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馮洛儀垂着眼。
沈缇的手手指修長,骨節有力。指腹上有讀書人特有的筆繭。
自幼手腕懸着沙袋練字,穩如磐石,從不會抖。
現在那手按住了琴弦,馮洛儀細細的手指便撥不動。
“洛娘。”他說,“有什麽事我都可以給你做主。”
“我說過,不會讓人輕慢你的。”
“洛娘。”
沈缇的聲音既溫柔又堅定:“我說過的話,你忘記了嗎?”
他說過她的後半生盡交給他,不必怕。
馮洛儀沒有忘,但……
她閉上眼睛,睜開,頭垂得更低。
“無人輕慢于我,是我自己做了錯事。”她說。
沈缇的聲音問:“你做了什麽?”
馮洛儀沉默片刻,說:“我給夫人做了雙鞋。”
沈缇聲音靜默,片刻後,确認:“是夫人?不是少夫人?”
因為“夫人”、“少夫人”這種稱呼其實是相對的。
譬如殷莳在家裏就是少夫人,沈家少夫人。但當她在外面的時候,因為丈夫姓沈,她會被別人稱為沈夫人。
馮洛儀深深地垂着頭:“……是夫人。”
那只按着琴弦的手收了回去。
許久,她聽見沈缇的聲音問:“經過少夫人了嗎?”
他的聲音已經不複溫柔,變得冷硬起來。
馮洛儀知道,此時她最好能哭。
淺淺地哭,讓淚痕劃過臉頰,又不損形象的哭。她了解自己的美貌,也知道怎樣哭能更好看,更楚楚可憐。
可偏偏,那曾經幹涸不了的眼淚,此時一滴也擠不出來。
因為這不是命運的碾壓,這是她自己主動去犯的錯,明知而故犯的錯。
只有被原諒和不被原諒,沒有悲怆和無力。
她聲音喑啞:“……沒有。”
許久,沈缇的聲音帶着威壓:“少夫人知道嗎?”
馮洛儀閉上眼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夫人和秦媽媽會不會……”
她聽見騰的聲音,睜開眼睛,沈缇已經站起來,走到槅扇門前了。
他要走了。
他生氣了。
沈缇要邁出去,卻又頓住。
他微微回頭:“叫你院裏知道的人都閉上嘴。”
他很久沒有這樣只給她背影了。
兩年多前他風塵仆仆地趕回來,聽了她的哭求之後要去找沈大人。
【你等着,我去跟父親談。】那時候他是半轉了身子的,能看到全臉。
那時他的眼睛也是看着她的。
可現在,他根本沒有看她。
微轉的側臉,只能看到硬朗的下颌線。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個子更高,肩膀變得比從前寬厚了,下颌線也有了棱角。
他好像已經不是兩年多前的那個少年了,讓馮洛儀感到陌生。
只一眨眼,他就消失了。
很快,照香進來了。
她困惑:“翰林怎麽走了?”
她向外又張望了一眼。榻上卻突然發出雜且突兀一聲琴音,吓了她一跳:“姨娘?”
馮洛儀的手抓着琴弦。
“給夫人送鞋的事,別跟任何人說。別讓少夫人知道。”她說。
但照香是個不省心的,她怕照香輕視她的吩咐,補充道:“這是翰林的意思。”
照香張了張嘴,忽然驚喜。
她湊過去,放低聲音,鬼鬼祟祟:“所以翰林還是偏姨娘啊。”
馮洛儀怔住。
照香喜滋滋:“翰林幫姨娘收拾爛攤子啊。不讓少夫人知道啊。”
不,他的意思明明是……
馮洛儀看着照香。
照香不懂馮洛儀為什麽用那麽奇怪的眼神看她:“姨娘。”
馮洛儀自嘲一笑,垂下眼去:“無所謂……”
無所謂。照香愛怎麽以為就怎麽以為吧。
這個時間,秦媽媽還沒睡,但已經歪着了。
作為沈府內宅最體面的管事媽媽,她在府裏的住處是沈夫人正院的後罩房裏的單獨一間。
後罩房是北房,比倒座房強多了,有陽光,舒服。
這個時間,忽然正院看門的婆子悄悄摸了來尋她。
“誰?”秦媽媽詫異,“你說誰?”
婆子攏着嘴,壓着聲音:“您小點聲。翰林囑咐了別驚動別人……”
的确是沒驚動別人,但把秦媽媽給驚了——翰林這個時間竟摸黑來找她,這可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秦媽媽忙穿上鞋襪,跟着看門婆子悄悄地出門,穿過寶瓶門到前院,沿着抄手游廊摸到了正院大門。
大門開着一條縫,秦媽媽擠出去,張目看去。
正院一段距離之外,月光下立着兩個人影。一個矮小,打着燈籠,是長川。另一個高大颀長,青年體型,不是旁人,正是沈缇。
秦媽媽忙走下臺階,快步過去:“翰林,可是出了什麽事?”
沈缇看了一眼長川。長川會意,快步去了門口,掏了一把錢給看門婆子。
他也不走,就待在門口。
婆子收了錢,還是好奇,湊到小孩耳朵邊小聲問:“翰林和秦媽媽說什麽呢?”
長川也用很低的聲音說:“你要是亂問亂說,就把錢還給我。”
婆子縮了縮脖子,捂着荷包縮回門裏:“我在裏頭,你在外頭,瞧仔細些。”
遠處,秦媽媽在淡青月光下看得分明,沈缇的眉間蘊着冷意。她急問:“出什麽事了?”
“媽媽。”沈缇卻先問,“父親可在這邊?”
秦媽媽道:“當然。”
沈缇道:“別驚動他。”
秦媽媽心頭便是一寬。
因為沈缇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真正嚴重的事情,他會直接找沈大人,絕不會猶豫一分。他可不是那種因怕父母責罰,捂着藏着,把小簍子拖成大禍的那種孩子。
只說不驚動沈大人,卻沒說不驚動沈夫人,便說明事不出內宅。
既是內宅事,便無大事。
“想問媽媽,”沈缇道,“馮氏給母親做了雙鞋,這事母親是如何處置的?”
原來是為了馮氏嗎?秦媽媽心裏嘀咕,道:“夫人覺得不妥。誰家的正經夫人也不能跟兒子的妾室來來往往的。也太沒規矩了。便把那雙鞋賞給了奴婢,又讓奴婢拿了兩塊尺頭,去賞馮氏。”
沈缇大晚上的為着馮洛儀而來,或者說至少秦媽媽是這樣認為的。
考慮到這一點,她補充道:“我去了沒有說重話。馮氏問我鞋合不合腳,我說夫人賞給了我,我還沒試過。她就明白了。都是聽話聽音兒的人,也不必說的難聽,聽懂就行。我也沒讓她臉上難看。”
“只這個事啊,翰林,不是奴婢倚老賣老,”她把兩個手一疊,搭在身前,“實在是她做的不對。少夫人還在那裏呢,她終究是妾,這把少夫人往哪放?這樣亂來不行的,一個家裏沒什麽都不能沒規矩,這是當年老夫人反複強調的。”
當年沈老夫人拖着病體手把手地教導沈夫人,一并跟着學的還有沈夫人的貼身大丫頭月季,即眼前這位秦媽媽。
兩個鄉下小地方的姑娘一起用心地學,才有了得體的沈夫人,周全的秦媽媽。
沈缇完全贊同已故祖母的話。
沒有規矩怎能行呢。君臣父子嫡庶尊卑貴賤,每一條都維持着世界穩定地運轉。
沈缇的畢生所學,就是要維護這些東西。
他又問:“這事,少夫人可知道了嗎?”
秦媽媽說:“我這邊反正是沒有跟璟榮院提過。還是你們倆走之後,丫頭才把鞋拿上來,我們才知道的。那時候你倆都回去了。”
咦,他跟着少夫人回去了,又是怎麽知道這事的呢。
秦媽媽心生疑窦。
原來是這樣,發生在那個時候,應該是他在璟榮院用晚飯的時候,秦媽媽去馮氏那裏處理了。
而後他過去,馮洛儀認了錯。
這樣的時間差,兩邊都說沒有向殷莳通過氣,那麽殷莳應該還不知道。
沈缇總算放下心來了。
“我來,是想請媽媽明天盡早跟母親打聲招呼,”沈缇說出了來意,“你們二人約束仆婢,不要亂說話,這個事,不要讓少夫人知道。
“好。”秦媽媽略沉吟,便答應了。以她和沈夫人對奴婢的掌控力,還是能做得到的。
“只是翰林你,唉,算了。”她擺擺手,“奴婢知道了,你放心吧。”
大晚上避人耳目地找過來,竟然只是為了給馮氏做的錯事擦屁股。
秦媽媽有點心疼殷莳。
人跟人就怕比。本來秦媽媽心裏,殷莳大約是有八分、九分的好。結果馮洛儀、沈缇先後跳出來搞這些事。
秦媽媽不免對殷莳有了一分疼惜,加上這一分疼惜,殷莳就變成了十分的好。
全靠夫婿和妾室烘托。
秦媽媽是非常沉穩靠譜的管事媽媽,沈缇還是很信任她的。
得了她的許諾,他便放心了,再囑咐一句“也別驚動父親”,便請秦媽媽:“媽媽早些回去休息。”
因為燈籠被長川拿去了,他還攙扶着秦媽媽往院門臺階去。
長川一看,趕緊下來給他們倆照路。裏面的婆子再接應。
秦媽媽進門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沈缇。
心想,我們殷氏的莳娘多美啊,一點也不輸給馮洛儀。你怎麽就被馮洛儀給迷住了呢?
想來想去,可能還是在一個“先來後到”吧。又心疼殷莳一回。
搖搖頭,進去了。
婆子關上了門,上栓。
沈缇帶着長川往回走。
長川慣例得問一句:“翰林,去哪裏?”
當然不能再回馮洛儀那裏去,但也不可能這個時間再回璟榮院去。沈缇道:“去內書房。”
長川便照着路,往內書房的方向領。
但沈缇卻忽然腳下頓了頓。
剛才秦媽媽那話說半截、搖頭嘆氣是什麽意思?
她好像誤會了什麽。
他不讓殷莳知道這件事,可不是為着馮洛儀。
殷莳未曾忘記過初心,一直牢記着約定并踐行着。
她誠心善待馮洛儀,用心照顧馮洛儀,卻遭馮洛儀如此背刺。
她若知道了,不知道該有多心涼。
沈缇光是想想都很難受。
讓人心涼何嘗不是一種傷害呢?尤其是殷莳這樣,迢迢千裏,離別父母兄弟來到他的世界。
他卻沒有保護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