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拾捌】枭首
【拾捌】枭首
-
七月底時,從省府派來的一千個兵馬下鄉拿人,竟在崖儀山河道口大敗于“崖儀變民”,數百官兵屍陳河畔,還有一名衛指揮使墜馬而亡。
省城裏的知府大丢了顏面,上疏求兵以求平叛,将此事從“哄堂塞署,逞兇毆官”上升到了崖儀鄉民意圖“一縣同反”。
與此同時,趙知縣被革職,換了位孫知縣來。
上頭官員調來換去,民間的恐慌也越來越盛,各種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今天什麽土地爺顯靈給周監生送了一套紅衣,明天什麽哪座山間狐啼如訴是有不祥之兆……
孫知縣倒是個會做官的,新官一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帶着被官兵俘虜的百姓前往浮岩山換回被俘虜的軍官。
然後召集鄉縣老民,詢問是否願意寫下呈文,講明“本村并未進城鬧事,應完錢糧也情願照常交納”,如此一來,往後便不再追究。
鄉民本就知道官兵平叛之血腥殘酷,聽孫知縣這樣說,便紛紛寫了呈文。
如此一來,“請平糧價者”似乎将要日漸孤立無援了。
孫知縣又登門拜訪本地各個鄉賢缙紳,終于問出一件要緊的事:
“民間所謂‘請平糧價’,究竟是要去除所有程儀需索,還是以求紅封白封沒有差別?若是前者,恐怕難以辦成,若是後者,各位老爺們可願接受?”
——夫人坐在前堂裏,聽孫知縣說着這些話。
螽羽一早便問過夫人這個問題。
夫人當時很快回答:“老爺自然沒什麽不情願。”
這會兒,夫人卻沒有立刻回複孫知縣。
Advertisement
她心不在焉似的,突然問:“縣太爺可知道前幾日崖儀河口死傷的人裏頭,都有哪些村子裏的鄉民?”
孫知縣只身帶着幾個衙役前來,身後沒跟着師爺,也沒跟着在官府辦事的池三爺。可見孫知縣心裏清楚,張府久久未站出來說話,是有為難之處的。若是張祐池一并登門,或可顯得親近,卻也可能弄巧成拙。
看來孫知縣果真是個能幹人。
“有岩下村的小農數家。”知縣回答道,“本官聽說岩下村的土地十之有八都是張家名下所有,可是如此麽?”
官府裏一查地契便知,當然正是如此。
夫人也回答:“确實如此。”
“岩下村民中有不少人支持民變,您有聽說?”
“我一介女流之輩,哪裏知道這些事。”螽羽第一次聽到夫人這般自謙,驚訝于原來夫人也是會說這些話的,“岩下村的田産常年交由村民打理,不過每年收取一筆佃租而已,甚少往來。縣太爺萬莫生出什麽疑心,我們張家對朝廷一片忠心,皇天後土實所共鑒。”
“小生萬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擔憂張老爺牽挂鄉親,也擔憂老爺的家業受損。”
“縣太爺的意思是,若是往後官兵前來平叛,少不了要波及到岩下村?”
螽羽站在屏風後聽着,聽到說這句話時夫人微微揚起的聲調,便知道夫人真正關心的其實是這件事。
“本官自然不願看到百姓無辜流血,為官者愛民如子是職責所在。”這位孫知縣說話很有方圓,“只是也要看那姓周的暴民與他身邊糾集之衆是否能早日回頭、歸順朝廷。”
“若是早日歸順,便有活路麽?”夫人問道。
“周監生雖是有着‘為民請命’的好心,畢竟惹出大禍,肯定是活不成的。”
“我并不多麽關心周監生。”夫人笑道,“如您先前指點——岩下村不巧成了‘賊窩’要受牽連,實在令我憂心。依您看,現在可是勸解村民捉住那周監生交予您手中的好時機麽?”
孫知縣驚了驚,料想自己是看低了這位張府主母。
他再開口時,語氣更恭謹了些:“依本官個人之見,以如今的火候,恐怕此事還沒有那般容易促成。”
“縣太爺何出此言?”
孫知縣沉思片刻,回答道:“我靜如鏡,民動如煙。事以形兆,應以象懸。”
-
“那句文绉绉的怪詩是什麽意思啊?”
夫人一回到後頭,便把手搭在螽羽腕子上,很不耐煩地癟着嘴。
“那應當是魏晉詩人陸機的詩……”螽羽想了想,解釋道,“說的是時事動亂、民心浮躁,詩人心如明鏡,便看到了未來的預兆。”
“所以呢?孫知縣說這個是想說什麽?”
“奴婢猜測,孫知縣的意思是現在并非緝拿周監生的好時候。他應該是勸太太您再等一等。”
“等——等等等,可是再等再等,朝廷大軍就要來了!”
“是了,”螽羽嘆道,“且不提怕是會有無辜鄉民被當做叛民……那些官爺,哪個不是如同蝗蟲一般,刀戈還未出鞘,民脂民膏已經搜刮殆盡。不過奴婢覺得,孫知縣說的是有道理的……”
螽羽小心翼翼,看着夫人望向自己的眼睛裏沒有不悅,才接着說:
“如今請平糧價者得勝不久,正還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上下齊心。但若日久,鄉民百姓也懂得趁勢收篷的道理,官府一旦放出同意調平糧價的消息,聚衆者自然四散。屆時再捉拿罪魁禍首,想必不是難事。”
“這道理我雖聽得明白,可是誰又說得準究竟什麽時候才‘是時候’呢?”
“奴婢猜想,如今孫知縣已在四處收攏民心了。待到‘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指着壯丁歸家秋收,正是了結此事之時。”
“九月……那可還有好久。當真等得起麽?”
夫人站在廊下,擡頭朝天上看。
現在已經出了梅雨,天空一碧萬頃,陽光裏像迸着火一般紮得人皮膚刺痛。
“我還得再去看一看……”夫人喃喃道。
螽羽扶着夫人的手,将夫人拉回屋檐影子裏,為夫人擦拭額角沁出的汗滴。
-
這日不是螽羽值夜,螽羽是在西院自己的房間裏入睡的。
一個人獨居,螽羽早晨總會醒的早些。
今日卻還要比往常更早。
梳洗完朝夫人院子裏走去時,晨鐘都還沒響過,整個大宅裏靜悄悄的。
可走近院子,卻聽到夫人正在庭園裏頭罵人。
“你個小賤蹄子!再也別回來,再也別來求我!——你以為你喜歡的是什麽好人聰明人?那是一頭看到懸崖不停步的倔驢子一只咬了人不松口的臭王八!他沒膽量砍人的腦袋就算了,你也便聽他的嗎?你們再不走就是等死,我可不管你們兩個的腦袋到時候在不在自己脖子上挂着!”
螽羽朝院子裏看,只見夫人站在院子中央,用手指着天梗着脖子罵罵咧咧。
南南跪在夫人腳邊上,雙臂用力抱着夫人的腰,像是怕夫人化作一道煙霧追出去似的:“太太,你別生氣了,算了吧!太太……”
螽羽沒走進去,默默躲在院子外站着,直到南南驚惶的哭聲止住,才裝作是剛巧到的樣子慢慢過去打招呼。
伺候夫人用早飯時,夫人嘆着氣,扶着額頭對她說:“你和縣太爺說得對,現在根本不是勸得動人的時候!……我再不想理那些事情了。”
她的嗓子都有些沙啞了。
“太太別動了氣傷着身體。”
螽羽放下筷子走到夫人身後,用指尖輕輕地揉夫人的太陽穴。
這些按摩安慰對夫人慣是有用的,夫人閉着眼,氣息一點點順下來。
“太太,老爺昨天的信裏寫了什麽?”螽羽想了個別的話題,“太太您告訴奴婢好不好呀?”
通常老爺每個月寄一封家書回來。
路途遙遙,有時候上旬便到了,有時候又要到下旬,有時候兩三封堆積着,遲了十天半個月才連着禮物一起寄到——都是常事。
可這兩個月老爺寄信似乎是要比往日寄得慢了,寫的內容也少。
螽羽收到的信箋中,往往只是幾句問安。寫給夫人的倒還長一些。
——老爺似乎并不很在意崖儀縣鄉民請平糧價一事引發的風波。
“能說什麽!他不就一心撲在他的‘援軍大業’上頭……”這個話題也不好,夫人又微微蹙起了她那對早上起來尚未描摹、蛾翅似的圓而淺的眉毛,“是有說前不久連着三戰大捷,降服了一位北戎大将——朝廷正高興,要給他封賞呢。不過反正這幾年北疆一向是來來回回,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我看不值得怎麽樣……”
自打那日之後,夫人确實不常把岩下村、聚衆民變的事挂在嘴邊上念叨了。只胡二左得了新消息的時候,過來與夫人談上幾句。
——螽羽分不出來夫人是賭氣不管還是真的抛之腦後。
這邊廂“玉碗冰寒消暑氣。碧簟紗廚,向午朦胧睡。莺舌惺松如會意。無端畫扇驚飛起。 雨後初涼生水際”,張府上下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每天只專注琢磨如何消暑去火。
那廂外頭的紛紛擾擾,卻只是被隔在院牆外頭,并不會因為“視而不見”而消減幾分波詭雲谲。
九月,應天府派了兵,駐紮在岩下村裏。
“夫人,您不過去看看麽?”胡二左的神情難得透露出幾份焦心。
“我不去。你差人把犒勞官爺的銀錢、吃食送過去,表表張家心意便罷了。”
南南也拉着夫人的袖子。
“太太,我去探望過東東姐姐,可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太太您就再去見一見她吧……”
夫人一拍桌子,賭氣道:“她有了自己的情郎,要為他赴湯蹈火呢,你管得着?一幫沒出息的東西!他蠢,她更蠢!想證明自己不是廢物?我呸!愛逞英雄就去逞。我可不管。”
過了不久,又是一個尋尋常常的日子,是九月中旬的一天,黃歷上寫着“兇神宜忌”。
左管事沖進來,說“官兵突襲,變民已被緝拿,送往省城去了”。
“人們還說……還說……”
“說什麽?”
“說官兵們往山裏開火炮,獵到一只大狐貍……要帶回去……獻給知府做領子……”胡二左說不下去似的,低頭掩面。
南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夫人面色鐵青,跌坐在椅子裏,身體輕得像是一團炸起來的毛似的震了震,眉眼似乎都變得尖聳扭曲。
螽羽低着頭,掐着掌心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那天晚上螽羽做夢了。夢到自己走在省城高高的城牆下面。
城牆正門上方拴着好幾個人頭,是官兵平叛的戰利品。
夏日炎炎、水霧浃洽,頭顱上的肉已開始腐敗剝落了。
螽羽還是認出來,挂在最邊上的那顆腦袋,一蓬亂發下是杜阿七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