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廿玖】喜怒哀
【廿玖】喜怒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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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很喜歡人的生活。
人的生活是非常非常豐富的。今天要種個什麽種子下去,明天又到了疏苗的時候;今天過了個什麽節,隔幾個月又過個不一樣的節;今天誰家和誰家吵架了,改明兒哪家和哪家結親了,又有誰家要辦喪事……
和它幾百年間體驗的狐貍生活截然不同。
在它看來,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都是極其有趣的。
不過,它并不喜歡人們嘴裏最常念叨、準備最為隆重的那個“春節”。
每到“過年”的時候,男孩總有幾天會離開村莊,而且不帶它一起去。
奶奶仔仔細細把他的衣服漿洗幹淨,讓他打包好岩下村裏的土産,然後帶他去鎮子上,見那些張家的“親戚”。
這是個隆重的場合,帶着狗“不體面”,所以奶奶不許他帶着小鵝一起去。
男孩不在,它當然很無聊。
于是它決定回到自己的谷地去看看。
它剛踏進山路,就聞到了陌生野獸的氣味。
——想不到“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它倒要看看那些猴子是何方神聖。
它沿着溪水走,走到了一棟豪華的宅院前。
它當然不知道,這種深山老林裏的華宅,是多麽經典的志怪故事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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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邁步上前,用爪子扣扣那扇扮演的門扉。
只聽得一連串驚慌失措的聲響和叽叽喳喳的動物叫聲,不一會兒,一個袅袅婷婷的美女走了出來,身前領着一個提燈小童,身後跟着一個瘦長身量老婦、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仆。
——這也是非常經典的話本故事配置。
美女一見它,瞪大杏目“哎喲”了一聲。
它一呲牙,朝門裏飛撲進去。
半刻鐘功夫後,溪邊躺着四只狼狽的動物。
一只是它的“老朋友”,黑尾狐貍,一只是隔壁山頭的黃毛狐貍,還有一只獾、一只貉。
原來,黃毛狐貍住在一間破廟裏,從借宿的旅人那兒聽了不少妖怪吃人的故事。一時技癢,便聯手擅長變幻人形的黑尾狐貍,又拉來兩只小妖,照着故事裏的樣子歪歪扭扭施法變幻了大宅,一起扮做流落民間的貴族小姐和奶媽仆從。
只可惜每每露怯、次次露餡,至今還沒拐到半個人影。
它把四只小妖各個咬得滿身禿毛,才算是解了地盤被染指的心頭之恨。
“大王,饒了我吧!您有所不知,是有條不知打哪兒來的蟒蛇精在山間作威作福,我們幾個別無他法,這才逃到您的地盤上躲避……”黃毛狐貍連連求饒。
“蟒蛇精?”
“對啊,它可壞了,吃了好多人!它炫耀自己靠着吃人,積累了越來越高強的法力!”貉雖說與它第一次見面,已極其自然做出一副告狀情态,“我們就想着,那我們一直被他壓着欺負也不是辦法呀,我們、我們……”
黑尾狐貍搶白道:“我們只得想辦法吃人了!”
黑尾巴與黃尾巴直豎着炸起毛,恨得咬牙切齒。
貉和獾挨着擠在一起,獾給貉舔舐身上的傷口。貉很害怕,咔哧咔哧磨着爪子。
仔細看來,它們四個确實都毛發枯澀、肌骨幹瘦,顯然受了不少磋磨。
“哼。”它學着張祐海面對那些欺負他的村裏孩子時的樣子——冷笑幾聲,“你們自己沒本事,以為吃了人就有本事了?其實吃人算什麽本事?我今天帶你們吃蟒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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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男孩和他的奶奶會在正月初五左右回岩下村。
它帶着四只小妖在山間與那蟒蛇精鏖戰三天三夜——
很及時,在初五晚上回了村子。
它一出手,哪有輸的道理?
它春風得意,拖着半截蟒蛇回來。是最好的半截,留着腦袋、牙齒和肺腑,預備回來送給男孩做禮物。它聽說過蛇身上有很多的好藥材,能賣出“好價錢”。再說,這條蟒蛇這麽大,蛇肉都夠吃上好幾天!
它才不像那幾幫沒品味的小妖,生啖蟒蛇血肉。
它要讓張祐海把蛇肉切好、做熟、調味了盛在屬于它的小碟子裏,再慢慢享用……想到這,口水都快流下來。
進了院子,它被男孩一把抱住。
“小鵝!嗚嗚……”男孩紅着眼大哭,“我以為你跑丢了,再也不回來了!啊,你怎麽搞的,身上那麽多傷?是被這條蛇咬的?哪來的——菩薩保佑,這麽大的蛇!太危險了!你為什麽要跟它打?”
“阿海,咳咳……是小鵝回來了?”奶奶在屋裏問。
“是的!小鵝回來了!”
“回來就好,咳,回來就好……”
男孩摟着它的脖子親它,輕輕摸它的頭,把它摸得舒服得直眯眼:“沒事,小鵝,呼呼,吹吹就不痛了,呼……我待會兒給你擦藥……對了,我給你帶了禮物呢!”
男孩已經抱着它說了好多好多話。
這會兒終于把它松開,他蹑手蹑腳走到廚房裏,從灰堆裏翻出一個小包裹。
它鼻尖一聳,聞到味道了:是燒鵝!
“噓,這是我偷偷拿的。奶奶不許我拿,說這是不懂禮數……所以我只偷偷包了半只燒鵝。對不起,我沒忍住吃了個翅膀……剩下的都給你啦。”
男孩把燒鵝放進它的小陶碟裏。
它撲上去啃鵝肉。
咬了幾口,卻又把頭擡起來,用鼻子拱男孩的胳膊,要他去仔細看自己打到的獵物。
“怎麽了,小鵝?我知道了,你想讓我誇你,是嗎?”男孩笑起來,露出缺了乳齒的牙,“我們家小鵝太厲害,太英勇啦!打得過這麽可怕的大蛇!”
混合着心疼、驕傲與欣喜,熱乎乎地捂着它,比燒鵝還香,比炖鵝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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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苦的日子裏,快樂就像夏夜螢火一樣微末零星。
哪怕有了一條威風凜凜、善通人性的大狗作伴,對于一個在村莊裏孤苦無依、連吃飯治病都成問題的小家來說,也不過是多了幾點星光罷了。日月終究照不亮這片黑暗。
它當然并不能真正體會這一點。
它從深林到人世間,只覺得一切都新奇有趣。
它為這個小小的栖身之所也做了不少好事,譬如捉野味來給男孩和老婆婆吃,譬如幫忙采草藥、做家務、守雞棚,幫忙修理那些意圖欺負孤兒寡母的鄰裏、佃戶,幫忙在蠻橫的村霸、稅吏面前大逞威風……這些都是舉爪之勞。
只是,這樣平靜安寧的生活還是很快結束了,零落到了另一片雪地上:
張祐海十三歲那年,他的奶奶壽終歸天。
其實臨終前,她已經卧床不起半年,到後來連人都認不出、話也說不清了。
死的時候并不很安詳,似乎身體極其疼痛,最後憋得滿臉青紫、氣竭過身。
這是它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人死掉的過程。在山林間,它也遇到過遭遇意外而垂死掙紮、半死不活的動物,它通常願意上前給個痛快。
其實,它也想給老奶奶一個痛快的。畢竟奶奶對它也很好。
只是,人似乎對生、對親人有着異常深重的留戀。它直覺自己如果咬死奶奶,男孩——如今該稱之少年了——是會怨恨上它的。
總算奶奶終于解脫了。
她在族中畢竟輩分高。生前無人探望,死後卻有“哀榮”。許多人湧進這間小屋裏頭,領着少年那邊買棺材、這邊哭靈柩,那邊請宴席、這邊守長夜……
老太太終于下葬後,少年又欠了親戚好多錢。
人們都離去的那天晚上,是一個久違的安靜的夜晚。
它聽見少年縮在被窩裏哭。壓着嗓子哭着喊“奶奶”,說“阿海沒爹沒娘、沒有兄弟姊妹,沒了奶奶,以後真的是一個人了”。
一個人。
他為世上再沒有血親而哀恸。
這是天生适應獨自生活的狐貍此前沒有想到過的一種深刻入髓的痛楚。
人是極為需要陪伴的。而且他們需要的是同類的陪伴。
想通這一點後,它靈光一現,回憶起自己最初出山的目的:變幻人形。
變成奶奶的樣子嗎?恐怕不妥。畢竟奶奶已經去世了。而且停留在它印象裏最深刻的樣子是奶奶臨死前猙獰痛苦的樣子,平日裏的音容反而已迅速模糊了……
或許,變成一個女孩兒的樣子吧。
她還記得春天裏跟着少年去鎮上趕集,他總忍不住多看踏青的姑娘們幾眼。
少年在村子裏也常被幾個女孩明裏暗裏逗趣——他模樣周正、談吐有着在農村子弟間不常見的書卷氣;在奶奶嚴格的家教下,衣服雖然舊,但不破不髒,行得端、坐得正。以前他被那些姑娘叫住聊天時,總是坦坦蕩蕩的,現在卻容易臉紅了。
它知道,這說明他到了人類求偶的年紀了。
這個年紀嘛,心裏最藏不住喜歡、關注的就是異性。
既然如此,它變個美女,他肯定會很歡喜,便能忘卻喪親的悲痛了。
于是它跑到村外,借着月光和溪水的反射,一點點嘗試拼湊人形。
它自诩在人群中已生活了七八年,對人類的了解比之從前大有精進——變幻之術必然也有所突破。
比照着記憶裏那幾個鎮上少女的樣子,它琢磨來、雕琢去,像孩子塑泥人一般全神貫注地揉啊搓啊……
終于,它覺得滿意了。
一回頭,看到張祐海提着燈籠走向河灘。燈籠是守靈時紮的,蠟燭是剩下的一截長明燈——往日家裏是連燈籠也沒錢點的。
“小鵝?”他輕聲喚着。
他在找它。
它沒動,坐在溪邊的礁石上。
少年看到人影,朝它慢慢走近了。
村子不大,所有人全部互相認識。許是注意到身形陌生,且是個女子,他在幾步遠的位置停了停,問道:“是哪家的姐姐?為何深夜坐在這裏?”
它不回答。
于是少年又走近了些,将燈籠提起來,照亮它——她的臉。
少年睜大眼,身子一顫,燈火也在它身上晃動。幽暗的月夜裏,它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一絲恐懼。
但是很快,少年就笑了笑,輕輕地問:“小鵝?是小鵝嗎?”
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如此痛快地承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