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廿叁】別離
【廿叁】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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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上的雞鴨鵝活得好好兒的。
過幾天,夫人挑了一只已經不會下蛋的老母雞,煲湯給螽羽喝。
——螽羽又害了風寒,躺在屋裏修養着。其實病得并不沉,不過是螽羽私心不想年節裏跟在老爺夫人身邊。
夫人來探望她,一邊看着她喝湯,一邊指點着院子跟她說,哪裏哪裏如何可以這般這般修整一番,重新打理花草、鋪設卵石路,問她覺得怎麽樣。
老母雞肉很鮮,炖出來的湯黃得像金子。
螽羽問夫人,為何想着整饬西院這樣的偏院來。
夫人笑道:“你不想住得舒服點嗎?”
“我全心侍奉夫人……”螽羽低聲嗫嚅,“整日待在夫人院子裏便心滿意足了。”
夫人愣了愣,伸手刮她的臉:“蝈蝈,你這是在撒嬌?還是在埋怨我?”
夫人的手總是暖乎乎的,像她這個人一樣,像用炭火燒得旺旺的爐子。
“蝈蝈不敢埋怨。”
“你這樣說,就是有怨了。你當我連這層意思都聽不明白?”夫人并不惱火,反而有些得意,令螽羽也緊張不起來了。
俗話說“瓜無滾圓,人無十全”,夫人在內管家在外還能掌事,是個厲害的奇女子,只是不善“人情世故”,她自己說:我是天生缺這一竅的。
螽羽望着夫人。先前那份淡淡的莫名的怨怼,似乎也像雪片飄到窗框裏頭似的化了,只在木紋上面留下一個水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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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光陰荏苒,我已在您身邊侍奉了一年多光景了。”螽羽不覺感嘆道。
“是啊,你如今也十八歲了。”夫人想了想,說,“過去一年雖說遭了好幾樁不愉快的事,不過身子骨總算養得好些——郎中來診脈,說你氣血旺了不少。”
“有夫人照拂,螽羽哪裏還有煩憂。”
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嗔她又在說客氣話。
螽羽想,夫人大約是知道她在裝病的。
畢竟去年夫人裝了大半年的病呢。就是為了借故不出門。
既已消了怨恨,她便一下感到有點心虛了:“太太,這湯裏鹽擱得有些多,螽羽不想喝了……”
“那別喝了,把雞心和雞胗吃掉,郎中說這些是滋陰補血、消食導滞的。我給你挑挑。”
正說着話,管事胡六北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來,是在喊夫人。
“六北給太太、吳小姐請安。太太,老爺從城裏回來了,差我請您到園子裏散散步說說話。”
“有什麽要緊話需得立刻說麽?”
“沒什麽要緊的事。老爺剛吃多了些酒,說吹吹風散散步聊聊天舒服,是想太太呢。”
“既如此,不着急。你回去跟老爺說,我在這看蝈蝈把雞湯喝完了再過去。”
“好的,太太。”
胡六北走了。夫人用勺子在湯碗裏舀,找雞心。白瓷勺子在砂煲裏轉着圈,湯已溫了,熱氣淡淡的。
螽羽聽到夫人嘆了口氣。
夫人很少這樣輕輕地、靜靜地嘆氣。
“太太,您怎麽了?可是有煩心事?”
“還不是他一天天就喜歡提他那個破城牆,提那些破當官的!”夫人哼了聲,“如今長城是快修好了,他心裏盡琢磨着買官呢。”
“老爺想捐個官職?”
“我是不明白。捐了官之後,那生意不就不好做了?我問他,做生意到底有什麽丢人?‘那些、這些,全是我幫你一點點累積起來的。不都是好東西嗎?’他說,‘你還是這般不懂事’……”
夫人的眼睛望着虛空裏不知道什麽地方,發着呆。
“他說,以後要給孩子請最好的教書先生,要送他到縣學裏聽教谕講課,要讓他拜在大學士底下做門生——登天子堂,考狀元郎……”夫人用一種困惑的、茫然的語調喃喃地說。
“管子曰‘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自古以來,哪個大丈夫不想從仕為官,為國效力。”螽羽道,“老爺既有門路,能捐個一官半職,便是因着舍棄些別的也使得。”
“是麽?你也這麽想嗎,蝈蝈?”
被這樣一問,螽羽竟愣了愣。
螽羽不明白夫人為何這樣問。想做官員而不是想做商人,這難道不是很正當、很應當的欲求?可被夫人這樣一問,螽羽卻也不解了。
“奴婢……奴婢只是覺得,老爺是這樣想的。奴婢不懂事,只希望老爺開心。”
“啊,這倒是了,開心——我也只是希望他開心。他要拿更多銀子去給朝廷修長城、征兵丁,就讓他去吧!我不管他。”
夫人的臉上恢複了些神采,好似說服了自己,心中又暢快了。
“雖則這世上,金子銀子是最好的東西,可老爺開心才是頂頂要緊。你說得對!”
這句話聽起來很天真。
“小娥?小娥,你還在西院裏嗎?”
——是老爺的聲音。
方才還在埋怨,可一聽老爺的聲音,夫人的眼睛立刻又亮起來了。收拾碗碟、吩咐南南換好手爐裏的炭,螽羽便也自然地站起來,替夫人把大氅抖平,給夫人披上系好。
一收拾完畢,夫人就像穿好衣服急着出門嬉戲的孩子似的跑出去了。
一出門便沖進老爺懷裏。
螽羽隔着窗紙,看他們的影子。聽到老爺呵呵地笑。
仿佛當他們在一起時,兩人間是沒什麽禮法、規矩要守的。
在螽羽面前的老爺是那個在京城裏往上爬着笑、往下眯着眼的老爺,手裏握着千金買人性命,仰起頭來還得汲汲營營迎來送往;而在夫人面前的老爺,卻像是一個別的什麽人——是一個年近半百、鬓發斑斑的疲老男人,一個年少時撩起妻子蓋頭、攢錢給她買糖吃的青年,甚至或許是一個懵懂爛漫、調皮貪玩的孩子。
可哪怕是這樣一個一路走過來的親近親密的丈夫,在背過夫人的地方究竟都有哪些模樣、身在何種處境裏面,夫人真的知道麽?
螽羽想,夫人是不知道的。
或者說——夫人是理解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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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十五一過,老爺便又匆匆啓程去京城了。
今年的年景似乎比去年還要差一些,正月前後都有不少上門來打秋風的親朋。老爺臨走前,也向夫人仔細吩咐了諸多有關開糧倉、廣布施的安排。
臨行前總是依依不舍,夫人臉上淚珠一串串地掉。
轉過頭一邊抹眼淚,一邊不太好意思地笑着說:“瞧我,都多少年了,每次還是要哭鼻子呢。”
螽羽拿起帕子給夫人擦臉。
螽羽沒哭,只是做出一副垂眸神傷的樣子。去年老爺臨行時,螽羽是真的落了好些眼淚。那是因着她害怕老爺一走,日後要受數不盡的磋磨。
可現在她已習慣了同夫人在一起生活。老爺在或不在,在她再激不起從前那般巨大的波瀾了。
她還記得幾年前,她在京中認識了張老爺那時候——
她發覺張老爺對她是很有些喜愛、很是呵護的,于是便時常期待着張老爺來看她。
張老爺來了,會擺奢華的宴席,會給她帶禮物,為她做足了面子。張老爺來過的那個月,老鸨和其他姑娘都會對她和和氣氣的,連句稍微重些的玩笑話都不會說;甚至那些登徒子們消遣她時,面皮上都帶上幾分恭敬。
人人都是看菜下碟的。
她在達官貴人的府上彈琴唱歌、吟詩作賦,被随口誇獎幾句,不過是妓女尋常的待遇,并不能比得上有位富甲天下的巨賈真心實意為她花錢做壽、打通關系贖身。
有了張老爺的愛護,她一下便高人一等了,和那些永世無望從良的女子們不一樣了。
這對于十五六歲的螽羽而言是多麽值得高興、多麽值得驕傲的事。
她會一輩子感激老爺對她的救命之恩。
——她像是為了提醒自己似的,在心裏對自己再次重複了一遍。
這會兒,南南一陣哭聲把她的注意力給拉回來了。
她仔細一看,原來南南正在和胡六右道別。
家裏的管事胡二左也站在他們邊上,平滑和善的臉上難得透露出一些不知所措,倒顯得更多幾分人味。
胡六右是在外頭服侍張老爺的大管事,螽羽從前在京中便見過許多回,不過來了張府,才聽說兩位大管事是兄弟親戚。雖說是兄弟,但模樣并不很相像,胡六右看着更機敏些,瘦長身子,眼角嘴角有數道寒風刮出來似的皺紋,一奉上笑臉,皺紋便像筆畫落在紙上似的凹下去。
螽羽一直以為胡六右該是和老爺差不多年紀,不過這會兒看他站在南南和胡二左身邊說話的樣子,神情姿态倒顯得年輕。
“姐姐,你別哭啦。”胡六右熟練地安慰着南南,看得出他們幾個很是熟識,“北方的那些城牆,預計着今年春天就能修好了。到時候老爺會早些回來的,我也就回來了。”
“我就是、我就是害怕嘛……”南南吸溜着鼻涕說,“對了,說好了給我帶整張的獐子皮,還有麋鹿角,別忘了啊。”
“你寫的單子我放好了,一樣也不會落掉的。”胡六右又轉向胡二左,“二哥,你在家好好照顧南南姐姐和太太。畢竟,如今……”
南南又止不住地嗚嗚抽噎起來。
胡六右連忙住了口:“我的不是。傷心的事不提了。”
胡二左嘆口氣道:“你也照顧好自己。今年這光景,鬧起荒來不知會怎樣地亂。你在外頭一定多加小心。”
“放心吧。我還能被人吃了去嗎?”
“就你那酸肉,誰要吃你!”南南罵道。
“好了,姐姐饒了我——時辰到了,我該提醒老爺去宗祠燒香了。再會。”
“多多保重。”
“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