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殷莳其實沒有想過要通過葵兒的婚姻安排綁定什麽利益。她另有打算,正好趁着這個機會提出來。
“哥哥們什麽時候回去?”她說,“等他們回去,你不忙了,見見我的陪房。”
“有個年紀大些的,打理我的嫁妝,這是家裏給安排的。有個年輕的,以前是我們家門子上的,人還算機靈。他娶了我從前貼身的丫頭,我把他們兩口子一起帶過來京城了。你看看能給他安排點什麽差事不?”
仆人如果沒有差事就沒有月錢,只能領基本的口糧。
沈缇聽得明白。
殷家不像沈家人口簡單,殷家房頭多,下人之間的派系就多。
陪房裏負責打理她嫁妝的,猜得沒錯的話,應該是殷老太爺安排的。另外那個年輕的,才是殷莳的“自己人”。
“可以。”他答應了,“等舅兄們回程,我先見見他。沒什麽問題的話,讓他跟着我。”
這件事溝通好了讓殷莳的心情又輕松了下來。
“罩上燈吧。”她說。
沈缇問:“練完了?”
“還有最後一個冥想大放松。”殷莳躺下了,“放松好了直接無縫銜接入睡。”
“哦?”沈缇起身去把燈罩罩上,屋裏一下子就暗了下來。再把床帳全放下,床裏就基本完全隔絕了光線。他道:“怎麽個冥想大放松法?”
殷莳給他講了,他說:“跟我看的那個不完全一樣,也差不多。”
“可能有不同流派,但都大差不差的。”殷莳說,“跟我一起放松呀。”
“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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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莳輕輕地說:“從腳開始。現在想象你的右腳,從腳趾開始,放松。腳掌,放松。腳踝,放松……”
……
……
她的聲音響在耳畔,帶着一種哄孩子的溫柔。
沈缇放松着,眼皮開始發沉,再睜開眼,已經是早上。
昨晚不記得怎麽入睡的了。明明在跟着殷莳的指令一點點放松身體,後來就覺得殷莳的聲音越來越缥缈。再然後醒來就是早晨了。
這個入睡方法挺好的。
沈缇擡手想揉揉眼睛,忽然察覺什麽。向右一扭頭,殷莳的面孔近在眼前,兩個人鼻尖對着鼻尖。
沈缇凝視了她片刻。
她怎麽擠到這邊來了?
成親的前幾天,兩個陌生人同床共枕,即便是在睡夢中都裝着這件事,所以兩個人基本上都睡得很老實。
早上醒來,晚上睡時隔着多遠,第二天早上醒來還是隔着多遠。
然後他跟馮洛儀圓房了,再回來那晚,發生了那些事。
那天她睡的極靠裏,他有意睡得靠外,兩個人中間有刻意拉開的距離。
怎麽現在,她睡成這樣了?
沈缇想起昨晚天竺柔術的大放松,确實很放松,有助睡眠。
但這,他凝視着眼前的睡臉——雪白臉頰透着健康的酣睡紅暈,眼睫長長。
睡得很香。
這得,身心俱都徹底放松了才行吧?
她嫁到這裏來,到了昨晚,終于真正、完全、徹底地放松下來。睡的時候哪怕旁邊躺着他,也心裏踏實了是嗎?
為什麽呢?
沈缇想了想,昨晚他們都談什麽了?
談她的陪房了。他答應她安排她的陪房。而在那之前,他們談的是平陌和他都沒有看上葵兒。
沈缇凝視着殷莳的面孔。
她一直說她來到這裏,沒有別的倚靠。
她不想和他做真夫妻,自然沒有所謂夫妻恩情可以倚靠。她便格外地看重身外之物。
在東林寺的時候,她就強調過關于待遇的問題。她很看重這些,生活供養、銀錢。
如今府中各處崗位人員穩定。或者是父親的人,或者是母親的人,她誰也動不了。
葵兒不頂事,就得讓陪房頂上來,要不然她如何在家裏立足?他昨晚答應了她,她就安心了。
沈缇嘴角忍不住勾起。
他稍微醒醒神,坐起來。扭身,拍動她頭顱邊的床褥:“醒來,醒來。”
“……”殷莳迷迷糊糊睜開眼,“???”
沈缇道:“起來晨練了。”
殷莳還沒完全清醒,一臉懵:“……啊?”
沈缇掀被子下床:“昨天不是說好了,我教你十段錦。”
他提高聲音喚了一聲,早侯在外面的婢女們推開槅扇門魚貫而入伺候兩人洗漱。
殷莳半醒不醒地被葵兒蒲兒架起來了,臉洗完人清醒了。
看着沈缇那家夥,故意避開跟她對視。
殷莳:“……”
缺德。
“院門關着,長川也讓他到外面去候着了。跟丫頭們說了不許開門。姐姐不用穿裙子,旁人也看不到的。”沈缇說。
他如今進步了很多,不僅已經完全接受了殷莳在房中只穿中衣,甚至覺得讓丫頭們栓好院門,可以讓殷莳穿着中衣跟他學拳。
雖然平時給殷莳一種迂腐老學究之感,封建兩個字刻在了骨子裏,可終究是年輕人,接受和适應能力還是很強的。
殷莳本來就睡得早,睡眠也是足夠的,沒什麽起床氣,就是剛才剛醒人還有點懵。
現在醒透,看着窗外晨光切着院牆的檐斜灑照着魚池,晨風帶着清新拂進屋裏,沈缇沒穿長衣,只穿了褲子和中衣,站在榻前喝水。
沒有平時讀書人的出塵飄逸,卻滿身都是年輕的氣息。
健康,朝氣,蓬勃。
殷莳的心情也跟着仿佛年輕了起來似的。
就像從前跟殷家的妹妹們相處。跟那些真正青春的孩子們在一起,人的心也會變得年輕。
“不用,我有衣裳,你等我。”她讓葵兒去取了短衣來。
中衣中褲穿着自在,但頂多只能穿到次間裏,去明間是肯定不可的。
一院子十幾個丫頭,沒法管得住所有人的嘴。那些有資格在屋子裏伺候的丫頭已經被調教得很好了,在她們面前放松一下沒什麽。真把中衣中褲穿到明間甚至院子裏去,但凡有個嘴碎的說出去了,都成了笑話。
終究這是在別人家。
葵兒很有眼色,立刻去給殷莳拿了身短衣來。
“我常擺弄花草,有時候穿裙子麻煩,所以準備了兩身短褐。”殷莳給沈缇解釋。
她套上了短衣外褲:“走,我們去院子裏。晨練還是在院子裏舒服。”
她如此配合,沈缇欣欣然。
今天先開個頭,教她紮馬步。
殷莳可真是知道這個讀書人身上的肌肉是怎麽來的了。挺好,德智體全面發展,家長如她,感到很欣慰。
沈缇又教了她起手三式。
殷莳學得很認真。
沈缇立刻發現殷莳學東西很快。她記憶力好,領悟力、模仿力都強,學東西就很快。
“你這樣的,不該學琴學不好。”他肯定地批判說,“還是那時候沒好好學。
算是讓人精神氣爽的早晨。
陽光、空氣、英俊的年輕男人。他還願意付出時間給你。
殷莳含笑:“你說的都對。”
很寵。
沈缇:“……”
總覺得她說話的味怪怪的。
哼。
沈缇今日也是要陪舅兄們的。
在出門之前先去了趟內書房。那等閑書自然收在內書房,不會放在外書房讓客人看到。
他的書房一向整齊,經史典籍、地理方志、游記話本分門別類地收着。找起來非常容易。
他取了兩本雜記、一本京城風物志,想了想,又取了本比較有趣的稗史。四本書,夠她看些時日的了。
喚了竹枝來:“給少夫人送過去。”
竹枝天天閑得要長草,聞聽差事來了,精神一振。抱着書便去了。
沈缇這才出門。
舅兄們昨夜喝花酒,今晨必不能早起,倒也不急。
殷莳給沈夫人請安回來,瞧見院子裏有個臉生的婢女正和璟榮院的丫頭們叽喳聊天。
“這是誰?”她問。
竹枝雖還沒聊過瘾,也趕緊噤聲,恭謹應道:“奴婢是翰林內書房伺候的,喚作竹枝。翰林讓奴婢給少夫人送幾本書過來。已經交給綠煙姐姐了。”
差事既然都辦完了,還不走。
殷莳打量這小丫頭,看着比蒲兒年紀還小,正該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剛才她進院門之前都聽到她的叽喳聲了。
“屋裏說話。”她說。
竹枝跟着進去了,到次間裏回話。
殷莳先看了看那幾本書,稍微一翻就知道,比三郎給她搞的那些窮酸書生中狀元娶丞相閨女的話本子強多了。
是有營養的書籍。
殷莳很滿意。
叫人拿了小杌子給竹枝坐,又賞她糖果子吃。
問她:“內書房有多大?都有什麽?幾個人服侍?”
她對“內書房”這個東西真的有點好奇。古言小說裏常見,男主和女主鬧矛盾了,就躲到內書房去。
神秘領域呢。
她這輩子,有幸去過一次殷老太爺的內書房,但是也沒有機會瞎轉悠,被訓完話就麻溜回自己院子了。
昨日姨娘問的都是關于翰林的。翰林婚前一年一直住在外書房,她其實和翰林打交道很少,确實都不知道,也沒騙姨娘。
今天少夫人問的卻不是翰林,而是內書房。那可是竹枝的領域了。
沒什麽不能說的,且問話的是翰林的正妻。
竹枝吧啦吧啦地都講了:“……周圍種了竹子,可擋視線了,從外邊根本看不見,頂多看個檐角。”
“就我一個人,成日裏也沒個人說話。”
“是,是有能起居的寝室,但翰林沒怎麽住過。好好的,住在書房幹嘛?又不是沒有寝院。”
“對,書很多。這種都是蓋房子的時候就預備是做書齋的,進深很深,全是書架。翰林的書可多了。”
“我就是因為字寫得好,收拾東西利落才被派到內書房的。翰林的書不是随便擺的,怎麽收、什麽書跟什麽書在一起,都是有規矩的。”
殷莳笑眯眯,又叫人拿了飲子給竹枝喝:“沒事,你慢慢說。你家翰林出門了,得傍晚才回來,不着急。”
這小丫頭一看就是話多的,偏內書房那地方為了清靜,還種了好大一圈竹子跟外界隔開來,平時她一個人在那戚戚冷冷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也不敢亂跑,生怕沈缇忽然去了她不在。
眼巴巴地守着。
簡直是摧殘童工。
終于竹枝講了個痛快,恨不得把一年的天都聊完了。
殷莳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叫葵兒拿了個中等賞封打賞竹枝。
像竹枝這種小孩子,又很少有差事,一般就是和長川一樣,給幾個錢就算打賞了。沒想到能領到正經的賞封。
竹枝喜上眉梢。
這樣會聊天能解悶的小丫頭怎麽就分派到沈缇的內書房去了呢。
殷莳都能想象得出來,可憐小孩在沈缇跟前得用多大的毅力管住自己的嘴巴。人雖小,職業素質一定很強。
否則,就沈缇那個對身邊的人挑剔勁,早把她換人了。
沈缇晚上回來。
殷莳問:“我哥他們還好吧?”
沈缇沒有立刻回答。殷莳便明白了,擺手:“算了,我也不是那麽想知道。”
她說:“你以後不要像他們這樣。小馮知道了,會難過的。”
沈缇橫她一眼:“我自然不會。”
拂袖進淨房去了。
啧,對自己很自信呢。
但男人爛掉其實不需要過程,通常就是一剎那就爛掉了。
正想着,沈缇又從淨房出來了,還看了她一眼,出去了。
殷莳:“?”
過了一會兒他又進來了,這次沒看她,直接進淨房去了。
殷莳:“??”
莫名其妙。
用飯的時候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長川去書房取了本書來給他。
婢女送進來,他只點點頭:“放屋裏去。”
婢女便送進內室去。
原來是叫長川去取書啊。
殷莳沒想着這跟自己有關系,卻想起來感謝他:“內書房的竹枝今天給我送書來了,多謝你想着。”
沈缇問:“可看了?如何?”
殷莳大力誇:“比三郎給我找的爛書強太多了!好看的。”
沈缇點點頭。因講究食不言,殷莳也不再多說了。
飯後沈缇洗漱。
殷莳只打眼瞅着,這是又要宿在璟榮院的意思?
她不太希望這樣。
沈缇已經對她覺醒性別意識,兩個人白天相處着還行,但晚上一直在一張床上,這種意識只會越來越強烈。
這東西宜疏不宜堵。在璟榮院他疏不了,只會越來越堵。
他最好就是去馮洛儀那裏。
這樣,馮洛儀獲得幸福,他消了欲念,她也好把握距離。
三個人都好。
沈缇擡眼看到她眼神,頓了頓,走到架子旁取了本書扔給她:“姐姐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才是正經該懂的。”
什麽呀?
殷莳拿起來翻了翻,卻是一本講道家養生的書。
殷莳莫名。
沈缇道:“從夾書簽的那頁看起。”
果然是有書簽的,書簽是一根極細的竹枝,挂着三片幹透的竹葉。
真雅。
殷莳先欣賞了一下書簽,才放到一旁,讀了讀沈缇想讓她看的內容。
當然也是養生,但從這頁開始,講節欲養身了。講的是男子不能過度縱欲,夜夜笙歌。甚至還給了要隔幾日才行房的才是最能養精蓄銳的指導。
哦哦哦。
殷莳擡頭看了沈缇一眼。
沈缇道:“我從小修行道家養生之法,姐姐也該學學。”
殷莳瞟他。
沈缇哪能看不出來,涼涼地道:“人有欲念,本是天地倫常,自然之道,沒什麽不可說的。只也要講究陰陽之律,休養之道。我也不是日日都要宿在馮氏那裏的。”
璟榮院,才是他的正房。
男人想舒坦的時候才會去妾室那裏,平日正經地就該待在正房裏。
他拂袖,走過她身邊,去了拔步床裏。
殷莳坐在桌邊,回頭看後面,帳子放下了。
她摩挲着書頁,有些感慨。
古人,終究還是有些地方和後世人不一樣的,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帳中傳來青年的聲音:“早點睡,莫點燈看書,傷眼睛,白日再看。”
殷莳撚着竹葉書簽在燈下旋轉一圈,看竹影在桌上的變化,夾回書裏,罩上了燈,也回床裏了。
放下帳子,床裏昏暗暗的。
但她知道沈缇是睡在外側的。一伸手果然便摸到了。
“起開。”她扒拉他。
沈缇坐起來給她讓道,殷莳爬上去,到裏側去。
兩個人已經同床共枕多日,不再尴尬生疏。在這樣狹小、封閉、昏暗又柔軟的空間裏,氣息必然是要融在一起的。
怎麽可能沒有欲念呢。
光是同床共枕四個字,每一筆都帶着暧昧。
但是沒關系。
沈缇身上雖然凝聚着幾千年積累傳承的封建糟粕,但他依然是個君子。
是君子就好,是君子,便可以欺之以方。
殷莳面朝裏睡,給了他一個後背。
沈缇側頭看了一眼,黑暗中隐隐的起伏輪廓。
他又看了一會兒帳子頂,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見。
他閉上了眼睛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