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廿捌】人煙裏
【廿捌】人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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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祐海這孩子懂事,七八歲年紀,已經會燙水拔毛、砍剁肉塊、調味煲湯。
他畢竟還小,做這些都很不容易。
總算将肉放進陶鍋中炖煮,還得不時添柴吹火,調整火候。他的手指上已經被菜刀和尖銳的鵝骨刺破許多傷口,紅色的血珠一串串冒出來。
它探頭用舌頭舔舐男孩小手上的傷口。
人類的血味道并不算好,有種粘稠的酸澀。
男孩摸了摸它的嘴筒子,低聲說:“以後再不能随便抓別人家的雞鴨鵝,知道嗎?你這樣做,被人發現的話會被打死的……”
又說:“當然,我更有錯。我不該偷偷昧下這只鵝,我該還給劉員外,還該給賠償的。我還騙了奶奶……但是,奶奶今年病了好久了,郎中一直說,奶奶該吃些肉補補身子,可是今年家裏的雞得了雞瘟死光了,奶奶又不肯拿錢買。”
男孩圓圓的、白淨的臉上滑下兩行眼淚。
這是它第一次看見人哭。
它在鵝肉湯的香味與柴火的煙霧間忽然聞到陌生的氣味,它愣了一會兒,才發現那原來是人類悲傷時身上散發的味道。
人類的氣味不比肉食動物那般張揚,也不比兔子老鼠那般隐蔽。
它深深吸了口氣,瞬間整座村莊的顏色和形狀、歡樂和悲苦都在鼻尖裏成形……
人類的氣味豐富得不可思議。
它在深林裏生活了數百年,也已經寧靜了數百年。今天,它似乎終于找到了新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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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似乎比鍋裏炖着的那只鵝還要有意思些。
它望着那個男孩,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彩虹時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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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觀察了幾天村子裏的狗,把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變得圓了些,尾巴變得短了些。
這下,它可以毫無顧忌地跟在男孩身後,得意洋洋橫穿整座村子了。
任誰見了它,不贊嘆它是只漂亮威風的大狗?
它對這座村莊很滿意。
只可惜,它很快明白了“窮”這個詞的含義。
——男孩家裏很窮。窮到自從上次那只大鵝吃完,再也沒吃過肉。
不過它也到處聞嗅過了:除了劉員外家、杜秀才家,沒人能月月吃肉。
哎,人類的食譜和它太不相似!
又過了挺長一陣子,它搞明白了“姓氏”的意思。岩下村裏兩家大姓,“劉”和“杜”,而張祐海卻是姓“張”的,在這裏是獨一份。獨一份,也就意味着沒有親朋好友、沒有宗族往來,播種要自己種,收割要自己收。
後來它斷斷續續聽了男孩和他奶奶的故事:
張家在鎮上是個大姓,祖輩出過位極人臣的大宰相。只是因着種種變故,張祐海這支族人很快沒落了。張祐海祖父又是個一輩子碌碌無為座山吃空的破落戶。到他父親那一輩時,剛學完《論語》,就被迫要扛起一家生計了。
無可奈何,只得違背“文人世家”傳統,外出經商。
經商倒有些頭腦,賣藥材賣出了一些名聲。于是娶妻生子,家庭還算和美。
然而又很快在外邊害了病,客死他鄉。那時候張祐海才不到三歲。
孤兒寡母,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很快,張祐海父親留下的家産被族人霸占瓜分。母親不堪忍受張家人日益苛刻的對待,遠嫁到了山的另一頭。
張祐海的奶奶總算還是張家長輩,以死相逼保下了她從前在岩下村購置的幾塊田産——那是她年輕時壓箱底的嫁妝,她如今的棺材本。
為了這事,也鬧得和鎮上親戚們翻了臉。
于是奶奶帶着張祐海到了岩下村生活。
村民并不都良善,只是習慣了田産歸大戶人家所有。奶奶知道自己已經再無倚仗,便将四分之三的田地用更低的價格租給以前的老佃戶,餘下的地自己耕種拾掇。
就這麽,将張祐海拉扯到了如今的年紀。
富貴人家講究“三歲開蒙”。張祐海當然請不起教書先生,家裏只有一套祖父從前用過的硯臺筆墨,別的再沒有了。
好在本地一向有崇儒之風,“每十戶必有誦讀”。鄰村有個私塾,是位老秀才做先生,每天午後開一個時辰的課——再多就不行了,村裏孩子都是要幫幹農活的。
張祐海每天翻山去就學。他聽課認真、背誦也快,在地上用樹枝練字,竟也練得一手好字。
當然,這也就是與村中其他孩童相比較罷了;或許到了鎮裏城裏,他不過資質平平。但至少在這兒,他是老秀才的得意門生。
每天下了學,張祐海還要賴在老秀才房間裏多讀一個時辰的書。
等到太陽落在西邊山坡上,他便只能依依不舍與書籍告別。不然翻山回去,天就要黑了。
山裏的夜色比墨還濃。
山坡上還躺着兩戶村子的墳地。夏夜裏路過,偶爾能看到粼粼的鬼火漂浮。
不過自從有了大狗陪他,他就不再害怕了。
“小鵝,我們今天走小路,順道找找野連翹。鎮上的藥鋪最近在收連翹,果子曬幹,一斤能換十幾文錢呢!”
對了,他給它取了名字。
——小鵝。
它還挺喜歡這個名字的。因為它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想起燒鵝和男孩炖的鵝湯的美妙滋味。至于作為“狗”被喊作另外一個動物大約是件有些奇怪的事,可它畢竟不擅人言,男孩畢竟也才八九歲,正是滿腦袋奇思妙想的年紀,他們都對此無甚意見。
“小鵝,你說那邊會有連翹嗎?”
它陪着他走進林子裏找野生連翹。
連翹果子是一味藥材,男孩背誦村裏郎中醫書上的說法:“有清熱解毒,消腫散結,疏散風熱的功效。”
崖儀多山,山中多草木。買賣藥材是本地自古以來的營生。
自從張祐海的奶奶生了病,家裏最後一點田産也低價租了出去。奶奶種不了地了,張祐海又還太小。奶奶總叫他別操心,只管好好讀書。
張祐海是個早慧的孩子,他很留心郎中給人治病時說的話、留心鎮上來的采藥人。
他學着收集藥材,想給奶奶換取治病療養的錢。
這天夕陽的紅光将山林照得很美。
一叢又一叢連翹從繁茂的林間探出枝條,在晚風裏仿佛輕輕招着手。走三四步,遇上一株,再走五六步,又遇上一株……
張祐海用衣服兜着連翹果,越走越深。
其他孩子早已翻過山坡,回到岩下村去了。只有他還在不斷采撷着一粒粒泛着油潤光亮的連翹果實,直到夕陽的餘輝被山巒吞沒。
也就是在這時——
它踩中了一個捕獸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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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當然是很痛的。
不過它并沒有非常驚慌。區區鐵鉗子,它三下五除二就能掰斷……
只是,普通的狐貍和正常的狗都應當是做不到的?
應該是會疼得吱哇亂叫的?
它可也是當過好多年普通狐貍,又裝了好長一段時日的普通狗了。
于是它也沒多想,當即裝作疼到發瘋,上蹿下跳、吱哇亂叫。
男孩低頭看到捕獸夾,吓壞了,灑了一兜子的連翹,蹲下身想把夾住它大腿骨頭的鐵鉗子掰開。
且不說掰開捕獸夾需要技巧。便是他懂這些,他也只是七八歲孩子,壓根使不上力氣。
可他非常用力,用盡全力,手掌都被粗糙的鐵齒刺破了。
它聞到他的血腥味和眼淚味。
他坐在地上,一邊用力掰着夾子,一邊還強壓着鎮定的語氣安慰它:“沒事,不痛啊,不痛……都怪我,走到這麽深的林子裏來了!都怪我。”
它記住了男孩身上散發出來的恐懼和內疚的氣味。
還有……或許是“憐惜”。
它分不出是男孩在憐惜它,還是自己在憐惜這個人類的孩童。
它感到自己被傳染了男孩的感受。它本來一點也不驚慌,一點也不怕疼的,在男孩不斷地哭泣中,它卻突然感到有些委屈、有些疼痛了。
男孩又試了幾次,換了角度、用上了腳,還是都沒用。
于是他站起來,一遍遍撫摸它的頭,親親它的鼻子,跟它說:“你乖乖在這裏等,我這就去村子裏找人來幫忙。”
他好似生怕它不理解他的意思,生怕它會恐慌、掙紮、傷害到自己。
男孩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逐漸變暗的深林間。
——其實越是驚慌,越是難以施展法術。
剛才它其實想要使個巧勁兒,把腿從夾子裏拔出來的。
可是看到男孩那麽急迫、那麽關切,情緒那般湧流的樣子,它也被弄得不淡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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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在林間穿行。白日裏和藹可親的灌木與枝條,如今卻都在黑暗裏變作長鞭與荊棘,不時絆住他的腳步、割破他裸露在外的皮膚。
很快,他發現自己迷路了。
走了很久,還是沒有走到熟悉的小道上。
男孩慌了。他不知該怎麽辦。
夜色已越來越濃,逐漸連自己的雙腿和腳尖都看不分明了。
他想到小鵝還孤獨地躺在深林裏等待他,流着血、痛得嗚嗚直叫,而這确實因為他的錯,他的貪。孔夫子說“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他想自己果然還不時一個合格的君子……
他甚至怕黑。
怕的越來越走不動了。
哪怕小鵝那麽需要他,他卻還是怕的僵在原地。
突然,他聽到林間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怕極了,一動也不敢動。
是蛇?是野豬?是熊?
那東西漸漸靠近他。他聽到野獸踩在落葉上的聲音,聽到不屬于自己的呼吸聲。
這時月光穿透烏雲,從茂密的樹冠縫隙間投下青光。
他看到了站在他腿邊的動物——是小鵝。
“小鵝,是你!你、你掙脫出來了?腿呢,腿不要緊吧?”
他蹲下來摟住小鵝,查看它被捕獸夾咬住的後腿。
小鵝在他懷裏搖尾巴,拱着他站起來往前走。
很快,他們就回到了熟悉的山路上。
小鵝貼着他走,後腿有些跛。
有了小鵝的陪伴,他一點也不害怕了。明月懸在高空,星辰點點,夜風清涼。
到家後,奶奶責怪他調皮晚歸,罰他跪了一炷香時間。
他不難過,只是後悔自己害得小鵝後腿受傷、奶奶擔心,而且弄丢了所有的連翹子——到頭來一場空,令他想起那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成語。
小鵝湊到他邊上。
他知道小鵝喜歡他給它摸頭順毛,知道它今天受委屈了。
于是他伸手摸它。從鼻子摸到尾巴。
——摸出了一大把鈎在毛上的連翹。
小鵝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似乎是在演示自己如何把連翹子鈎在毛發間。
男孩破涕為笑。
它聞到陽光般暖洋洋的快樂的情感。還有喜愛。對它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