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廿貳】床笫
【廿貳】床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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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裏日子過得飛快。崖儀下了好幾場大雪,人們都說“瑞雪兆豐年”,明年該是個太平豐收的好年了。
年三十那天下午,螽羽給自己細細地描了眉、塗了胭脂,換上今年新做的衣裳。
過新年,總歸是該開心起來,好好慶祝的。
走到主院時,灰蒙蒙的天上下起細碎雪片。
屋裏燈已經點起來了,照着一對人影映在窗紙上。
——是夫人和老爺。
二人正在談天,屋裏一陣陣笑聲傳出來。螽羽很少聽老爺這樣笑,不帶一點其他意味,只是高高興興的,甚至有些憨憨傻傻的。
南南扯了扯她的袖子。螽羽自然也懂事,便停下腳步不做聲。
“小娥,你看我給你準備了什麽禮物。”這是老爺的聲音。
“是什麽?”夫人孩子似的問。
“上京宋福記的龍須糖。”
夫人一拍手跳起來,人影在窗紙上晃:“哎呀,你怎麽不一回家就拿出來呀,幹嘛藏着掖着?”
“這不是剛回來的時候已經把紅棗酥胡桃糖奶酪餡餅都給你了——龍須糖不容易壞,我特意留着過年再拿出來,不然早被你吃完了。怎麽樣,這個驚喜如何?”
“太好了!我也有驚喜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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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麽?”
“我學了新把戲。”可驕傲的語氣。
老爺說話似乎也嗲起來了:“你操持家事這麽辛苦,還學了新把戲?”
“那當然,我知道你喜歡這些。”
說着,夫人的影子動了動,雙手上冒出一朵花來。
不是普通的花——那花影大若銀盆,在燭火中旋舞,起先是花苞,後來一點點綻開,又癟下去結成了果子,漸漸幻化成一只巨大的葫蘆。
“巧妙,實在巧妙!”老爺撫掌擊節,“小娥你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怎的能想出這個主意來的?”
“還有呢,別急!”
夫人說着,螽羽又見窗影裏那只葫蘆裂做兩瓣,從中竟升起兩尾游魚……
螽羽沖上前将門推開。
寒風雜着雪片湧進房間裏,吹得燭火一陣明明滅滅。
夫人與老爺驚異地扭頭望她。螽羽趕忙去看夫人的手,只見夫人手中拿着一把團扇,正轉着團扇把玩。
她愣了愣,捂住臉道:“這天兒真冷,奴婢一路走過來凍壞了!求太太趕緊賞個湯婆子捂一捂。還是太太屋子裏炭火燒的旺,竟還用扇子呢。”
螽羽呵着氣、搓着手走到夫人邊上坐下。
夫人扔了團扇,拿起手爐塞到她懷裏,用手捂着她的指尖暖着。
又叫人添了新炭,才吩咐把年夜飯的小宴擺起來。
吃飯時,螽羽靜靜坐在老爺夫人身側,聽那一對伉俪談笑風生。夫人今天穿着細繡紅色芍藥的缂絲雲錦,頭上戴着一套鑲紅寶石的累絲金釵,胸前挂着金絲攢瓜果項圈墜金鎖;伸出筷子夾菜,腕子上露出三兩只雕龍刻鳳寬金镯。
紅的紅,翠的翠,因着夫人身量輕便、臉上笑意倩然,倒也不顯得被這些錦緞金飾壓住一頭,看着渾身都是輕巧的。
螽羽喜歡看夫人穿豔色、戴金飾,這般打扮起來的夫人格外嬌媚豔麗,平日裏可是見不着的。
也是這個日子裏,螽羽才敢多擦些胭脂、多戴幾副首飾,穿得鮮豔繁複些。
不然,她總擔心自己打扮得太“妖”,會被人嚼舌根。
她知道自己怎麽打扮看起來最美——方才進門,夫人一看到她眼睛便亮了;吃飯時,她雖規規矩矩低着頭,卻也能感覺到老爺的視線時不時勾搭在自己身上。
飯菜吃得差不多了,酒卻還沒怎麽喝。
夫人問螽羽,知道哪些喝酒時常做的游戲。
螽羽不想顯得輕浮孟浪,撿着講了“飛花令”作詩詞的玩法,夫人直搖頭說聽不懂。過了會兒,卻又招呼她和老爺一起玩着試試。
螽羽很久沒有作詩了。她是擅作詩詞歌賦的,在京城名妓中也算小有才名。
她拿信箋寫了字做牌子,先抽到“花”,又抽到“春”。
她吟“落花時節又逢君”,夫人和南南絞盡腦汁想出個“掃帚開花随簸箕”。
她吟“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夫人從本地民謠裏翻出來一句“春耕如翻餅,秋耕如掘井”,連字數都不一樣了。
夫人賭起氣來改規則,要讓吟出詩來的人喝,行令不對的反不許喝。
“蝈蝈,你喝,把剛才那幾杯也補上!”
衆人笑作一團,螽羽便連連喝了好幾杯。她看到夫人那麽高興,看到老爺和南南也笑個不停,心情很快活,很願意喝。
幾杯下肚,她喝到微醺了,古人的詩詞在心裏化作一團雲霧,分辨不清楚了,她便只能自己作詩來行令。
她一邊慢慢吟出詩句來、按照詞牌唱着曲調,一邊看到夫人正支着頭望着自己。
夫人也已吃了好些酒,面頰紅潤、雙目晶亮,她眯眼享受着美麗的詞句如同一杯杯飲下清甜的佳釀般陶醉——這樣滿溢着贊美的眼神簡直可以令螽羽不飲自醉,傾心絕倒。
夫人不僅只是這樣注視着她,還不停發出些胡亂的贊嘆,誇她像天宮仙娥,誇她像桃花,誇她像茉莉,誇她像可愛的小貓崽子,誇她是皇帝的公主,是宰相的千金……
老爺也笑着看她,那視線是熱乎乎的,燒着火的繩子般。
她忽地想起從前自己受到最多贊美的那一天。
那時她十四歲,被調教好了、打扮漂亮,推到二樓臺子上坐着。老鸨讓她彈了一支曲子、做了一首新詞,然後有人出了高價,開了她的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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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不知吃了多少酒,不知何時醉暈了過去。
醒來時,天色倒還暗着,屋中燭火燃了大半,蠟滴堆滿燭臺。
她發現自己是睡在夫人房中的暖榻上。
屋外還不時傳來遠遠近近的、煙火放到空中的聲響。按傳統,火炮是要一直放到早上新年陽光初升的。這會兒窗紙外已有些泛白的灰浮起來,是一天裏最安靜的時刻。
她看向夫人的床帏,幔帳的一半被鈎挂起來,夫人正睡着,老爺不在床上。
大概老爺是出去放最後一批煙火了。
正這麽想着,門被輕輕推開,是老爺回來了。
螽羽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做想——連忙躺回被褥裏閉上眼,裝作自己還睡着。
她聽到老爺解下大氅,抖落黏在上面的雪片。
接着,老爺朝她走過來了。
老爺抱住她,親她的脖子。冰涼涼的胡須上挂着雪渣。她抖了抖,睜開眼。
老爺知道她醒了,一把将她摟進懷裏,隔着亵衣摩挲她的身體,将手捂暖了,再往衣襟裏伸進去。
她輕輕推着老爺,不敢用什麽力,将腿曲着夾起來,從嘴唇裏擠出氣聲:“老爺,別,太太她……”
老爺只是親她,扳住她的膝蓋拉開。
她不掙紮了,屏着氣不做聲。
老爺抵着她喚了聲“心肝”,便進去動起來。
她擡起胳膊擋在臉前咬住袖子。榻上狹窄,老爺扶着她的腿、拽着她的腰,她的頭發披散下去垂到地上,摩挲出沙沙的聲響,屋外高空上煙火的炮聲将這些連同她的哭聲般的喘息都給罩住了。
可這是在夫人的房間裏,與夫人的床僅隔着十來步遠。
夫人是一貫睡得沉的。
她心裏卻又希望夫人被吵醒了,走過來拉開他們,發脾氣、鬧将起來……
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期望呢?螽羽不明白。
能夠侍奉老爺,是她的福分,是她的機會,是多好的一件事……她怎麽能不情願?
螽羽朝夫人的床上看去。
她看到夫人側躺着,枕着垂在床上的帷幔紗绉。夫人的眼睛睜着,那是雙大而亮的、眼梢朝上翹起來的燒過釉彩似的眼睛,在黑暗裏也透着光,靜靜看着他們。
她渾身一震,嗚咽出聲。
夫人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阖上眼睛,把身子轉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