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叁拾】貪嗔癡
【叁拾】貪嗔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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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人在那兒呢?”村子裏的老打更人的聲音從村口傳來。
少年轉步擋在它身前:“阿伯,是我,張祐海。出來打水,一會兒就回去。”
老人又咕哝了些什麽,敲着更回村子裏去了。
張祐海脫下外套,搭在它腦袋上,示意它擡起手支好。
它不太明白,只是照着做。随後張祐海仍站在它前面擋着它,牽着它用草葉變幻出的衣袖,帶它回到了屋子裏。
少年關好門窗,換上油燈。
狹窄的四壁內,燭火比在河灘上更亮。
他伸手把它頭上的外套輕輕取下來,笑說:“幸好沒被其他村裏人看了去。不然可要吓壞了人的。”
“吓壞人?”
少年從櫃子裏取出銅鏡——這是奶奶唯一一件還沒賣掉的嫁妝,說是要留着送給少年未來妻子的——将銅鏡遞到它面前。
鏡子裏映出它現在的樣子:
下巴太尖,幾乎連着嘴和鼻子;一雙眼睛雖說水潤如杏,卻大得過于離奇,而且簡直是豎過來安到臉上的。
像一只動物面具,敲平了縫在人身上。
其實不單單是面容。胳膊、腰肢、雙腿,種種銜接之處、比例長短,細看來都有幾分怪誕。任誰見了,都會吓得兩股戰戰、掉頭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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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張祐海沒有。
少年只是靜靜地看着它。看着這個他在世間唯一的朋友,他從小到大的玩伴;數個春秋寒暑裏,他看到過許多次它不像“狗”的樣子。
它望着鏡子裏的自己,雖說沒看出太多所以然來,但也意識到自己變得不太好。
“小鵝,你是生來就長這個樣子麽?”少年問。
“當然不是!我只是還不太會變!”它的聲音也不像人,又尖又細。
“怎麽才能變得好呢?”
“得多看多練,一點點試……我真的變得不好看嗎?我照着鎮上的姑娘、畫裏的美女變的,真的變得不好嗎?”
說着說着,身上的衣服先變回了幾根蘆葦杆子、葉片枝子,落到了地上。
張祐海都來不及捂住眼睛“非禮勿視”,便已看到了妖怪變的“美女”的身體。
只見那過于纖細的、胸骨朝中間聳起的軀幹上,左右兩邊生着貓狗似的兩排胸乳。
可見這妖怪确實不知道人到底是什麽模樣,全按照自己的理解來亂變。
少年又怕,又笑:“小鵝,你一定要變美女嗎?先試試變成我這樣,如何?”
“變成你這樣?”
“我和你一直生活在一起,你對我才更加熟悉,對不對?”
“有些道理……”
“你瞧——”張祐海解開腰帶,拉着它的手摸自己的肩膀和胸口,“人是長這個樣子的,筋骨、血肉是這樣聯系在一起的。”
它得到他的允許,一點點、慢慢地撫摸人類的軀體。
它看着少年長大,見過他的所有模樣。而現在專心摸索起來,凝神感受着人類的呼吸、血液的流動,它很快有了開竅般的通透感受,驀地明白了“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随着它的手指在少年身上撫動,它逐漸調整了自己的樣子。
雙手的樣子,腕骨的起伏,脖頸、胸腔、小腹,男子的下體,雙腿、腳趾……
最後是臉。
妖怪站起來,将自己那張恐怖詭谲的臉貼在少年的臉上。
少年無法克制心中對于妖異的恐懼,可他一直只是安安靜靜站着,他感受到妖怪的呼吸撲在臉上,他閉上眼睛,伸手抱住它。
而它也在此時才真正松了繃緊的脊背,它聞嗅着他身上散發出的無比複雜、豐富的情感,學着人的樣子擡起胳膊,與少年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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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決定不讀書了。
窮苦出身的孩子是配讀書的,卻不配通過讀書考取功名。
奶奶去世後,張家親族來了,指點他怎麽辦喪禮“不給張家丢人”,讓他寫欠條借了錢,又提起他尚未成年,繼承不了祖産的事情;奶奶的娘家人來了,話裏話外意思這些田地是屬于他們的家産……
奶奶葬禮上,也來了幾位張祐海父親從前的舊友,問他是否考慮另謀出路,願意舉薦他到城裏的藥鋪做學徒。
他同意了,收拾包袱,帶着村裏的朋友“胡小鵝”,一起進城做學徒。
他會識字寫字,很快得到藥鋪老板的青眼。
後來又有藥材商人看中他,讓他跟着自己外出行商,收了他做義子,教他記賬管賬。這位商人後來開了家錢莊,讓張祐海坐鎮主管。
張祐海挪借款項資助朋友,其中有一位得了錢財成功運作,不幾年後成了航江行省的巡鹽禦史;後來任職綢州知府,令張祐海署理公庫,扶助蠶桑、買賣絲綢,借公家名頭、走公家通路,積累萬貫財富;此後,張祐海開起藥店,在各路運糧人員中安排承接供藥業務,很快更上一層樓,生意做得越發風生水起……
這是張祐海發家的故事。
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裏,羊腸九曲、登山逾嶺,“胡小鵝”不是他一步步朝前走、一步步下棋子、一步步上棋盤的原因,卻是他得以邁步的底氣。
起先,小鵝陪着他做學徒,天真爛漫但又好勇鬥狠,沒人敢欺負他們兩個“鄉下人”。
後來他學着經商,小鵝是他可以絕對信任的人。信任最難得。許多決定他做下了,小鵝二話不說,只管幫他去做。
他遇到過危險。那些危險都被“擺平”了。有時候靠的是他的機敏布局,有的時候,靠的只是最純粹的“暴力”。
人生中許多時刻,他感到自己踩在細細的絲線上,一側明、一側暗,一側善、一側惡,更多景況下他眼前唯有一片渾渾噩噩的河流,他也無法甄別出什麽好與壞,不知不覺間被一卷卷浪推着走。
而小鵝總是挨在他身邊嬉戲,躺在太陽底下磨爪子,無憂無慮。
若是憂,也只憂他的憂:
有一年,宮廷懸賞千金,求一味珍貴的藥引。傳聞皇帝罹患風痹之症,常年為此所困,偶得仙人金丹之方,需要一種罕見的靈芝仙草煉制。
張祐海知道這是開辦藥鋪的絕好機會。如果他有辦法先人一步奉上仙草,便能在航江省乃至京城出人頭地!
他決定親自帶人到西南高地采撷仙草。
那是蠻夷異族的領土,窮山惡水、不毛之地。若是委托旁人去辦此事,決計不可信,恐怕千金散盡終也不得。
可為了采集靈藥,他便不得不暫時放下城裏錢莊、公庫絲綢買賣的事宜……這下左支右绌,他又深切感受到了自己孑然一身的難堪。
“若是我有兄弟親眷做幫手,何至于此?”
可他不能信任他的那些族親。他曾被他們奪走家産,被棄之如履。
于是胡小鵝說:“我有值得信任的夥伴。讓我帶它們去采草藥,此事若成了,往後你可以教它們行商做事,當你的左膀右臂。”
胡小鵝為他帶回了靈芝。
——亦為他帶來兩個當初不谙世事、後來也從無二心的得力管事。
這箱名貴仙草讓張祐海在京城名動一時,他終于牽成了線,辦起官家的藥務。從此,可謂是個真正的“皇商”了。
至此,他才成了“張老爺”。那個“財神祐福金銀如海”的張老爺。
再往後的事,胡小鵝參與的不多了。
其實自從他不必為吃穿用度發愁後,它便開始一點點往故鄉的山谷裏縮回去。
它讨厭大都市裏擠滿的人、滿溢的氣味、嘈雜的聲響,也讨厭自己漏出的每個馬腳都被人盯着;外面的山川河流沒有它的标記,人人都在觊觎它和它所擁有的東西,激起它骨子裏面對陌生與危險時的躁動,每每令它倍感壓抑。
它說它要回崖儀山去,它又說自己舍不得離開張祐海。
張祐海告訴它,兩人結下姻緣,便是死生契闊的約定。
“死後的事我才不管呢……活着的時候能一直一直在一起,真是奇妙的法術呀,我需得試一試!”
“這個‘法術’怕是不如小鵝你所想的那般神通廣大。”
“沒關系,你教我做就好啦,就像你教我如何變成人。”
于是張祐海有了一位管家的妻子。他不必再擔憂家鄉的動蕩。
後來張祐海又去過很多地方,攀上諸多豪強,做成許多生意。他停不下來,他身後有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巨大的浪。
他當然也有無數私心,無數貪欲。最恨的是自己從書香門第淪為販夫走卒,最憾的是自己沒有能夠繼承家業的子嗣兒孫。
終于,海浪推着他走到了皇權特許的華蓋下,又跪在了鋒利的刑刀前。
寒光一閃,大夢一場,他的頭顱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