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廿陸】妖魔
【廿陸】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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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從京城傳來的消息好似飛雪冰雹般一片片砸進張府之中。
有些應當是假的,有些卻似乎是真的。
北方的蠻夷被擊退了,邊境的長城已修好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何況朝廷如今國庫空虛、風雲變幻,随便找個由頭将“功高蓋主”的“謀逆之徒”砍頭抄家,如此一來既不用琢磨該如何封賞,又除去一個心頭大患,還兼得雪花銀萬兩,豈不美哉?
張祐海“無辜”麽?定然是不無辜的。
在如今這個世道上想要做成大事,少不了賄贈打點、拉幫結派,誰的手也幹淨不得。再說待在黑泥池子裏,能有多少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待到被人揪出把柄,一朝失勢樹倒猢狲散,人人都等着上來咬一口,怎還會好心留條活路走。
風聞中,蛛絲馬跡牽扯出成片的大網。
——先倒臺的人不是張祐海,而是朝中那個失去帝心的大學士以及依附于他的黨羽之流。張祐海不過是腦袋掉的早一些罷了。
在那些躲藏于廟堂風雲背後的一只只眼睛裏,張祐海也不過一個持金過鬧市的稚子。
他們早就摩拳擦掌,等待着瓜分美酒佳肴、金銀珠寶。
從京城回來的鄉民說親眼看到朝廷已經發了聖旨,治張祐海謀逆之罪,桎梏老幼、籍沒家産。張祐海在京中的宅邸也已被清查抄沒。
不過,至今并無官方文書下到航江行省。
民間猜測,是京城裏出了怪事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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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當初那名領兵闖入張家大宅、将張祐海捉拿斬首的欽差大臣,青天白日走在大道上時突然從馬背墜下,腦袋咕嚕嚕滾到水溝裏頭。竟是不知何時被扭斷了脖子,腦袋從肩膀上生生拔出來,拖着底下半條尾巴似的白骨,臉上印着一排深深的齒痕。
往後數日,京中四月飛霜、雲迷霧鎖,夜間城裏鬼泣嬰啼、魑魅踟躇;不少人看到有鬼火在皇宮上空盤旋。
發生此種怪事,接連便有數名高官告病修養,躲在家中閉戶不出、吃齋念佛。
如此一來自然引起更大的恐慌。每天都有不同的傳聞,今日上午是戶部侍郎被勾了魂魄七竅流血,明日晚上是監察禦史百爪撓心懸梁自盡……不知真假了。
一時皇城內人心惶惶,都說是因為有了大冤情,這才引來邪祟作亂、妖魔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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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久久未歸。
自打京中噩耗傳來,奴籍不在張家的奴婢早已逃走十之六七,又有不少傭人借了回家探親的說辭“暫做”告別。
到四月下旬,胡二管事帶人将幾扇大門緊緊鎖住,任誰來打探具不開門,每日只從莊子上接些吃食,就這麽慢慢熬着。
府中人心浮動,卻也別無他法,唯有仰頭等着刀子落下來。
南南很少說笑了,警惕地眨着眼皮、豎着耳朵,捕捉一切風吹草動。作為夫人的貼身侍女,許多人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期待從她身上得到夫人老爺的消息;亦是仔細衡量着評看她的态度。她被人盯着容易緊張,一緊張,便把指甲放在嘴裏咬得“咔哧咔哧”響。
南南整日在夫人院子裏埋頭灑掃,只在哄着螽羽多吃些飯時說些笑話。
螽羽畢竟懷着身孕。盡管味同嚼蠟,可不得不吃下去。
——不到一個月前,那因着懷孕喜事而烘托起來的歡樂輕快的光景,如今蕩然無存,恍如隔世了。
螽羽感到自己是個不合時宜的人。
從來都是。
她整日倚窗坐着,盼望夫人回來,盼望夫人帶着老爺回來。
……只要夫人回來,一切都會好的。
她一遍一遍這樣告訴自己。
那日夜裏下了場濕潤的春雨,天氣已有初夏的潮熱。
唐時有詩雲:悵卧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銅鑼敲過三更了,螽羽一直睡不安穩。
迷夢沉浮間,她仿佛聽到什麽聲響,醒了過來。
确實有異樣的聲響。
聲音是從門外院內傳來的。
好似有人長途跋涉一路跑進院子裏,粗粗喘着氣、摩挲着發燙發脹的筋骨,又像是一頭野獸在精疲力盡的躲藏後低低哀嚎,發出可怖的怪聲。
可此時是敲了三更天的半夜,難道會有人闖進來麽?巡邏的小厮沒有見着麽?
螽羽輕輕下床,走到窗邊,将窗子推開一條細縫往外看。
屋外還下着細雨,院中一片朦胧。
她突然意識到,那“東西”就站在廊下,站在她的門前。
後背泛起寒意。随即卻心中一動。螽羽快步跑到門邊,将門栓擡起來——
那不是人。是莫可名狀的妖異,被血污染黑的野獸。
一團混雜着淤泥、血腥的烏雲湧入房間,它席卷着夜晚的水汽,穿過她,環繞她,将她席卷着推倒在地。
黑暗裏螽羽看不清它的樣子,它似乎是人形,卻又有着扭曲的極其纖細的脊背,它在掙紮,螽羽抱着它,掌心裏抓到潮濕的衣衫布料和一塊塊黏膩結绺的動物皮毛……
“嘶……啊啊啊……”
溫熱粘稠的液體滴在螽羽胸口的皮膚上。
“絕不……放過——要報仇,要咬下那皇帝老兒的頭——”
這是從野獸利齒中蹦出的嚎叫。
可螽羽還是分辨出了,那就是夫人的聲音。
她忍住哽咽,喚道:“太太……”
聽到螽羽的聲音,聽到有人叫她“太太”,它猛地甩甩頭顱,毛發炸起、強撐着支起四肢:“沒事,我沒事。我……我一定——”
更多腥熱的血水噴湧滴落下來,将螽羽半邊發鬓浸濕。
螽羽這才意識到那是它吐出的鮮血。
她用力抱住正在扭動掙紮的野獸,在那團震動變化着的軀體上摸到了異樣的東西。她顫抖着,竭力揚起頭探看——她在它嶙峋崎岖的脊背上看到杆尾綁着符咒的箭矢,看到澆鑄着祛魔紋樣的長劍,一柄柄深深紮進妖異的血肉中。
“太太!”螽羽不知道眼睛裏是否是濺進了血點,淚水開始不受控制地湧流,“太太……太太,蝈蝈扶您到床上去歇息,好嗎?”
她撐着這團血肉淤泥般的妖異爬到床上,将它抱在懷裏輕撫。
不知過了多久,它的呼吸漸漸平複下來。
“蝈蝈……”它叫她的名字了。
“太太,蝈蝈在這兒。”
“我回來了……我會好的,我很快就會好的。”
“您回來就好,您回來就好!”她落下眼淚。
“等我修養好……我一定能闖進那座皇宮,我要咬掉他們的腦袋,讓京城下血雨!是他們害死了祐海,我——”
它咳出血塊,鋒利的牙齒咔咔震顫着磕碰在一起。
“算了吧,太太!算了!”螽羽緊緊抱住它,“不要再離開我們了——”
“不,不!絕不原諒,絕不原諒!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求求您,太太,螽羽求您,”螽羽已經淚流滿面,除了懇求沒有別的辦法,心中撕裂般的疼痛與不忍,“您想想老爺的孩子!您想想我們的孩子……”
它忽地安靜了。
螽羽連忙将自己的小腹朝它貼近,像動物袒露自己最脆弱的肚腹,讨好道:“孩子許久不見主母,今天終于見到了,在我肚子裏動呢……”
“嗚——”它顫了一下。
螽羽感到它在她懷中變化,逐漸變小,變回了那個她熟悉的女人的身量。
“痛……好痛。”
在嬌小單薄的女子身軀上,那些刀劍變得更加觸目驚心。
夫人趴在她懷裏啜泣。
聽到夫人的哭聲,螽羽頓時哭得難以自已:“我該怎麽辦?太太,我該怎麽做?”
“把這些東西拔掉。”夫人說。又問,“蝈蝈,敢不敢拔?”
螽羽抹掉眼淚,坐起身。
她在黑暗裏摸索夫人身上的傷口。她不敢點燈,她知道自己如果在燭光下看清夫人現在的樣子,她會什麽也幹不了。
伴随每一次呼吸起伏,利刃攪動、血肉撕裂的聲響清晰在耳。
“我會好的。”夫人低聲安慰着她,安慰着自己。
她爬到螽羽膝上,将耳朵輕輕貼在螽羽的腹部。
血水浸潤了螽羽的亵衣,浸透了她的雙腿,浸濕了整張床鋪。
螽羽輕輕撫摸、梳理着夫人散亂的長發,哼起小時候母親給她唱過的孺子歌。
窗外春雨淋淋。
狐妖倚靠着她,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