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卅伍】空棺
【卅伍】空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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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祐海的空棺架在堂前。被請來主持法事的是二馬仙人。
二馬仙人帶着兩個驢臉牛眼的童子到此布設靈堂。
問張老爺在棺材裏的屍體是否已經收殓,螽羽說“是”,夫人說“空的”。
“空的?”
“他是被砍掉頭的。而且天熱,再晚些時候就要腐爛了。我不忍心看到他那樣,所以我将他全部吃下去了。如此一來便算是合得全屍了吧?”
“貧道明白了。那麽便放些衣物,算做衣冠冢下葬,太太覺得如何?”
“好。南南,去把老爺去年喜愛的那套蟒袍拿過來。”
“是,太太。”
“還有……還有我與老爺成婚時那天的喜服。你還記得壓在哪只箱子裏嗎?我與老爺的兩套一并捧過來入棺。”
南南哽咽了一下:“是,太太。”
請帖已如青鳥四散般落至各地,很快,風風光光的葬禮便開始了。
各方親友登門致哀,張府徹夜燈火通明,哭聲宣天、哀樂不斷,煊赫至極,仿佛誓将陰曹地府派來的使節震在門外,亦或邀入院中痛飲達旦。
這些當然不是夫人的安排。是張氏族中幾位老人的意思。
夫人對于操持這類紅白喜事一絲興致也無,只是在螽羽的勸說下強打起精神出面來做主人,以免被人當做真的得了失心瘋——朝廷禦史宣旨當日的事多少引發了一些不好的風聞,有傳言說夫人已經無法再主持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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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南南從仆人們那兒聽說的。她的耳朵一向靈敏。
螽羽心知這次張氏各支親眷來此,一律都懷着打探虛實的心思,要來看看這偌大的張府是否還能維系如常。
這時候若是顯露衰頹之色,不知會有多少蟲豸鳥獸上前哄搶奪食。
恰如此時此刻——
“胡夫人節哀順變。祐海英年早逝實在可惜,叫人痛不欲生……然而老身也得出來說些無情的道理,且說這往後的事,胡夫人你可曾仔細考慮過?”
那些在“族中”備份比張祐海高的老輩,會用“胡夫人”稱呼太太。
他們也該坐在更上首的位置。
但夫人沒有給他們讓座。夫人将主位空着,是給老爺留的位置,自己坐在右邊,又設了椅子讓螽羽坐在自己身後,用絲綢的屏風隔了,只留個隐約的影子。
這态度其實已經擺出來。
也因此,從一開始這場談話便有劍拔弩張之勢。
好在,夫人在針鋒相對的場合是最不容易落下風的。全仗着她一向有話說話,不聽畫外音也不管什麽禮數尊卑。
“這話我聽不明白。您且往細裏說說。”夫人回應道。
“老身從前忝為縣衙典史,略知律法,便将大家所思慮的一并說出來。首先第一件要事,自是家産分配。按照我朝例律,身死後家産由子女繼承,長子得其二分之一,餘下四分之三次子們分之,剩餘四分之一女子們分之。而若身故者無兒而有女,則其家産六分之一留作女兒嫁妝,剩餘六分之五由家族中遠近親疏子侄分之……”
老人正一一将條文道來,夫人直接打斷道:“哎喲,別說了,說得嘴巴都幹,您先喝口茶歇一歇。我明白您的意思,不過您的擔心未免為時尚早吧?”
語氣之粗暴,立刻讓堂上衆人止住了話音,面色難堪。
螽羽聽到夫人袖子裏傳出一陣輕輕的窸窣聲。
夫人只冷冷低頭不言。
“二奶奶,您別誤會了老太爺的意思。”
——站起來“打圓場”的是池三爺。
池三爺面露悲痛道:“二哥沒有子嗣,是整個張家的憾事!二哥怎就丢下我們去了,連個念想也沒留下來……”
說到這,他卻頓一頓。
接着先前那老人便又開口道:“老身是替胡夫人你擔心。本來祐海和你若是盡早将族中關系親近的孩子過繼到名下,如今便也沒有此等煩憂了。不過,丈夫身故後再行過繼的舊例也非沒有,因此若是能及早選定人選,自是——”
“我不是說了,還遠不到各位替我操心的時候!”夫人擺了擺手,不耐煩道,“我家老爺的妾室已有身孕,怎知不是個能夠繼承家業的實在兒子?”
衆人的目光聚集在夫人身後那扇薄薄的屏風上。
像要穿透那層繡着葡萄白兔多子多福紋的綢緞,接着穿透女子的肚皮,去看清那裏面究竟睡着的是兒是女。
螽羽能從縫隙間感受到那些芒刺。
她将雙臂放在自己的身前。
這會兒,她又聽見了那種窸窸窣窣的聲響。
另一位老人開口說:“咳,依我看遺腹子畢竟尚未誕生,更未序齒取名,實在是個不好太過寄予厚望的變數……若一心系在一房妾室肚子上了,反會恐生不幸,倒不如先在列祖列宗跟前行了收養過繼的明路,将家事安排下來——”
“啧。”
夫人彈了下舌尖。
不輕也不響。
“胡娥,祖宗在上!你別把自己當成張家的主子了。”終于先是逮住了空子似的,有人站起來叫嚣道——比起氣血上頭,更像有備而來。
夫人對這種沖突似乎早有預料。
她也一樣,毫不猶豫便拍案厲聲呵斥:“混賬東西,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位置!以為輩分比我高半點,我就能由着你對我指指點點?平時敬你一聲叔伯那是看在我們家老爺的面子上,你以為你是什麽大人物了?”
夫人斜坐在寬大的金絲楠木太師椅上。她是那麽嬌小,那麽纖細的女子。
在場恐怕有不少人耐着上前一把将她扯下主座的沖動。
若能讓這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出醜,該是一件多麽“美妙”的“樂事”?
張祐海已經不在了,一個寡婦能成什麽氣候?
一種湧動的惡念在大堂裏漂浮,吹動白色蠟燭上噼啵作響的幽藍的芯子。
然而,人畢竟也是動物。
動物能嗅到恐怖的危險。
——在場最恐怖的東西,或許是成團成簇利欲熏心的目光,可在場最恐怖的生靈,卻絕對是坐在上首的那個女子皮下攢動的暴虐獸性。
螽羽不禁站起身。
“太太……”她低聲喚着。
她覺得自己該逃,或者該出去攔住夫人。
“大太太,老太爺們,三爺,十五叔……你們都先坐,喝茶喝茶!”這時總算有幾個小輩懂事,連聲笑說,“都是一家人,何必吵起來?都是為了海二爺的身後事,為了張家好,慢慢談便是了嘛……”
“正是如此!本就是傷心日子,海二奶奶難免煩心,老太爺們也是憂思煩悶,其實真是不急于一時……”
螽羽又聽到那種窸窣聲。
是紙張被摩挲折疊的聲音,确實是從夫人袖子裏傳出來的。
——夫人正用手在袖中撚揉着什麽東西。
“屬于我的東西,誰也別想着輕易拿走。”
夫人說完這句話,默了默,再次開口時語氣卻已平靜許多。
“張祐海的棺椁會入張氏祖墳為張氏一族添彩,這已是我讓了步的。其他事,我也會按老爺從前的意思來辦,大老太爺明年不是要過八十大壽麽,我已将壽禮一份份寫好預備着了,做壽的銀子也都已劃好。池三爺家的金哥要開蒙讀書了,前些日子又喜得新子,我還沒送賀禮,等到喪禮結束便差人送過去,還有……”
夫人垂着眼睛,一樁樁一件件将在場每個人都點到一輪,許諾的都是真金白銀的好處。
堂屋裏漸漸安靜下來。
外頭天色已經漆黑。
院子裏仍然吹着唢吶,響着鑼鼓,念着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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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已經懷胎五月,身子笨重起來了。
喪禮的事各方掣肘,也只得靠夫人在前頭頂着。
夫人給螽羽新撥了幾個剛買回來的年輕女孩,叫南南仔細教着伺候。十來歲不到的孩子做事天真爛漫、笨手笨腳,調教起來不很容易,倒也牽扯掉許多憂思煩擾。
螽羽在後院裏散步,前堂的樂聲和哭聲依舊綿延不斷。
哀樂和喜樂聽多了好似沒甚區別,螽羽不覺想起自己從未有過成婚大禮,這輩子也沒有踩着唢吶的樂聲、在笑聲裏邁步踏過門檻……
不過等到自己生下兒子……孩子滿月時,她和孩子就會是宴席上最光耀的主角。
然而,如果不是兒子該怎麽辦呢?
想起前些天夫人在堂前與諸多親戚敵抗的場景,她不覺恐懼。
一旦她所生的不是兒子,那麽一切争吵又要從頭開始。如若她沒能幫助夫人保住老爺留下的財産,夫人一定會失望的。
夫人把張祐海以及張祐海的一切都看做是屬于她的。
——愛到連屍骨都不忍相讓。
這即意味着保護,卻也意味着毀滅。
但螽羽除了生下兒子,竟沒有其他任何可以幫得上忙的手段。
“世道如此……我沒有辦法……”她喃喃着,既像是在為自己開脫,又像是在向着腹中孩子道歉。
她抹了抹眼淚,盡量讓自己多想些別的事,莫使腹中胎兒因母親郁結而生長有缺。
不知不覺她走進了夫人常去的書房。
她在桌上看到了一張揉撚發皺的信紙。
——這莫約就是夫人前幾日常在袖中捏掐的東西,是扼制住她暴怒的東西。
這會兒螽羽想起來了,二馬仙人登門的那天,他看了棺椁,挂了經幡,然後撩起道袍的一角,從一绺馬鬃似的毛發裏往外撈東西,撈出拂塵、撈出銅錢、撈出八卦鏡,撈啊撈,撈出了一封信遞給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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