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殷家來京城送親的舅爺們在四月二十這日終于要返程回懷溪了。
這天馮洛儀按照和沈缇商量好的過來給殷莳請安,撲了個空才知道,沈缇和殷莳一起去送殷家舅爺了。
“哦,他們回去了呀。”馮洛儀道。
“是,今天啓程。”荷心道。
璟榮院的婢女們都知道沈缇是為着馮洛儀才娶殷莳的,所以雖然現在看着沈缇和殷莳相處得挺好的,但是她們當下人的,也完全沒有必要去得罪馮姨娘是不是。
大家都客客氣氣的就行。
馮洛儀點了點頭:“那告訴翰林和姐姐,我來過了。”
“姨娘放心。”
馮洛儀便折身回去。
懷溪殷家雖然遠雖然不入流,但馮洛儀依然羨慕殷莳能有娘家有父兄。
圓房後,她終于名分落定,是沈缇的人,是沈家的人。她和沈缇都寫了信,托了人往流放之地送去。
她的父親兄長都在流放之地受苦,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信件都是輾轉托付的,中間會過好幾道手,也不知道何時何月才能到達父親的手裏,何時能收到回音。
去年秋初,她姐姐沒了。
最初,沈家把她買下來就是想交給姐姐、姐夫的。哪知道姐夫家翻臉無情,讓姐姐“病”了,她才滞留在了沈家,才有了後面的事。
那之後姐姐一直“病”着,完全沒有消息。直到去年秋,那邊因為知道她在沈家,來知會了一聲姐姐病逝的消息。
真的是病逝嗎?馮洛儀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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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是又怎樣。她除了為姐姐多流兩行淚,又能怎樣。
苦苦熬着,熬到現在,以後慢慢接着熬吧。
殷家三兄弟一大早就來到沈府拜別姑姑、姑父。沈大人特意為了送他們休告半日。
沈夫人哭了一鼻子,侄子們好生安慰了一通,怕誤了啓程的時辰,沈夫人才收了眼淚。
殷莳和沈缇送他們一直到碼頭。
兩個堂兄與沈缇話別。
親哥殷望誠最後叮囑妹妹:“你好好的啊。”
殷莳說:“放心。”
這妹妹憨厚到有點傻氣了,做哥哥的放心不了,可當着妹夫的面,又不好多說什麽。只能輕輕“咳”一聲,鬼祟貼近妹妹,小聲跟她說:“也別太實誠了。婆家跟娘家不一樣的。跟姑姑也別太實心眼子,她現在是你婆婆了。”
到底還是有點長兄樣的。
因為男女有別見面見得少,殷莳其實跟殷家的兄弟們一直感情不深,不及與姐妹們。
但想到今天一別,若他日還能再見,眼前這個青年可能就已經是三老爺那樣挺着肚子的中年了,不由得竟也有點傷感。
“大哥。”殷莳正色道,“代我問候祖父、祖母還有父親、母親。”
她說:“殷家養我許多年,我十分感激。”
殷望誠道:“傻話。生了你當然要養你。”
殷莳感慨地笑笑。
一直都在考慮如何脫離掌握了她婚姻權的殷家,如今真的脫離了,又悵然。
“希望長輩們都健康長壽,哥哥弟弟們都有好前程,妹妹們……都有好歸宿。”她最後說。
女孩子們在這裏,除了歸宿也沒有別的了。
殷家子弟揚帆遠去。
殷莳張目遠望,靜默許久。
沈缇在一旁輕輕地說:“回去吧。”
殷莳長長吐出一口氣,低低地感慨了一句:“人生,哪裏是歸處呢?”
大都市不是,鄉村也不是。未來不是,過去也不是。
教人一深想,便是兩世為人,都不由迷茫。
垂着的手忽然被牽住。
牽着她的手很大,因為他個子如今更高了。也很熱,幹燥溫熱。
殷莳低頭看了一眼那手,又擡頭看這個膽敢牽她手的年輕男人。
沈缇卻不看她,只看着遠處長河天際流。
“別的人我不知道。”他說,“你的,自然是沈家。”
“走,跟我回家了。”
他牽着殷莳,輕輕拉她。
殷莳不過心境稍稍軟弱一下,一時不察,便叫他牽了手。
認識他以來,這是他侵略性最強的一次。
殷莳微微抽了一下,沈缇非但沒有放開,反而更用力了。
他轉過頭來看着她:“殷家把你養得很好,我也會把你養得很好。”
青年的聲音又清又朗。
此時此刻楊柳岸,處處別情離意,河風拂面。
年輕的男人眼睛還沒有被世道污染,那麽幹淨。他很堅定地給出承諾,以為自己肯定會做到。
這是年輕的通病。
殷莳便心軟,抿嘴笑笑,手不再掙。
沈缇牽着她向回走。
到馬車旁,他托着她的手臂扶她上車。
殷莳轉身坐進車廂裏前,看了他一眼。
沈缇負手看她:“回家了。”
殷莳微微一笑:“嗯。”
回到家裏先去向沈夫人彙報一下:“順利啓程了。”
古代當官的也不是随心所欲想幹嘛就能幹嘛的,尤其是京官,考勤很嚴格。沈大人只休告半日,已經去公署了。
只沈夫人一個人在家,聽聞侄子們回程了,沈夫人又紅了眼眶:“這一去,又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了。”
從前這種情況,都是沈缇上前溫言安慰。
如今殷莳坐在沈夫人身旁,輕挽她手臂,用懷溪話與她低語。
沈缇聽不太清她們在說什麽,只看到沈夫人一邊輕輕用帕子按眼角,一邊點頭,最後破涕而笑。
沈缇專注地看着殷莳專注地看着沈夫人。
他沒有上前。因妻子的三大責任便是孝婆母、事夫君、育子女。今日已經是他最後一天婚假了,待明日起,每日裏便是她們婆媳單獨相處。
現在這樣很好。
中表結親果然有中表結親的好處。
安撫好了沈夫人,兩個人回到璟榮院。
院裏的婢女先禀報:“姨娘來過請安。”
“我忘了跟她說了。”殷莳才想起來。
因為照着沈缇的安排,馮洛儀逢五逢十才過來,要是天天來大概不會忘,好幾天才來,還沒習慣,一時沒想起來通知她。
沈缇道:“沒事。”
顯然因為馮洛儀按時來請安感到滿意。
他在殷莳面前并不端着,這些細微的情緒變動殷莳都可以觀察到。
他對身邊的人都是有要求的。
對妻子有妻子的要求,對妾室有妾室的要求,各不相同。
這挺好,只要知道他的要求是什麽,做到了,就行。
進到屋子裏面,感覺有些不一樣。
再進入內室,荷心迎上來:“帳子換了,少夫人看看?”
兩個人都看過去,過于顯眼醒目的喜帳終于撤了,換了頂朱柿色五蝠紋的帳子。怪不得感覺不一樣,一些吉慶的東西也撤下去了,整個璟榮院不再有“婚房”的狀态,進入了過日子的常态。
殷莳點頭:“這頂挺好看的。”
她內急,進淨房裏去了。
沈缇換了家常衫子,一個人背着手在屋裏轉了一圈。
那些特定儀式裏才要擺出來的吉慶的東西都不見了。一切都回歸了日常。
連屋子中央的圓桌的桌布都換了日常的。
沈缇走過去指尖輕輕摩挲桌布,又走到貴妃榻那裏撩起衣擺坐下,環視着屋裏的一切。
他忽然想不起來之前婚房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了,還有成親的那天,那些程序和禮節他都還記得清晰,可他不記得當時的氛圍和感受了。
只好像,一切都假假的,演着就過來了。
只記得蓋頭掀起來,殷莳的臉塗的粉很厚。當時他想,不及她平時好看。
忽然光線變暗,沈缇擡頭,原來是殷莳已經出來了,站在他面前。
她好奇:“發什麽呆呢?”
“沒事。”沈缇站起來,“今天還有什麽安排?”
殷莳道:“我待會要見見我的陪房,年輕的那個,我叫他來給你磕頭,見一面今天就沒事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得回去銷假了吧。”
兩個人便一起往次間裏去。殷莳先邁過槅扇門出去,沈缇卻轉回身,再次掃視了一遍內室。
那時候,婚禮的時候,要是更認真對待一些就好了。
心底的悵然不知道因何而生。
他收回視線,也邁出槅扇門。
夫妻二人喝茶歇了口氣,正在聊這時候往懷溪去,順水逆風多久能到。葵兒在門外禀報:“趙寶金和王保貴來了。”
“知道了,讓他們在廂房等着。”殷莳放下手裏果子,喚了婢女端茶漱口。
漱完,對沈缇說:“你先歇着。”
趙寶金和王保貴是成年男仆,殷莳在廂房裏見他們。
從在京城下了船,兩個人還是第一次見殷莳,一起給殷莳行禮:“少夫人。”
殷莳吩咐婢女:“給看座。”
待婢女搬來錦凳,二人皆道“不敢”。
殷莳說:“坐吧。”
王保貴小心坐了個邊。趙寶金不坐:“我不用。”
雖都是陪房,但按殷老太爺的安排,王保貴替殷莳管着田産和房産,大小算個管事的,在主人跟前可以有體面。
趙寶金以前是門子上的,現在身上還沒差事,充其量算個小厮,很知趣,并不放肆。只垂着手站在王保貴後面。
殷莳先問王保貴:“可還都适應嗎?”
“都好,都好。”王保貴道,“我們住的、用的都好,只盼着少夫人給安排差事。不敢閑着,白吃飯。”
殷莳之前已經跟沈缇溝通過,讓王保貴打理她的嫁妝。沈缇已經知會了家裏管事,管事又知會了王保貴——以後,王保貴的月錢按三等管事的級別算,由沈家支付。
他們雖然是殷莳的陪房,但連殷莳自己如今都是沈家人,吃沈家飯了。她帶過來的陪房自然從此也是沈家的仆人了。
包括現在有差事的葵兒、蒲兒和英兒的月錢也都是轉移到沈家支付了。
只寶金的差事還懸着未定。
殷莳問他:“雲鵑呢?”
趙寶金道:“在家帶孩子呢。”
殷莳說:“你讓她安心帶孩子,她孩子小,這兩年沒別的事給她,把孩子好好帶大是真的。”
趙寶金笑應:“是。”
殷莳又問他們這些天都做些什麽。
王保貴道:“與沈家的人吃了幾次飯,喝了兩回酒。”
殷莳問:“哪些人?”
王保貴道:“我和幾個管事。寶金和門子上、車馬上的。”
王保貴又道:“我們還帶着孩子們去咱們地裏、宅子裏和鋪子裏都看了看。”
殷莳問:“現在是什麽情況?”
王保貴道:“田是良田,佃給旁人了。這個下船之後,誠大爺就帶我去交割過。我又帶寶金和孩子們去認了認地頭。別到時候連咱家的地在哪都不知道。”
殷莳眼睛微亮。
不愧是殷老太爺挑出來的人,老太爺不坑孫女。這王保貴原也是家裏的小管事,正在壯年,老太爺挑來挑去,挑出來給她了。
私有財産,私有人力資源。
果然還是嫁人好。擱在以前在殷家做姑娘的時候,哪撈得着這麽利落的男仆呢。
殷莳問:“宅子和鋪子現在什麽情況?”
王保貴道:“槐樹街宅子空着。我們裏裏外外都檢查過了,養得挺好,沒什麽問題。
“廠口街鋪子原來接手的時候就有租戶,現在也還在租着。我和寶金過去認了認臉。”
“長安門那邊不及廠口街繁華,那邊的鋪面如今空着。之前咱家就已經托了沈家的管事在幫着看了,找到合适的就賃出去。這兩個鋪面倒不必操心,只槐樹街的宅子需要夫人定個章程,要留着還是賃出去?”
“這宅子多少錢盤下來的知道嗎?”
“知道,當時是一千三百貫錢盤下的。”
現在銀價差不多一貫錢能兌一兩銀子。也就是說這個宅子價值一千三百兩銀子。
真貴啊。在懷溪,一個三進的宅子二三百兩就可以拿下了。
怨不得老太太那時候要鬧。看着都是宅子、鋪子做陪嫁,她的宅子、鋪子的價值,得是好幾個姐妹的加在一起才差不多打平。
“是。”王保貴也感慨,“京城寸土寸金。我們打聽的,很多宅子都是往外賃的。京城人要是有一套富餘的宅子能賃出去,基本上一家子吃喝不愁了。京城人手裏有錢就喜歡買地蓋房子。”
“賃出去能有多少錢?”
“跟左鄰右舍打聽過了,這樣的宅子一個月能有十二貫上下。”
槐樹街的宅子要是出租,一個月能有十二兩銀子的收益。
殷莳從沈缇那裏收金镯子的時候都沒這麽心花怒放。畢竟金镯子雖然也值錢,但它不能生錢。不動産能生錢。
她跟王保貴溝通了一下,她這兩個鋪子、一座宅子,加起來也得有三四千兩左右的價值。還沒有算田産。
槐樹街那邊的行情月租金大約十二兩。
廠口街鋪面小,租金是十七兩。但租戶上次已經将租金繳納至六月,下次收租是一個半月之後了。
長安門的鋪面大些,但地段不好,租金只有十兩。正在尋找租戶。
粗粗一算,不包括田産,光是京城的不動産,在全部租賃出去的情況下,她一個月能有約四十兩的進賬。
田産的佃租要一年一結算的。她在京畿附近有一百畝旱田。
此外,懷溪的桑園收益雖然直接給了沈家,但那一百畝水田是她的。每年會跟她交割。
殷老太爺的安排很好。桑園和水田都在懷溪,實際上都是殷家人在代管。不管是直接給沈家的,還是給這個嫁到沈家的女兒的,未來都會被姓沈的殷家外孫繼承。這些一直在,殷家沈家就不會斷了來往。
一直來往一直親,一直親就一直來往。
殷莳管不了那麽遠的未來,但眼前一想到一個月四十兩,一年四百多兩的收益穩穩的,且全權供她支配,就感到渾身毛孔都舒暢歡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