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廿壹】法事
【廿壹】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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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仙人請坐。南南,看茶。”
“貧道給太太請安。夜半三更天,太太邀貧道來此,是有何要事吩咐?”
“請您來是想問問,您瞧我這宅子裏可有什麽晦氣東西?”
“依貧道看,府裏有妖怪宿住,盤踞數年不止。”
“有妖怪?”
“有。而且就在您近旁!”
“是嗎?那妖怪可會害我,會害我家老爺?”
“仙道貴生,無量度人。讓貧道設法請那妖怪現出真身、講出實話,自有分曉。”
“那就不必了。”
“……莫非,那幾位乃是太太您特意請來的仙?張老爺也是知道的?”
“這就又錯了。”
“勞煩太太指教。”
“哎呀,你睜大你那對馬大的眼睛仔細看看,看我是個什麽?”
“這是何意?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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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臉的老東西,我看你是匹老馬,你看我卻是個婦人。既連我是什麽都認不出來,你要怎麽降妖伏魔?吃上幾杯酒,哪裏來哪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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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二馬仙人留在張府後,螽羽心裏也有些不安起。
可同時,她心裏好像又盼着——盼着那道士真能看出些什麽、說出些什麽來。
南南倒是不害怕了,只當那老道士是空氣似的,也不知是否是夫人有過吩咐。
這天,螽羽在花園裏看見了老爺和二馬仙人。
仙人正拿着羅盤四處晃悠,嘴裏念念有詞。
老爺難得沒有應酬,自己一個人在園子裏散步。
他手上抓了把幹棗吃着,一邊吃一邊與那個道士搭話:“老仙人,您已在鄙人家裏看了兩天了,可有看出什麽眉目沒有?”
那道士忙拱手:“貧道給老爺請安。老爺洪福齊天,便是有邪祟觊觎,也無需擔憂哇。”
螽羽眼看着那二馬仙人的神情動作,哪還有先前池三爺故事裏的仙風道骨。
眼見着和那些外頭來求夫人老爺辦事的客人沒什麽不一樣。
“仙人客氣了。聽說仙人有令盲眼複明、瘸子走路的本事,還要請仙人多多庇護寒舍。”
“一些雕蟲小技、因緣際會罷了,無足挂齒。”
“既稱是‘雕蟲小技’,想來應當‘信手拈來’,仙人可願意賞臉露一手讓我開開眼界?”
二馬仙人一愣,撫着長長臉上長長的胡須,半晌沒說話。
螽羽透過院牆上的窗格子縫隙間朝裏看,踮起腳,看到老爺的臉在樹枝後面,眼睛正牢牢盯着二馬仙人。老爺的眼睛沒在笑的時候,是會有些讓人感到害怕的。
二馬仙人彎下腰,從地上撿起方才老爺丢在地上的一枚棗核。
他将棗核托在掌心裏,那棗核便像活過來似的抖動起來。
接着道士又從旁邊樹枝上拿起一根孔雀羽毛,将羽毛和棗核攏在手中。
忽然,螽羽聽見細細的鳥鳴聲。
那二馬仙人将左手一掀,只見原本躺在右手掌心中的棗核,竟變作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鳥兒,振振翅膀便要飛起來。
老爺卻是毫不見怪的樣子,湊近了去看那只鳥。
随後老爺突然伸手抓住那小鳥,手指用力攥緊——
一聲尖銳可憐的哀叫聲被悶住,過一會兒,老爺撣撣手,将一枚棗核和被揉碎了的翠綠色的孔雀羽毛丢在地上。
二馬仙人渾身僵滞住了,一動也不動,呆呆立在原地。
直到片刻後老爺揚聲笑道:“何等神奇的法術!方才有何冒犯之處,我給仙人賠罪!”
老爺嘴上說着賠罪,卻也只是輕輕鞠了鞠身子。
二馬仙人才回過神來,朝後退了步:“是貧道在老爺面前丢人現眼……還望老爺不要怪罪。”
“我夫人先前找您談過了,是麽?”
“太太吩咐過貧道這府上的種種規矩。貧道斷不會犯了忌諱。”
老爺哈哈一笑:“那就好。不過老仙人您也別拘着,您且直白告訴我,我這府上風水如何?”
“張府原是從前的張老相國擇地建起來的,本就是風水寶地。如今又有尊貴仙靈鎮宅,保您萬事無憂、長命百歲——”
“仙人怎麽只敢說好話,不敢說賴話,平時可怎麽營生啊?”
二馬仙人的長臉上擠出個幹巴巴的笑來:“張老爺您見多識廣,什麽仙術法術沒有見過,什麽好命賴命的人沒有識過?”
“哪裏話,我并非修道之人,不懂仙術道法,天性魯鈍,參不透命運玄機。我有一事實在想向仙人讨教。”
“老爺請問。”
“依仙人看,我夫人的命數如何?”
“太太?太太是頂頂好的旺夫相,與您八字相合、面相互補,您二位天生一對。雖說太太與您沒有子嗣,可您的子嗣便是太太的子嗣,往後二位兒孫滿堂、承歡膝下,百年後也有綿延不斷的香火……”
“借您吉言。不過,我想問的是我的夫人,不是我張祐海,也不是在說張家。”
“太太……太太自然有享不盡的福氣。”
“那是毋庸置疑之事。”老爺顯然知道二馬仙人只是在說套話,卻還是追問,“可還有何天機,是仙人能夠與我洩露一二的嗎?”
院子裏又靜了靜。孔雀從梧桐樹上跳下來,踩在一塊湖石上。
另一只孔雀見了,便也跳下來。長長的尾羽垂在螽羽眼前,琉璃般淬着光。
二馬仙人開口道:“方圓百裏內,誰也不敢在太太面前班門弄斧。不過……”
螽羽看到那二馬仙人慢慢搖着頭。
“張老爺,貧道只這樣說——許多同道認為,貧道這些謀生把戲是下三濫,可貧道修行數年來卻悟出一個道理,總想要活得像個人,才是自讨苦吃,會受天大的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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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二馬仙人在大堂燒了幾張符咒,便讨香火錢告辭了。
夫人一臉得意,還挽着老爺的胳膊故作可憐:“多虧老爺回來了。老爺一回來,我的病就好了,想來是老爺福澤深厚,将那些個邪祟都吓跑啦。”
“方才老仙人不是說了?家裏沒有什麽邪祟。”老爺笑道,“哎呀,我知道了,你是見了我心裏高興,一開心,身上毛病就都好了不是?”
“老爺你取笑我呢?”
“怎麽,你見了我難道不高興?”
“當然高興。一年裏最高興的日子就是老爺在家的日子。你在家,我每天都高興,哪裏顧得上生病呀!”
——這膩歪勁兒,可把旁人都看得低下頭去了。
螽羽也忍不住掩嘴發笑。
正笑着,卻見衆人之中,錢氏面色陰沉。忽的,她轉頭過來剜了螽羽一眼。
不巧與螽羽的視線撞上,錢氏立馬換了臉色,挂出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來。
螽羽慌忙垂下眼皮,撤步躲到夫人身後。
錢氏那惡狠狠的表情卻像烙在了眼睛裏似的,怎麽也抹不掉。螽羽一個激靈,心裏滾過一塊硌人的石頭。她驀地想到,錢氏帶着道士上門或許另有意圖:不單單是為了在老爺面前抖落出夫人前段時間閉門謝客不理家事的情狀,說不定,還有意往自己身上潑髒水。
仔細一想,三月裏在省城別邸中遭遇的潑皮流氓,不就是池三爺帶上門的麽?
如果那确實不是夢,而是真的——
或許池三爺和錢氏對那件事一清二楚……
或許池三爺早就與那個什麽二馬仙人串通好,要來污蔑自己是個招惹禍事的妖精、是與張家相克的災星,是自己的到來引來了這一整年之中的諸多災厄……只不過二馬仙人被老爺和夫人震住了,這才什麽也沒做,草草離去。
——畢竟,螽羽想,回望一生,自己好似真是個晦氣的喪門星:
兒時家破人亡了,又被賣身做妾;贖了身到老爺府上,卻被當家主母厭惡以致兩年不得與老爺同房有孕;到府上一年,又惹來了山匪、暴民,甚至間接地害死了人,使得夫人與老爺耗費心神……
如若此時真有人點出,許是她“命格不祥”才“流年不利”的緣故,說不準老爺夫人真的會信的。
到時候她該如何自處?如何分辯?
可是……假若池三爺和錢氏真的有意毀謗她,這種惡意又是為何而起?
是因為孩子嗎?
因為她可能會生下老爺的兒子?
——不,這也太荒唐了。
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自己只不過是張祐海的妾,而且還是沒能真正過門的妾室。擔驚受怕,不過是因為自己無名無分、前路未蔔,因而疑心生暗鬼了。定是這幾日錢氏住在府上,道士又裝神弄鬼的緣故,害得她心神不定……
若是她也像夫人那麽厲害,又哪裏會怕這些牛鬼蛇神?
總歸有夫人在……她什麽也不用怕的。
這樣一想,螽羽那顆砰砰直跳的心又緩緩安寧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