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卅肆】诰命
【卅肆】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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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和南南攙扶起夫人,為她換上見客的華服。
夫人任由擺布,木偶般站着擡手、擡頭,只面無表情盯着那套挂在牆邊黃花梨木架子上、老爺年節時帶回來的禦賜蟒袍。
那條巨蟒雙目圓睜,威風凜凜。夫人看着它,像看着什麽東西在對自己耀武揚威。而她已被它打折了腰,沒力氣再撲上去鬥個魚死網破。
螽羽不忍見到夫人這樣,忙站到夫人身前,扶她到鏡前梳妝。
夫人身上的傷還沒好,行動很吃力。又或許是因為心裏不情願。
她支着螽羽的手,一步步朝前走得很慢。
到前堂時,天上已是陰雲密布,落下瓢潑大雨。
狂風将雨絲一片片吹進大堂裏。
院牆外人聲嘈雜,縱是狂風暴雨也驅趕不去。
朝廷來的欽差大臣是一位紅服白臉、聲音尖細的太監公公,身後跟着兩位不知道什麽品階的官員,朝服一文一武,再是幾十名官兵——氣勢極其之盛。
“接旨——”
夫人就如木偶一般。
“聖旨在此如皇帝親臨,需得下跪接旨!”
仆人忙遞了軟墊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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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看也沒多看一眼,松開螽羽的手直直跪下了。
衆人便跟着烏泱泱跪下一片。
那太監清清嗓子,臉上沾了卷進來的雨,混着白粉往下滴:“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張祐海,航江崖儀縣人士,為人純孝,惠施多方,自薦為國用其才使其器,嘉平十二年特進內務皇商……”
說得一串摛章繪句雕文織采,也不知夫人究竟在聽還是沒在聽。
聖旨中略寫了些張祐海所做之貢獻、所犯之髒罪、所受之牽連。
末了便道:“——終得沉冤昭雪,奈何身死不能複生。評其功過,相抵之下功大于過,聖上哀感其忠順,特诰封張祐海正五品航江和水府通判進階奉議大夫,封贈張祐海之妻五品宜人,享正五品俸祿……欽此!”
什麽也沒說,也什麽都說了。
人被殺了,是以賄賂請赇、依附亂黨“治罪”,可過了數月查出來卻又是“冤枉”的。由此朝廷給予補償,而補償的東西正是張祐海汲汲營營一輩子渴求的“官”位。
“還不接旨?”
夫人擡起手,接過那明黃綢緞包裹着的黑色犀角卷軸。
堂屋裏靜靜的,只有風雨大作的哭嚎聲。
“還不謝恩?”那太監提醒道。
“……謝恩?”夫人笑了。
“夫人這是何意?”
“我是笑,這有什麽好謝的?不過是張祐海已沒了用處,朝廷錢財虧空,要殺雞取卵了。既已殺了雞取了卵,我這只雞還得謝謝不殺之恩嗎?”
那太監大駭:“你!你這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辭,是誅九族的大罪!若我禀告聖上——”
“而現在又來封什麽虛職、封什麽诰命,不就是因為四月飛雪冤魂作祟,你們這些怕死的東西害怕了,這才總算想起來要撫慰死者亡靈,讨個心安了?”
太太手中那卷明黃色的聖旨啪嗒一聲滾落在地,被雨水浸濕。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當初殺了人的是誰,冤屈了人的是誰,黃鼠狼給雞拜年,呵!我接了這張破紙已是給你們臉面,休得再想從我嘴裏聽到半句好話。”
“大膽!你、你這山野潑婦膽敢——”
太監驀地住了嘴。
只見他身後跟着的官員衛兵也臉色大變,僵在原地。
螽羽趕忙上前,只見夫人跪坐在地上昂起臉來,臉上雙目血紅、眼角朝上撕開,一張牙齒鋒利的大嘴裂到耳根。
她忙攔在夫人身前。
夫人在她身後陰恻恻地說:“既是來到了我的地盤上——”
“太太!”螽羽顫着聲大喊道,“您病體未愈,既已接了旨,趕快回去休息吧!”
“……不過寥寥幾人,我縱然……”
胡二左和南南這時也反應過來了,雙雙上前纏住夫人,口裏一疊聲喊着“太太暈過去了,快請醫師!”,兩人一齊将太太抱住,好似勉力壓着一團烏雲般匆匆往屏風後湧去。
堂外風雨大作,暴雨被狂風吹進來,一時糊得衆人眼前一片迷蒙。
螽羽忙趁機繼續喊道:“這麽大的風雨,難怪太太犯病了!你們還愣着幹什麽,還不請欽差大人們到屋裏坐下,燒茶暖酒奉上?”
仆人中自然也有懂事乖覺的,立馬招呼欽差往茶室去坐。
人聲嘈雜、暴雨如瀑,一時叫人分不清真與假、幻與夢、好與壞了。
螽羽低下頭,看到青石上一滴滴混進雨水裏的鮮紅的血。
是夫人身上傷口流出的血,是夫人眼角滑下的血,是夫人肺腑裏迸濺的血。
她得為夫人療傷,得讓夫人休養。
她得去攔下那些挫傷夫人的刀劍——
為了她自己,為了她肚子裏的孩子。
她不敢也得敢,不想也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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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胡二左聽從了螽羽的主意:事已至此,張家必須端出姿态來了。
吩咐所有仆役換上喪期所需的麻衫布衣,同時大擺宴席三天三夜宴請欽差——到處宣揚欽差莅臨,老爺加官進爵、夫人诰命加身的大好消息,在全城全省好生炫示一番。
接着由胡二左恭恭敬敬将欽差大臣從縣城送到省城,一路寶馬香車、好酒好菜,絲竹管弦、佳人相伴。
臨了幾只小木箱子裏放絲綢布包袱,細銀二百金錠一百。
這下什麽南方梅雨、泥濘官道、深山老林,連帶商人遺孀癔症發作的大不敬,全都抛之腦後了,歡歡喜喜乘船回京。
——此事好歹算是了了。
胡二左回來禀報的那天晚上,螽羽總算能安下心來睡個囫囵覺。
她還是睡不着的。有太多恐懼煩憂在腦海盤旋。她已聽說,自從老爺在京的財産被抄沒,各地錢莊擠兌成潮,已是連條凳子都被搬走,連盞燈油都被倒盡。錢莊閉門大吉,客人與店家一齊上門讨錢。若非夫人一慣強硬手段,手下也養着好些強壯力士,恐怕張府早已被踏爛門檻、擠破大門……
可是那些人又有什麽錯?忙忙碌碌,落得兩手空空。
他們只是選錯了邊。
張祐海又有什麽錯?他也只是選錯了邊。
但若非他們從前貪婪無度,如今又何至于此?
然而,說到底……說到底,似乎錯的是別的些什麽。可螽羽不知道究竟是什麽。
張府往後究竟該怎麽辦呢?沒了老爺,許多生意再也做不成了。
京城一代的店鋪早已被抄沒,也是萬不可能收回來的了。
……
迷迷糊糊淺睡了一會兒,卻又再想到:
老爺的屍骨究竟身在何處?朝廷都已派了欽差過來給事情做了結,怎麽老爺卻連喪禮都還未辦、屍骨都未入土。說出去真是笑話……
或許老爺的屍身平白消失,也是諸多震動了朝堂的陰邪怪事的其中之一吧。
那麽,多半夫人應當是知道的了,到底還是該找個機會問問清楚……
她又朦胧入睡了。再醒來時,天仍未亮。
連日陰雨已漏盡了,雲開霧散,一輪明月清亮如水。
夜深人靜,伺候她的小婢縮在熏籠上睡得很沉,做夢喊着娘親。
透過半開的窗子,她看到夫人坐在院子裏。
——院子裏濃濃的血腥味連日不散、擦洗不淨,可今夜卻似乎終于随着陰雨褪去了,風中有初夏裏合歡花微粉的淡香。
她輕輕走到院子裏,看到夫人沐浴着月光,赤足抱膝坐在樹上,頭發披在身後,像鬼魅,也像孩童。
心中覺得似鬼魅時,感到懼意;覺得似孩童時,感到憐愛。
這還是夫人打那天封诰後第一次出房門。她連日昏睡,醒了只喝些湯吃些肉;背上的傷用草藥按時敷抹擦洗,所幸沒有破潰生膿,眼見着是在日漸愈合了。
其實螽羽也有些害怕見她。
當時在堂前聽完了太監宣讀的聖旨時,螽羽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太好了”,她如釋重負,老爺現在是被朝廷宣召“清白”的了——那麽張家上上下下也就全部清白了!家産不會被抄沒、親眷不會被流放,這下一切都會好起來了。至少不會更壞。
她不會再淪落為妓女,她的孩子仍然會是張家的珍貴子嗣……
能有這樣的結果,螽羽恨不得雙手合十跪拜,謝天謝地,謝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這樣的“清白”在夫人看來算是什麽東西呢?
這是狐妖在京城作祟後,張祐海親族得到的安撫,所謂的“告慰亡魂”。
這不是狐妖所尋求的果,狐妖想要的是咬下一切欺侮過張祐海的人的項上人頭。下至揮刀的士兵,上至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沒有高低貴賤,只有憑本事殺了與沒本事去殺。
它是野獸。
張祐海是屬于它的。傷害張祐海就是在傷害它。
狐妖轉過頭來看着她,雙眼被明月染成青色。
“月光太亮,睡不好嗎?”夫人問。
螽羽搖搖頭。
“那看來是我又吵醒你了吧。不過難得天晴了,月亮像透明的一樣,值得到院子裏來看看。”
聽夫人這樣說,螽羽便知道了她沒有怪她前幾日的自作主張。
她走到夫人身邊。
夫人擡頭看着月亮,又看了看她,清輝遍灑下的一切都朦胧。
“你是不是想知道老爺的屍體到哪兒去了?”夫人問她。
螽羽低聲道:“是。奴家覺得是時候讓老爺入土為安了。”
“入土為安嗎……為什麽入土才算是安呢。為什麽入土就算是安呢……”
夫人喃喃了片刻。
“老爺他現在到底——到底身在何處?”螽羽忍不住追問。
“我已經吃掉了。”夫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