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廿肆】喜訊
【廿肆】喜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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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青黃不接的三月時,官府要開始赈災濟糧了。
池三爺一早來通了氣——其實也毋需他來通氣,年景不好,是秋天落葉子般的事,一葉知秋,誰不知道各家各戶都沒有餘糧呢。
夫人已經吩咐下人着手清點張家的糧倉,要預備在各處鄉裏開設粥棚、施舍米面,這是大戶人家在荒年時該做的事。
又過了幾日,孫知縣也親自登門來拜訪。
孫知縣是個聰明人、爽快人,拜見夫人後,便直言是來“借糧”的:
去年因為幹旱和民變的緣故,要湊齊上繳的糧稅不易,後來是從官府暗賬中擠了一部分款項用于上稅、又有本地大戶慷慨解囊,才補足的數額;再加之本就有幾處糧倉遭遇暴民劫掠,眼下要用來救濟饑民恐怕不夠數量了。
這話裏的意思,自然是希望這次張家能多出些錢、出些力。
孫知縣告辭後,夫人坐在堂上喝茶吃點心,邊吃邊罵:
“災年又不是我一家獨獨受到老天眷顧,我家的地也幹旱,我家的地也長不出糧食啊!朝廷課稅一年收得比一年多,就沒見少過;這些年我家裏頭的百萬白銀也都源源不斷敬奉到北邊去了。每次出了事,還要來讨,讨讨讨、讨個沒完!”
螽羽給夫人斟茶,聽着夫人抱怨,她知道夫人并沒有多少動氣,只是慣例要忍不住如此刻薄兩句。
本來麽,富貴人家的家中一絲一毫、一米一粟,便都是農人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勞作得來的;能夠四處行商、家財萬貫,也是朝廷治理下四海安定的緣故。遇到天災人禍時開倉放糧扶助一二,是善心更是本分。
胡二左站在邊上,也是安安靜靜地垂着手,等夫人說完抱怨話之後下吩咐。
“豐年屯糧,歉年放糧,本是天理。只是從前年起天公已不作美,各地多有災害,府中是該多做準備、囤糧積米。”螽羽知道,跟夫人說說話便是在給夫人順氣,“不過孫知縣既來說了話,大門大戶也不能失了體面。夫人如何打算?”
“唉,我們張家倒還不至于連這點家底都沒有。”夫人擺擺手,“把原定架設一個月的粥棚改為滿兩個月。在省道各個關卡附近也設置茶水攤子,早晚各一次開竈煮粥;從懸壺堂讨清熱解毒的方子來煮茶,白日裏不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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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本地官府粥廠一般是如何設置?”
聽她這樣問,夫人歪着頭想了想。
“我倒不清楚……二左,你記得嗎?”
“池三爺上回來的時候,我同他打聽了。”
胡二左上前來說道:“三爺講,今年的光景還不至于驚動聖上,再者去年出了那些事,官爺們今年也實在不敢再啓奏上疏,朝廷沒有撥款下來。縣城裏預備設置三個粥廠。省城裏預備了一萬石糧食到各個縣鄉去救濟,各地縣衙門裏的再算上,莫約一萬五千石是有的。”
“一萬五千石哪裏夠吃?既求了我來,我們該給補到三萬石……今年糧價如何?若同我方才吩咐的一般布置,或許還得到外省買糧才夠數?”
“如今的糧價日日不同,連連升高。城裏來的信上都有記,我這便去取來放在您書房裏。外省的價格,我現在派人去打聽。”
“好的,去吧。”
夫人吃完了原本用來招待孫知縣的點心,看起來心情好些,伸伸懶腰準備站起來。
“太太……”螽羽有些出神,欲言又止。
“怎麽了?蝈蝈,你有什麽事要同我講,講出來便是了。”
“螽羽見識短淺,不知規矩……只是好奇,本地大戶歷來要出如此巨數的周濟?”
“往年也有過災荒,各家都有周濟。至于數額,我不是太清楚。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到,是該送信過去互相通下消息的。”
“民間各家設置的粥棚茶攤比官府還要多些,也是常例?”螽羽委婉道,“螽羽原還以為,各家是從庫倉中取出糧食送到縣衙門裏,再周轉些銀錢出來,這般補齊官府的空缺。”
夫人面色茫然。
顯然,夫人沒有意會螽羽的意思。
雖說螽羽身在張府,清楚明白張家并不是鋪張浪費、酒肉橫街之徒,甚至連一些京官府中縱情享樂行徑的十之一二都無。可張家到底是一方巨賈,外人是如何看待、如何作想,恐怕難以悉知。
……不過夫人既如此安排,說明往年也一向如此。果然該是螽羽多慮了。
這麽想着,螽羽便住了口,伸手扶夫人站起來。
夫人見她伸手,也立刻習慣地搭手起身:“好啦,我們回去吧。你之前給我讀的《史記》是不是已經讀完了,下一本讀什麽,該讀《後漢書》了?”
“照着順序讀《漢書》,再讀《後漢書》。如若夫人想聽別的,讀別的也好。”
“就照順序吧。反正我也記不住那些幾百幾千年前的死人故事。”
夫人嘻嘻一笑,挽着她往後院走。
螽羽剛走兩步,突然感到有些燒心似的胸口發悶,在原地停了停。
其實剛開始服侍夫人時,因着螽羽從前沒有這般連日站着立着、走着跑着的經驗,時常累得眼前發暈。但一年多過去,饒是金尊玉貴的官宦小姐、不事生産的優伶娼妓,也已把雙腿和脊背養得挺拔了。
——而今日只是一上午站在屏風後聽夫人與孫知縣說話,怎就這般勞累了?
“蝈蝈,你身體不舒服?”
“不要緊……許是癸水将至,身子不爽利。”
“螽羽姐姐近幾日吃得也少,胃口不好。”南南作譴告者也。
“既如此,快請郎中來看看吧。”
“是,南南這就去!”
“蝈蝈你也真是的。”夫人擡手戳她的額頭,“身體不适、心緒不快怎麽總是憋着?我張家懸壺濟世藥堂遍天下,你不好好享受,打算留着給誰用呀。”
“蝈蝈從小體弱,對不起太太老爺的厚望……”
“少來。你就是怕我呗,不敢同我講話,在我跟前總是戰戰兢兢像個鹌鹑!怎麽這麽久了還怕我啊?”
“蝈蝈不敢——啊,我是說,我不怕太太……”
“沒事,怕就怕。我還怕別人不怕我呢。”
夫人嬉皮笑臉地與她開玩笑,貼到她身邊,摻她回後院屋裏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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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身體疲乏、癸水不調,原來是有身孕了。
從正月裏那次同房算來,孕事已有三個月餘,細看起來确乎顯出幾分不同的身姿。
夫人高興地不得了。
“這天大的好消息得趕緊告訴老爺!快快快,發信去,快馬去!一路人走驿道一路人走船,越快越好!算了要不我自己去?哎喲不行,這會兒不好走開的……快點快點,拿筆墨過來!胡二左!把胡二左叫過來!”
在屋子裏好一番着急忙慌來來回回,信才算是寫好遞了出去。
接着命人從庫房提滋補品、差人到省城請女科大醫來開安胎藥,金銀珠寶賞賜、全府上下開宴、四方布施祈福……紛紛不在話下。夫人對妾室有孕這樣的家事不曾有過經驗,想起一樁來便吩咐下去一樁。
到入了夜,夫人還在忙着拾掇。小小的、橘紅色的身形像個火苗在張府裏上下蹿。
她督着下人們把院子側邊的廂房給收拾幹淨,差人把螽羽的東西都搬了過來。一律親自過目,舊的換成新的,布料稍微次些的被褥衣衫也都不要了,抱夫人自己的過去用,天明再請人裁做。
待到終于安置好,又到廚房去親自煲了冰糖百合燕窩,端到螽羽手裏,看着螽羽喝。
螽羽活到十八歲,何曾被人這般如珠似寶地捧在手心裏。
高興麽?自然高興。受寵若驚。
——這是張老爺的第一個孩子。在這個家裏,再沒有比子嗣更好的喜事。
怕麽?
卻也有些怕的。
螽羽沒有生産過,她的母親來不及教養她為人妻女之道便過世了;而在妓院裏,懷孕是一樁極其可怕的事。就算生産下來,那些孩子也不過淪為新的龜公、新的雛妓。
她見過許多因為打胎或生子而摧胸破肝、踣地呼天,最後命喪血海的女人。
她會不會成為其中之一呢?
她不知道。她也不配去想。她現在只應當高興。
她望着夫人裏裏外外忙碌。
等到夜深點了燈,夫人搬把小椅子到她身邊,蹲在地上,用胳膊環着她的腰,把腦袋輕輕貼在她肚子上,就這麽一直貼着,時不時發出幾聲脆脆的笑。
聽到夫人的笑聲,螽羽心裏的憂慮與恐懼被驅散了些。
“太太,您說老爺會高興嗎?”她輕聲問。
“當然會啦。”夫人的聲音抵着她的皮肉,暖乎乎的,“他肯定前腳收了信,後腳就趕回來看你!他多想要個孩子呀,那麽多年了,終于得償所願。”
老爺真的很想要孩子嗎?
真的想,為何年過不惑,才納進一房小妾?
不過,想來也是為了夫人的心。老爺關愛夫人,自然舍不得在夫人不情願的時候強行納妾,惹得夫人傷心難過。
“太太,您與老爺恩愛多年……”為何沒有子嗣?
這其實一直是螽羽十分好奇的事。
只是她當然是不該好奇,不該問的。
若非今日突蒙幸事,她半分都不敢提。且這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她小心翼翼去看夫人的神色,可惜只看到夫人埋在她懷裏的頭頂,看到夫人戴着金釵上那幾顆火星子似的紅寶石,點綴在烏雲般濃密的髽髻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