家的情況比柳家更複雜,但是原主以霍霖妻子的身份待在霍家,至少不用再受繼弟繼母的下作手段,也不會被那對母子不明不白的整死。
而原主嫁到霍家,也确實得到了庇護。
也正是因為這樣,原主無論是對已經病逝的霍母,還是對霍霖,都極其尊敬。
不過在此基礎上,原主對後者,還多了一絲不太敢接近的畏懼。
柳青栀不是原主,不可能會在霍霖面前産生膽怯感。此刻,自然也不可能按照原主曾經的習慣,稱呼霍霖為家主。
柳青栀不擔心面前這個人會做什麽,也不需要刻意僞裝什麽,畢竟從對方那晚第一次出現在暗處的時候,應該就已經知道了他不是原來的柳青栀。
他不是原來的柳青栀。
而霍霖,也明顯已經不算是原來的霍霖。
他們兩個,其實都沒差。
誰也別說誰。
所以不需要追問,也沒必要深究。
柳青栀是這麽想的。
他從霍霖的眼神裏,也看出了對方和他想的一樣。
也是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霍霖念出了他的名字……
“.柳青栀.”
他說話的速度比正常語速要慢一些,像是在一字一句的将這三個字重新認識。
聲音倒是和柳青栀之前聽過的沒差,有些并不明顯的低暗,帶着幾分偏冷卻又稍顯低沉的磁性。
“問個問題,”柳青栀突然擡手點了一下自己的臉:“你為什麽要戴面具?”
霍霖沒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斟酌着什麽。
柳青栀見狀,幹脆站起身,向霍霖所站的方向靠近一步,将臉湊向霍霖,近距離端詳起來。
“難道是毀容了?”
柳青栀微微眨動了一下眼睫,想到了那些被他砍殺的變異者:“面部腐爛?”
霍霖喉結動了動:“不是。”
柳青栀又想到了第一次見到這人時,那兩顆微微泛着光澤的銀釘:“那你為什麽要戴面具?”
霍霖再次沉默了。
不過這一回,柳青栀倒沒有再像過道那次般感到無趣,反而是來了幾分興味。
他也沒繼續追問,而是從霍霖身邊經過,繞開東倒西歪的淩亂書桌,走向了講臺。
霍霖轉身看向他,視線跟随着移動。
柳青栀走到講臺上,從黑板下面的粉筆槽裏拿起一根斷了半截的粉筆,沒有任何說明的,似乎僅僅是興致來了,然後就開始在黑板上一筆一劃的畫了起來。
他按照原主記憶中霍霖的樣子,在黑板上先畫出了面部的線條輪廓……
接着是眉毛,眼睛,再之後是鼻子和嘴巴…
柳青栀畫得很認真,在霍霖走到他身側之後,他的視線也依舊沒有黑板上移開。
但是認真歸認真,他的畫技,實在是不怎麽樣。
最後畫出來的這張臉,和他從原主記憶中看到的霍霖那一張臉,不能說是安全一樣,只能說是毫不相幹。
怎麽看怎麽像是一個抽象派的方塊人。
柳青栀看着看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而他這一笑,原本正看着黑板上這個潦草方塊臉的霍霖,也将視線轉向了他。
柳青栀生得好看,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微微下彎,睫毛的陰影順勢附着到半阖的瞳孔上,像薄霧缭繞的遠蝶,透着一種有些撩人的朦胧感。
這個時候,那股子病氣之下的糜豔,便也像攪碎的花瓣,在白骨之上暈染出紅豔的汁痕。
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幾眼。
也是這個時候,霍霖再一次意識到,他視線中的這個人,和記憶中的柳青栀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感知霍霖的眼神變化,柳青栀微微偏頭看了他一眼。
而這一看,似乎是又突然想到了什麽,下一秒,他拿着粉筆在黑板上的這個人的眉骨處,點了兩顆豎着的白點:“應該是這個位置吧?”他再次看向霍霖:“你的眉釘?”
霍霖沒有否認柳青栀的畫出來的位置,只是說道:“不是眉釘。”
見柳青栀因為他這話而流露出幾分好奇的眼睛,他頓了一下,最後還是說道:“是針孔抑制器。”
針孔抑制器?
柳青栀想到了某種可能:“抑制異變的?”
霍霖嗯了一聲。
柳青栀眼尾微挑:“看來你身上的秘密還挺多。”
他将粉筆放回下端的粉筆槽,再次将視線轉到霍霖身上:“原本還不好奇,但是現在,我有些想看你面具下的樣子了。”
霍霖垂眸,面具下的灰色眼瞳在光影錯落間閃過一抹不可明辨的幽深:“你想看我的臉?”
柳青栀點頭,撚了撚指尖上殘留的粉筆灰,與霍霖的視線對上,也不廢話:“所以給看嗎?”
這一次,霍霖沉默了許久。
久到柳青栀快等的不耐煩之後,他才再次開口:“可以。”
柳青栀笑了:“那我來揭面具?”
這話說得頗有幾分得寸進尺的意味。
他想自己動手,這樣會有一種像是在拆盲盒的感覺。
霍霖盯着柳青栀看了兩秒,目光落到柳青栀微微促狹的眼眸,又嗯了一聲。
簡短的一個字,并沒有什麽情緒起伏,卻讓柳青栀唇角的笑意擴散了幾分。
他側過身面朝着霍霖,而後,沒有猶豫的将手伸向了霍霖臉上的面具。
指尖觸碰到傩面的這一瞬間,柳青栀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兩個字……冰冷。
這種冰冷,就像是剛從封存在冰川下撈出來的一樣,滲透着一種刺骨的涼寒。
柳青栀感覺自己的指尖都仿佛被凍了一下。
而在這個過程中,霍霖始終只是用那雙帶着灰度的眼睛看着柳青栀。他沒有躲避,也沒有主動,更沒有對這份冰冷做任何解釋或說明,只平靜地放任着柳青栀自己作為。
柳青栀擡眸瞥了他一眼,手指沿着面具的外廓,開始往霍霖的耳後移動。
他并沒有刻意去注意什麽,那細膩圓潤的指尖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霍霖的耳根。
在他的手指擦過的那一剎那,霍林的眼神閃過了一點什麽,随即又很快歸于平淡。
而對于此刻的柳青栀來說。
腦海裏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霍霖耳朵的溫度好像也并沒有比傩面高出幾度。
很快,柳青栀就找到了傩面的暗扣。
為了方便解這個暗扣,他又往前邁了半步。
這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了拳頭大小。
柳青栀将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
而等他兩只手都從那寬松的帽檐下探到霍霖腦後的時候,這樣的動作,在經過了帽檐的遮擋後,就像是他用手臂環住了霍霖的脖頸。
乍眼一看,就像是情侶之間那種溫情脈脈的親昵。
但無論是柳青栀,還是霍霖,都沒有因為此刻的這份貼近而滋生出什麽暧昧之意。
一個僅僅只關注于解傩面的暗扣,一個就僅僅只等着對方解開。
教室裏很安靜,外面的走廊也很空曠。
變異者的嘶吼聲傳到這裏,聽起來遠而模糊。
沒用幾秒,柳青栀解下了傩面的暗扣。
收回手的同時,這枚面具也被他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