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待到晚上,沈缇洗漱完從淨房出來,看到拔步床的帳子還沒放下,殷莳穿着中衣在做一些動作。
沈缇看了一會兒,問:“天竺柔術?”
“咦,你知道?”
“以前在書院裏看到過一本冊子,專講這個的。我認識的一位先生很喜歡,一直在練。”
跟見多識廣的人交流真的簡單順暢多了。
殷莳也不必再為這個編什麽出處,直接順着他的話說:“我也是,跟一本冊子上學的。”
但沈缇接着道:“我看的那本是梵語的。”
殷莳:“……”
坑真多!
殷莳說:“我看的那本上面有咱們的文字。”
“這麽少見的東西,還有譯制的版本?”沈缇質疑。
因為他實在接觸過很多書籍,在這個知識和書籍都被壟斷的時代,他接觸過的書籍的量算是非常龐大了。所以對這些東西有比較了解,也有權威性。
“不知道啊,就是在梵語旁邊有小字,像是後寫上去的。”殷莳說,“我就拿着學,後來三郎看着好玩也要玩,結果掉到火盆裏,燒沒了。”
殷莳直接堵死沈缇提出要親眼看看這本“冊子”的可能性。
至于鍋,還是三郎來背。
三郎超級不愛讀書,對沈缇這種人素來是敬而遠之的。哪怕未來郎舅有相見的機會,三郎也不會往沈缇跟前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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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背鍋人選。
又是三郎。
上次的《天地陰陽歡交歡大樂賦》也是三郎。
沈缇現在對三郎印象很不好。
(三郎:?)
回想起來在懷溪時,平時陪在他身邊的的确也都是各房的長子。
長子們和幺子果然是不一樣的。
哦,三郎不是幺子,但四郎比他小不少,他當了不少年的幺子了,跟幺子一個德行。
沈缇連帶着對這天竺柔術的印象也不好了。
“早上可以跟我一起練練五禽戲。”他說,“那個對身體是很好的。柔術雖好,到底太靜,要動靜結合。”
但又想到五禽戲的動作幅度太大,姿勢對女子來說不是太雅,改口道:“你要嫌五禽戲不好看,我也可以教你十段錦。我習的是南派十段錦,女子也可以練。”
“你會的還真多啊。”殷莳真心贊嘆。
她緩緩吐氣,慢慢俯身下壓拉伸。
沈缇問:“還要多久?要罩上燈嗎?”
“你要睡就罩上吧。我反正不需要燈。”
“我也還不困。”
沈缇就沒有罩上燈。
他看到床頭架子上多了幾冊書,順手拿下來一本,靠在床頭翻看。
沒看一會兒,就皺眉頭:“家裏讓女兒家看這種書?”
“當然不讓。”殷莳說,“但我院門一關,沒人管我。”
“一直都沒人管我。”她說。
沈缇怔住。
沈缇身為沈大人和沈夫人的獨生兒子,實在不能理解“沒人管”這種狀态。
要知道哪怕是他後來游學在外,沈大人都與書院院長、當地同窗、同年和故交好友們通書信,讓叔叔伯伯們多關照他。
他無論走到哪裏,身上都凝聚着別人的關注。
怎麽還有“沒人管”的狀态呢?
他想起了三舅母對妾室和庶女的态度。
妾室、庶女過的生活,跟他的生活真的太不一樣了。簡直仿佛不是一個世界。
他又想起她因為被一個不靠譜的老和尚胡批了個命,生生在家耽誤三年,影響了姻緣。如果不是趕上他這樁事,還不知道會落到什麽窮酸人家去,過怎樣的日子。
沈缇愈想心裏愈是難受,對懷溪的人——外祖父、不着調的嫡外祖母、不管女兒的三舅舅、不慈的三舅母、不靠譜的三郎、眼裏只有錢的老禿驢,都生出了極大的不滿。
被家人這樣的漠視着,也難怪殷莳當面一套,背人一套。
一想到她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竟還能這樣笑對一切,如此豁達,沈缇就心酸。
他的聲音都柔軟起來:“這些書不好。看了也沒什麽意思,徒耗生命。回頭我給你找一些好看的來。”
好好的,他怎麽突然夾起嗓子來了?
殷莳莫名其妙扭頭看他。
“是沒什麽意思。都是窮書生寫的,中狀元,後花園私會美嬌娘。”她說,“但我托三郎買書,他買回來的淨是這些。他說沒什麽別的書好看的。”
又是三郎!
他還行不行了!
這回倒沒冤枉三郎,這回鍋是真的。
“我本來就想着回頭讓你幫我買點書的。”殷莳笑道,“這幾天忙,還沒顧上。那就托給你了。”
沈缇道:“不用買,家裏旁的沒有,書多的是。閑書也很多,我回頭整理一些給你。”
殷莳覺得沈缇除了偶爾自尊心起來時勁勁兒的,或者突然時代局限性冒出來渾身封建的時候之外,其他時候真的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他小時候那麽小,就給人很溫暖的感覺。
底色如此,哪怕長大了,傲氣了,與旁人學會疏離了,可底色其實沒變過。
是個好孩子,從小就是。
她笑着應道:“好。托給你啦。”
她愈是笑得開朗恬淡,沈缇心裏愈是心酸。
淡淡“嗯”了一聲,假裝看書。
殷莳哪知道呢,還跟沈缇拉開話匣子:“對了,那個平陌。”
“就昨天來拿蘭花的那個平陌,我聽丫頭說他都二十一了還沒成親,真的嗎?”
沈缇調整好了情緒,答道:“真的。”
殷莳問:“怎麽回事?”
也不怪她多管閑事,因為若是窮得娶不着媳婦也就算了。但平陌是沈家獨子沈缇的奶兄、最得用的長随,長得又端正,可以說是沈家男仆裏前程最好的黃金單身漢,并不是娶不到媳婦的那種。
按這裏的規矩,這樣一般十七八就該娶媳婦了。怎麽也不該超過二十歲。
而且昨天特意讓平陌進內院來只為了搬個蘭花,小題大做的,也太不自然了。
殷莳已經約略猜到了,只是求證一下。
沈缇沒有直接回答,反而道:“姐姐猜猜。”
那就八九不離十了。殷莳說:“在等你的正妻是嗎?”
沈缇承認:“是。”
他告訴殷莳:“平陌人穩妥。父親也稱贊他的。沒問題的話,他會一直跟着我。”
“将來,父親年紀大了,我掌了家,他肯定就是家裏的大管事。他娶媳婦,自然要慎重一點。”
家裏有前途的男仆娶媳婦都知道要慎重呢。
你看看人家。
你看看你。
戀愛腦。
沈缇合上書:“姐姐那眼神是什麽意思?”
還挺敏感的。殷莳假假道:“我看看你拿的是哪本?哦,那本啊。那本寫得可難看了。你換一本。有個窮書生被狐貍精養後來中狀元娶公主的還行。”
雖成親才七日,可很神奇,沈缇已經能清晰地分辨殷莳的真實和假意。
他“哼”了一聲,也不戳破她。
殷莳道:“你讓他進來,是專門來看葵兒的是吧。”
沈缇道:“總得讓他自己看看,要不然不死心。”
一句話殷莳就明白了,沈缇和平陌都沒看上葵兒。
葵兒相貌和能力都比綠煙、荷心遜了一籌。她年紀也小,她才十五,平陌比她大了六歲。
她還不到發嫁的時候。婢女一般十七左右發嫁。多用兩年,這樣主人家才會比較劃算。
也有“锢婢”的,硬壓着不讓婢女嫁人的。那是真的缺大德了。不是積善人家會做的事。
好在葵兒自己也完全沒想法。昨天她看到平陌,一丁點想法都沒有,只想着多幹活,別被綠煙荷心比下去。
綠煙荷心比葵兒大一歲、一歲半,已經到了考慮未來出路的時候了。她們兩個都很緊張平陌。
甚至殷莳可以看出來,她們兩個都很明白平陌就是專門來看葵兒的。所以當時的氛圍怪怪的。
就只有葵兒傻乎乎什麽都沒發現。
其實平陌這個事,完全是受了沈缇和殷莳兩個人的婚事的影響。
如果馮家沒有發生什麽事,沈缇和馮洛儀大概去年春日裏揭完金榜就完婚了。那時候平陌剛十九、二十,正是男仆适婚年紀,不算太大。
馮家水平應該和沈家差不多,一等大婢女中肯定能挑得出相貌性情和能力都優秀的丫頭來。對這樣的陪嫁婢女來說,平陌也是她們最優的選擇,對主人也是最好的。正妻幾乎不會拒絕,都會同意。
除非丫頭早與別人有私情,但那樣的話,會影響女主人的名聲。被主人家發現了,少不得一頓板子然後攆出去,也不會有好下場。
但馮家出事了,沈缇的婚事耽誤了一年,最後迎娶的是懷溪小地方來的殷莳。殷家婢女的素質比沈家還是要差一些的。
年紀也不适合。
或者要是沒有這一年,要是殷莳能早一年嫁進來,平陌就能趕上雲鵑,年紀倒是合适了。
正常本來也該是雲鵑做陪嫁的大丫頭的。但殷莳那個“三年之期”把她拖到雲鵑都生完孩子了她才出嫁。
兩下子全都錯開,都不合适。
更悚然的是,殷莳突然意識到她已經在考慮婢女們的婚配問題了。
不是婚嫁,是婚配。
主一個“配”字。
因為身份不同了嗎?從前她在殷家當女兒的時候,自己身邊婢女的婚嫁權也并不在她的手上。巧雀出嫁,是她自己爹娘跑動的。雲鵑沒有爹娘,她的婚事是殷莳親自送禮請托的孫媽媽,才得了算是不錯的婚事。
現在殷莳是沈家少夫人了,整個璟榮院十幾個婢女的婚嫁權都在她手上。
可即便這樣,她也沒法讓她們出二門去,直接去跟男仆們見面談戀愛嫁娶。
婢女出不去,男仆進不來。所以平陌難得進來一趟,璟榮院兩個一等大婢女綠煙和荷心都在院門口陪着他,唯恐失去這點難得的見面機會,讓別人搶了先。
那些有父母幫忙相看跑動的或者是有人來求的就還好。但最後,就會有一些沒人相中也沒人求,嫁給誰就靠主人給指定了。
所以用一個“配”字。
殷莳不說話,沈缇以為她為平陌的事不開心。
但沈缇跟平陌一起長大,既信任倚重,又親密,他也沒有看上葵兒。在他心裏,當然是平陌比葵兒親近重要得多。
但他也明白對一個遠嫁的女子來說,貼身的陪嫁大婢女肯定在心裏有分量。就像母親和秦媽媽。
他安慰殷莳道:“葵兒年紀還不到,再等兩年。我身邊也有別的人,到時候肯定給她配一個好的。”
殷莳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無比自然地直接用了“配”字。
在這個時代,像他這樣身份的人,這麽說話一點錯誤都沒有。
她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但殷莳知道,他們之間其實很多事隔着千年的鴻溝。
“沒事。她還小呢,慢慢看。”她說。
但擡眼看到了沈缇的神情,他好像覺得平陌沒看上葵兒這件事使她經受了利益上的損失,因此他有點抱歉那意思。
鴻溝在這時候便具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