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廿柒】林深處
【廿柒】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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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它還不知道怎麽變成人。
它在灌木叢後頭曬太陽時,聽路過的樵夫說,這座山裏曾有極其邪煞的妖狐。
那是一只母狐貍,常變作女子模樣,在三岔路口旁坐着哭泣。若有獨行的旅人上前詢問關切,那女子便會放下掩面的袖子,露出森森獠牙,一口将旅人脖子咬斷。
“是很久之前的傳說啦!”樵夫接着說,“大概早被道人收去,或是到別的地方去禍害人了吧。不過也指不定還就在這山林裏頭躲着呢!”
它吓得不清,毛都炸了起來。
——不過仔細想想,自己在這座山住了十多個年頭也沒見過什麽可怕的大怪物,總應當是不會有危險的。
于是它又放下心來,翻了個身接着曬太陽。
睡到一半,有什麽東西拍了拍它的腦袋。
五根細細長長的手指。是人的手。
它睜開眼睛,先是被唬了一跳,不過嗅嗅氣味它就知道了——
是那只喜歡睡在東邊大石頭上的黑尾巴狐貍再跟它玩鬧呢。
那只狐貍變成了一個美豔婦人,坐在它身邊,笑道:“方才那砍柴人說的怪物,該不會是你吧?肯定是你變幻人形變得不好,青面獠牙吓壞山裏的行人了!”
……哼。
它四肢一跳,“噌”地就變作一頭吊睛白額老虎,朝女人脖子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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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驚呼一聲,霎時也變了身形,變作一只斑鸠便朝天上飛,叫老虎撲了個空。老虎尖牙巨口嘴還未得合上,又變成紅嘴藍尾巴的山雀,疾追着斑鸠飛去,迅速啄下幾根尾羽。一時山林間鳥鳴聲嘈雜。
只見斑鸠抖落羽毛,将渾身羽毛連同自己都變作了小小的蜻蜓。
一群蜻蜓在林間振翅四散開來。
紅嘴藍鵲并不着急,一晃頭,瞬間化為一大團蜂群,嗡嗡聲齊響,幾乎把整片林子都給攏住。
不管黑尾狐貍怎麽變,它總能變得比它更厲害。
黑尾狐貍變作兩個,它就變三個,黑尾狐貍吹妖風,它就起飓風,黑尾狐貍使障眼法,它就幹脆将谷底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終于,它瞧見黑尾狐貍躲在樹梢上假裝一只野果子挂着,已是再逃不動了。
它撲上去将那野果子叼下來用力一咬,按在腳下。
“叽!我錯了!我錯了!”
野果變回了一只大狐貍,翻着肚皮抻長脖子求饒。
它呲呲牙:“我雖說學不會變人,咬死你綽綽有餘!”
“方圓百裏誰是您的對手呀!您快放了我吧,我的尾巴都快被您揪禿啦!”
“哼……放了你可以,你得給我去人住的村莊裏弄只燒鵝來吃。”
它吃過一次燒鵝。是幾年前闖到人類埋葬屍體的地方,在長條石頭——聽說是叫“墓碑”——前頭擺着的許多食物裏吃到的。
“這我哪兒辦得到?”黑尾狐貍吓壞了,“我可不敢去。”
“你不是自诩可會變幻人形了嗎?這下害怕露破綻了?”
“哎喲,您就饒了小的吧!這樣如何,我把我那附近的山雞都給您捉了來,給您塞塞牙縫?您大人有大量……”
“就你會說人話,文绉绉的幹嘛!”
它從來寬宏大量,當然不是真要逼着黑尾狐貍去做事。又打鬧游戲一會兒,便将黑尾狐貍放走了。
經過這麽一遭,它咂咂嘴咽口水,是真想吃燒鵝了。
——人可實在了不起,能把鳥做得那麽好吃。
要是它學會變人,豈不是就能天天吃燒鵝了?
可惜它在變人這法術上總是好似缺一竅門,總也變不好、變不像。
黑尾狐貍跟它說過,變人是講究的事,需得仔仔細細觀察人類如何行止舉動、一颦一笑、一呼一吸,這才能勉強變出五六分模樣。再得勤加練習,練到七八分,才能勉強與人交談而不被當成妖怪。
——真麻煩!
本來,它對自己的外形是極滿意的,因此對化形之法并無太多鑽研興趣。
它是一只漂亮的狐貍,皮毛紅得像火,眼睛亮得像星。
大多時候它無憂無慮,只琢磨着怎麽在山林間稱王稱霸。
山間再無敵手後,它就成了快活神仙,每天得意洋洋地巡視地盤,想怎麽跑就怎麽跑,想怎麽睡就怎麽睡。
可這會兒,它越想燒鵝越是嘴饞。
實在被饞蟲吊得上頭了,于是下定決心好好修行化人法術。
第一步,觀察人類。
它住的地方在深山之中,除了谷地間臨溪一條小徑偶有山民經過,可以說是杳無人煙。上次闖進人類的墳地,也只是嬉戲時碰巧途經。
不過它看到過炊煙飄起的地方,也化作飛鳥游覽過自己腳下的漫漫山巒,它知道離自己最近的村莊在哪裏。
它朝着那裏出發了。
那個村子叫做岩下村。
村子裏結了間草屋,住着一位孀居的老婆婆,和她年不滿十歲的小孫子——張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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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路走得腳步輕快,一會兒刨個坑午睡,一會兒撲撲蝴蝶、遛遛兔子。
臨到村口,看到一只落單的大白鵝在山坡上捉蟲子吃。
它撒歡跑起來,直追着那只大鵝碾。
大鵝一貫兇悍,可也是識趣的,知道面前這只狐貍不好惹,撲閃着翅膀就往村裏跑。
它到底對人類的村莊不熟悉,一個猛子就紮進了一截籬笆裏頭,來到了一個小院落。
說是院落,其實只是用木栅欄圍起來的一小片菜地,框着兩間小破屋。
“哎呦!”
一個人類幼童的聲音冒出來。顯然是被它弄出的響聲吓了一跳。
它擡起頭,看到一個大約七八歲的男孩,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剝豆角。
驟然見到人,它當然也被吓了一跳,連那只大鵝飛到哪兒去也沒注意了。
它剛想跑,那男孩突然望着它笑起來:“大狗!你是誰家的大狗呀?我們家沒有狗,沒有夥伴陪你玩的,你可找錯地方啦。”
它愣了愣。
——狗?
狗,它是見過的。有些人上山時後頭會跟着一條轉來轉去的動物,被稱為“狗”。
它常常到山林裏的小溪旁喝水,看自己在水裏的倒影:尖嘴尖耳朵長尾巴——它發現自己好像确實有點像狗。
但狗究竟應該是怎麽個樣子、如何生活行動,它不太明白。
“咦?我好像沒在村子裏見過你。你是從其他村子跑過來的嗎?”
男孩站起來,朝它走過來。
它不太怕。區區一個人類幼童而已,捏死他簡直是易如反掌……
男孩蹲下身,慢慢把手擡起來,停在它附近。
它盯着眼前那只小手看了看,探過鼻子,聞了聞他的味道。人的味道,植物的味道,燒火的味道。
男孩見它沒後退,便又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接着,男孩說了聲“你好呀!”,伸手穿過它的腋下,把它抱了起來。
它瞬間呆住了。
它從沒有過被這樣拎在半空的經歷——其實倒也沒在半空,男孩兒個頭太小了,它的後腿和尾巴拖在地上。
不過,被男孩舉起來的感覺也不算壞,而且男孩的手臂和胸膛都軟乎乎暖烘烘的。
“你要是沒主人,就在我們家住下吧!我一直想養條大狗。”
它并沒有很聽明白男孩在說什麽。
它雖然學會了些人話,可也只是從老狐貍和路過的旅人那兒聽來的。
但它看得懂男孩的眼神、聽得懂男孩的語氣,知道他對自己很友善,沒有想驅趕自己、吃掉自己的意思。
它便由着男孩抱它一會兒。
“奶奶,奶奶!快看,有只大狗跑到我們家裏頭來啦!”男孩抱着它跑進屋裏。把它舉起來給一個老年女人看,“很溫順的。我們可以收留它嗎?”
老人躺在床上歇息。
聽了男孩的話,她咳嗽着坐起身,眯起深陷在層層皺紋中老眼昏花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模模糊糊只看到尖耳朵尖嘴巴以及搖個不停的長尾巴。
“哎喲,還真是一條挺大的狗!咳咳……非己之物莫取,可別是迷路走丢的?”
“不會的,奶奶。要是村子裏有這條狗,我早就知道啦!它肯定是從其他地方流浪過來的,沒準是山的另一邊呢。”
“奶奶知道阿海喜歡狗,只是我們家哪裏養得活它呢……咳咳,阿海,你聽那是什麽聲音?”老人側過頭朝外張望,顫顫巍巍地問,“你偷了人家的鵝?”
“鵝?”
果真,屋外傳來鵝叫聲。
——原來大白鵝還在這院子裏呢!
它立刻興奮起來,從男孩懷裏掙脫出去。狂奔出了門,看到大鵝正站在籬笆上撲翅。它當即沖上前,這次又快又準,一口咬斷了大白鵝的脖頸。
男孩急匆匆跟出去時,就見它叼着鵝蹲在院子裏。
“這該不會是隔壁劉員外家的鵝?這……這下該怎麽辦,我們家沒錢賠的……”
它可聽不懂那些,讨好地走近男孩,把鵝放到他腳邊上。
“阿海,咳咳,外頭怎麽了?”老人在屋子裏問。
男孩呆了片刻,接着像是下了什麽決心,回頭喊道:“沒事!是大狗捉住了一只鹧鸪呢。奶奶,我們今天晚上可以吃肉了!”
“鹧鸪?”
“奶奶您別起來,好好歇着,我去燒火炖湯。喝了肉湯,您的病一定很快會好的。”
這麽說着,男孩彎腰将死鵝提起來。
而它便也眼巴巴跟在後頭晃尾巴,等着吃人類燒好的大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