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不說大錘,連我都想問你,”李賦瞥了一眼他挂在椅背後面的雙肩包,開口敞着,大剌剌地露出單反半個鏡頭,他連鏡頭蓋都沒蓋上,鏡面上落了一層灰,中間還抹了半拉手指印,“你現在就這樣對你的機子?”
陸端寧跟沒聽見似的,低頭喂美人吃了幾粒胡蘿蔔幹,看它兩腮抖動,邊嚼着還傻乎乎地瞅着自己看,唇邊露出一個模糊的笑。
他到現在還能看到懸挂的薄紗簾,在他眼前抽搐似的顫動。
那是夏天的黃昏,暑氣剛剛散了點,跑了一天,他還是悶得渾身汗。回到家的陸端寧把單反從脖子上取下,聽到二樓傳來窸窸簌簌的響動,跟小老鼠似的。
他随手把肩帶往手掌纏了一圈,壞笑着上樓去看陸挽晚又在折騰什麽。
他推開房門,帶起一陣風掀起了那層紗簾。重疊的人影藏在後邊,落日餘晖透過紗簾打在他們身上,照亮了半個房間,最後一縷光就停在他腳邊。
他緊握住手柄,呼吸一滞,下意識拍下了那一幕。
取景器短暫地閃現了一下,紗簾被徹底掀開——
那是……什麽?那是誰!
他瞪大眼睛,被雷擊似的瞬間慘白了臉,湧動的血無處安放,讓他的心跳震天般瘋狂跳動。他甚至來不及解開帶子,也想不到自己平時是如何愛護它,抓着相機把人砸倒在地。
瘋狂的謾罵、扭打他都聽不到也感受不到,只有顫抖的薄紗簾、滿地的紅色日光和取景器裏一閃而過的模糊人影。
一群人蜂擁而入圍在他身旁,他呆坐着無動于衷。
直到有人撿起滾在一旁的鏡頭,前邊的UV鏡已經碎了,他的目光才不自覺地停留在一塊碎玻璃上,那有一小攤還沒凝結的血,那麽、那麽,讓人惡心。
李賦已經習慣了陸端寧在這件事上的沉默,拍了拍他的肩:“社團我已經替你選好新接班人了,就是那群小孩兒整天嗷嗷叫,說好幾個月沒見過你,都要忘了前社長長什麽樣了。下周五他們打算在素拓弄了個小影展,打算去看看嗎?”
“不去。”陸端寧背靠椅背,仰起頭,放任美人一蹬後腿蹦到他肩上,“李賦,我想轉專業了。”
“轉成什麽?”
“你覺得動物科學怎麽樣?”陸端寧把要爬到他頭上的兔子扒了下來,邊順毛邊說,“咱學校好像沒有,要不我還是休學回家養兔子吧,提前進入晚年生活也行。”
李賦立馬起身走人:“您老快去教務處辦手續吧,別在這兒浪費國家資源了。”
陸端寧在他身後混不吝一聳肩,依舊沒皮沒臉地跟在他後邊:“別啊,幾年同窗情你好歹送我一程。”
與此同時,李與雀走在長長的廊道裏,兜裏手機“嗡”地響了一聲,是一條新消息——
拖堂了(苦瓜臉)會晚一點點,一會兒見呀。
他面無表情地看這條信息,眼睫低垂,烏沉沉的眸子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察覺身後有人,他才跟變臉似的露出得體的微笑轉過身去。
是帶系裏心理教育課的王老師,也是陸端寧他們班的導員。
兩個人同行從電梯下去,王老師問他:“你是不是申請了教工宿舍?”
李與雀點頭。
她露出一個微妙的表情,像閨蜜私底下說悄悄話吐槽看不順眼的某某人,看着就不太友善。
李與雀不動聲色地站遠了一點,果然聽見她說:“那你估計等不到了,帶數媒技的王老師你知道吧,他本來說結婚就搬出去的。結果女朋友要了他套房之後就把他給甩了。”
李與雀虛僞道:“那真挺不容易的。”
王老師接着“叭叭”:“人家現在正忙着打官司呢,我還聽人說看到他喝醉了給女朋友打電話求複合來着,你說這人賤不賤啊。唉,看他這樣,連課也沒心思上,學生都該投訴了。”
李與雀附和:“是挺不應該的。”
王老師看他一眼,敏銳地感知到,這個新老師好像沒有他外表看上去那麽好相處,立馬調轉話頭,意圖給自己捂緊關愛學生友好同事的人設。
于是她靈機一動,想起了辦公室裏永不冷場的某陸姓神人。
李與雀這才微側過頭,隐約有點探尋的意思:“他怎麽了?”
王老師見他肯搭茬,立馬解釋說:“按理來說,他這種期末作品沒交的都得高挂,連期末考都用不着去了。不過你也知道,他的專業課是張老師帶的,面上看不出來,可他是真挺重視這孩子,追了他一個多星期要作業,最後還給了高分。你說現在念大學的,哪還有老師追着學生跑的啊。”
李與雀失笑:“他還欠我一千多張片子呢。”
“你要是真想管,那可有得折騰了。”
“他這麽排斥攝影,何必來選這個專業?”李與雀問。
王老師嘆了口氣:“陸端寧剛上大一那陣子,其實是學校裏最活躍的那群學生之一,他的那種熱情和創作力特別能打動人,如果你能看到的話,肯定對他印象深刻。大概是半年多前,他找我說要辦休學,當時我們都特別驚訝。他沒說理由,張老師就逼着我不給他辦……”
已經下了樓,王老師也沒跟他打招呼,自顧自走向一臺飲料機。
她覺得一般人到這個時候都應該憑借廣泛的生活經驗理解她的意思——我不想跟你聊了,你也別強求,拜拜了您快走吧!
然而李與雀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站在原地等她。
不一會兒,王老師回來,頗有些郁悶地瞪了他一眼,随手遞給他一罐可樂。李與雀道了謝,沒開,拿在手上。
王老師想了想,接上了之前的話頭:“不過拒絕他這次之後,他就沒再來了。所以有時候我會覺得,說不定他自己心裏其實也挺舍不得的……”
李與雀安靜地聽着,面上波瀾不驚,也沒有發表什麽意見,王老師卻無端覺得他有些在意。
兩人在校門口分手,禮貌地說完一通告別辭後迅速轉身,彼此心裏都在第一時間松了口氣。
李與雀徑直往前走,心想:“人類真煩。”
路過馬路旁的垃圾回收箱時,他本來想把那罐可樂扔進去,手一頓,把它擱在了藍色塑料桶蓋上,随即離開。
他要去赴一個人的約,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她還在念初中,正百無聊賴地等拖堂的老師早點下課。
女孩摟着書包朝他飛奔過來時,已經有不少人在打量站在咖啡店門口暗自出神的李與雀,店員幾次出來問他需要點什麽,他都搖着頭拒絕了。在不笑的時候,他依然好看得賞心悅目,卻有種無形的隔膜把他和其他人分離開,低垂的眉眼就顯得有些冷意。
女孩仰起頭看他,贊嘆道:“你竟然真的長這樣!”
李與雀瞥了眼她臉頰上未褪的嬰兒肥,突然聯想到陸端寧兜裏那只兔子,也是這樣肉嘟嘟的,一派天真的模樣。
“像只家養的麻雀,”他心想,“我就說這批次的機型腦子都不太靈光。”
李與雀接過她有點沉的書包,挂在肩上,反問道:“不然我應該長成什麽樣?”
“也算意料之中啦,”女孩故作老成地說道,“我哥那種顏狗肯定會喜歡你。”
李與雀覺得有點好笑:“你找我就是說這個的?”
女孩順着街上的方塊格子跳了幾步,轉過身面朝着他“嘿”地一笑:“當然不是啊,我看見你高興嘛。”
不知道回憶起什麽讓她皺起眉:“我原來還以為大學老師多半是禿頂大叔,要麽就胡子白花花的老藝術家,我爸那種直男肯定會安排一個這樣的老師去帶我哥,怎麽可能會這麽好看!”
女孩搖頭晃腦地說:“又不是要他相親談戀愛。”
李與雀心說:“他能安排我帶你哥?你當你家有皇位繼承呢。”
他面上沒有反駁,自動過濾掉她幾裏哇啦的一通廢話,直截了當問她:“你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
“知道啊,”女孩說,“半年多了,6個月很快就到了,他馬上就要出來了。”
李與雀沉默了幾秒:“你不會害怕嗎?”
女孩搖頭:“哥哥會保護我的。”
李與雀低頭注視她:“可我未必幫得了你們。”
女孩看向路旁的玻璃櫥窗,映射出的她有一頭柔軟的長頭發,紮成雙馬尾從肩頭垂下,藍白的海軍衫外罩同色的毛衣外套,衣領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她看起來就像那種嬌生慣養被寵大的小女孩,無所顧忌,也無憂無慮。
她一歪頭,打量站在她身旁的李與雀,溜圓的眼睛眨巴幾下:“不,你要相信你是最完美的。”
女孩仰起臉軟軟一笑,伸手示意他牽着自己走:“送我回家吧,大哥哥。”
李與雀面無表情,心想:“我這只是生活所迫。“
他握住她潮乎乎的手心,一時沒忍住:“你以後能不能對成年人有點戒心?”
陸端寧有很多個秘密。
最過火的一個是他差點打死一個人,并且在時隔半年之後也沒打算放過他。
但不湊巧的是,即使他不說,那些該知道的人一個也沒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