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陸】請願
【拾陸】請願
-
春日裏的好光景不過一二個月,吃枇杷、吃櫻桃、吃楊梅,轉眼到了初夏的梅雨時節。
今年的陰雨比之往常更為長久連綿,民間很快便有聲音,擔心水患要來了。
夫人坐在院廊下看着雨。
院子裏已經積蓄起一層水來,再多,就得叫人來疏通了。
天上看不到太陽,只有陰沉沉的潮濕的灰雲,連帶着本來翠意濃郁的庭院也失了顏色。
南南從莊子上抱了幾只小鴨子小鵝放到院子裏養,黃嫩嫩的一團小東西,在院子裏游來跑去、東啄西啃,很是爛漫可愛,倒成了能夠博人一笑的稀罕玩意。
夫人看着侍女們用杆子逗小鴨玩,臉上也多了些笑意。
還沒等她興致起來,胡二左卻又進來作揖了:“太太,徐秀才來看望您。”
“不見。”夫人擺擺手。
“說是替縣太爺來問安的。”
“不見。你且招待着。”夫人坐回藤椅裏,“跟前頭一樣,就說我病了不便見客。”
又過不到半時辰,胡二左進來:“太太,東鎮的陳老先生親自來府上求見,太太可過去聊聊?”
“啧!就說我喝了藥歇息下了不好招待,安置他和徐師爺一起用午飯,吃完安排人陪送回去。”
——這幾日總是如此,來來往往許多人求見。
Advertisement
而夫人都不想見。
螽羽也聽到些風聲,隐約明白這些人找夫人是想談什麽事:請平糧價。
所謂“請平糧價”,自然是因為“糧價”不“平” 。
本地不知從哪年哪月起有的土規矩,貧民碎戶納稅錢用普通的白紙、草紙包着,謂之“白封”,紳衿大戶則用紅紙,謂之“紅封”。
官吏見了紅紙,便規規矩矩照章辦事,上頭安排下來繳納多少便收取多少。可若不是紅紙,那就要照着本地的特色“程儀”來“打秋風”了。
如此一來,高門大戶米爛陳倉,交的糧稅卻比平頭百姓還少些;小民分明縮衣減食才上繳了稅錢,卻還要多納一份供給官吏衙役的敬奉,應當說,甚至是把缙紳們該納的份也一并壓在了他們頭上。
這紅白封的土規矩自然早就鬧得民心怨憤,加之今年有水患隐憂,收成怕是不好,因着這一層恐慌,此事便又被挑了起來,據說還推舉出了兩三個請願的領頭。
那領頭人姓周,是一名監生。周監生在土地廟裏寫了書信分發給各縣鄉,邀諸糧戶在六月初一進城請願,一同“請平糧價”。
眼見支持者增多,請願逐漸有越燎越旺的架勢,本地大戶不能不放在心上。
——而夫人只覺得煩惱。
“關我何事?凡屬我張家名下的田産,佃戶從來是投紅封,官爺們看了也都知道的。至于村子裏誰來求我和老爺,我們也願意幫忙平齊白封的錢,不叫他們吃虧。”夫人這樣抱怨過,“我誰也不站,誰也休想從我這裏圖什麽名聲!”
“老爺不在,他們怎麽還來上門來呢?”螽羽感到有些不安。
有一大幫子男人擠在廳堂外朝裏探,想想便叫人擔憂。
夫人冷笑道:“若是老爺在,自然早被推出去應付了,他躲都躲不得!每次一出什麽事,就一窩蜂上門來央求主持公道。公道?哪裏有什麽公道?找公道幹嘛不去官府裏找?還不是惦記着要從我們府上掏錢。”
“太太,您說若是老爺在,老爺會如何看待此事?”
夫人沉默片刻,道:“我已送了信給老爺,希望早些有回音。我需得知道他的主意,才好和外頭那些人說話。”
夫人心情不快,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擰來擰去,臉上冒了層細汗出來。
跟着夫人也有大半年光景了,螽羽知道夫人是不喜人情往來、交際酬酢的。
遇上打上門來的潑皮無賴,夫人很有辦法收拾;遇到講道理一套一套的說客知客、彎彎繞繞來讨好處的鄉親鄰裏,夫人就避之不及了,一副恨不得像狡兔三窟那般鑽地道逃走似的樣子。
話雖如此,卻也不得不硬撐着到臺前去演戲,因而遇上這種事,夫人在私底下不免要甩甩臉色、使使性子。
螽羽用兌了冰的清水絞了帕子給夫人擦臉,在夫人身邊的矮凳上坐下,拿扇子給夫人扇風。
“你的手涼涼軟軟的,好舒服,多給我揉揉。”
夫人說着,把手搭到她膝上。這是在撒嬌。
螽羽便輕輕給夫人揉着腕子。
夫人舒服得眯了眯眼,身子不那麽緊繃着了,癱在藤椅裏翹着腳晃蕩——凡是教過規矩的閨閣小姐,誰也不會這樣坐沒坐相。
不過螽羽是習慣了夫人這樣的。
起初她還會在腹中偷偷鄙薄一二,如今眼裏看了心裏也不覺得厭煩了,倒還覺得有幾分可愛可親。
于是夫人望着那些院子裏悠游自在的小毛絨鴨子,螽羽望着夫人。
“你怎麽想呢,蝈蝈?”夫人突然問道,“你覺得老爺會站哪頭?”
螽羽一驚,連忙低頭:“奴婢見識短淺,怎敢揣測老爺的想法。”
“幹嘛,他又不是皇帝又不是神仙,有什麽不敢猜的。再說就算是皇帝是神仙,那也沒什麽猜不得。”
“……就算奴婢敢猜,奴婢也是亂猜。奴婢不是本鄉人,不懂這裏的規矩,胡說白道出來讓您笑話。”
“不妨事,”夫人今天頭一回露出笑容,“那便說出來讓我笑笑好啦。”
螽羽想起話本故事裏有位女子名喚“嬰寧”,因着愛笑而被婆家斥責不穩重,後來便不笑了。這故事多讨厭。幸虧夫人是這個家裏頂天的人物,想怎麽笑便怎麽笑,想怎麽坐便怎麽坐,夫人是愛笑愛玩的,也能笑能玩——這般想着,螽羽心裏十分舒坦。
既然夫人這樣說了,她便斟酌片刻,開口道:
“奴婢以為,老爺有古人之風、樂善好施,凡是于民生有益的事,老爺定會為民請願義不容辭。只是……規矩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自有其維持平衡的緣故在裏頭,貿然打破,定會有得失變化,恐生出什麽禍端來。”
“你還自謙呢,原來是真有過思量的。”夫人笑了笑,又嘆口氣道,“這事裏頭雜着太多人了……我想一下就頭疼。”
“平頭小民,想要‘平糧價’,為的是過上更寬裕的生活。官差衙役,需要上交定額的稅錢,不然官位、前程難保。至于繳納紅封的門戶,其中并不見得都是富裕人家吧?有沒落的官紳之家,有方才考得童生秀才、還未一展宏圖的書生……他們想必不願意多出稅錢。”
“正如你所說!何況大家都是親戚朋友,出門打個照面,誰不曾受過誰家恩惠?誰又不曾受過誰家的氣?”夫人恨恨道,“誰知道他們各懷什麽鬼胎。”
“還有……奴婢知道,我朝歷來嚴懲‘暴民’。請願者聚衆十人以上,便要被定為‘鬧事’,官府到時候治罪處理起來……恐怕傷的又是平民百姓了。”
夫人翻過掌心,拍拍她的手。
“不愧是官家小姐出身,這些事竟也清楚。”
“只是從前聽過一些故事……京中常有各地的消息。我朝國土遼闊,各地有各地的民情,自然也各地有各地的民怨。每逢一地有‘民變之兆’,總是牽涉甚廣,當地的官員落馬下臺,前去赴任的新官、前去鎮壓的将領則有了一躍而上的機會,往往出手狠絕,不将‘變民’斬草除根、枭首示衆不會罷休……”
“原來竟是這樣。百姓為自己争一争利,在他們看來竟罪不可恕麽?”
“王公貴族久離外省平民百姓,不知曉他們的生活苦楚,反而更怕民變生事。何況争功的機會本就寥寥無幾,既然入仕為官,便是汲汲營營求于功名利祿。在他們看來,平頭百姓身家性命不過數字罷了。”
“你的意思是說——”夫人有些煩躁,未染豆蔻的指甲在螽羽衣服上抓撓,“事情若是鬧大了,反而引來外山的虎狼。屆時不知如何收場。”
“奴婢相信老爺肯定想得比奴婢周全,只是老爺遠在異鄉……”
夫人往後一仰:“罷了!總歸我現在躲一時是一時。這時候若是做出頭鳥,到時候彈弓裏的石頭就打在我們身上。”
雨下得越發密了,說話聲已聽不太清楚。
小鴨們跑到廊上,擠在一起取暖歇息。
“蝈蝈,”夫人也朝螽羽身邊靠了靠,“你說話聲音好聽、條理清楚,聽你說話真舒服,再給我講講故事吧,趁着還沒到午飯時間。”
“讓奴婢講故事嗎?講什麽故事?”
“就講講……你在京城的生活?”
這哪裏是能講的呢。
所幸夫人又說:“講講北方人喜歡吃什麽、喜歡喝什麽,喜歡什麽音樂,或者講講那些高官的恩怨,講講你從京城到這裏來一路上遇到的事……或者你從話本上聽來的故事。什麽都可以。”
南南端了盤洗好的桃子杏子過來,也挨着螽羽坐了。
兩對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于是她想了想,講起一些沒譜的京城裏瞎傳的皇家逸聞,說那皇宮裏頭的銮駕排場如何如何盛大,說哪位貴妃娘娘豔冠群芳卻暴死宮中,說朝中那位正當紅的大學士是如何如何博得了皇帝的青眼、将原本頗得皇帝厚愛的老太監拉下馬來……
不知何時胡二左管事的也來了,他左右應付來客,累得一腦門汗混着雨,扯下帽子坐在底下讨茶喝。
南南瞪他一眼,埋怨他打攪她們聽故事,給他取了汗巾、倒了涼茶送過去,趕忙坐回來催螽羽往下講。
胡二左樂呵呵接了茶,一邊喝一邊聽,茶喝完也不走了。
衆人聽得津津有味。
螽羽竟不知他們都這般喜歡聽這些遙遙廟堂之上的稗官野史,也不曉得到底有何意趣,那些人與人之間的争鬥總能令他們睜大了眼睛啧啧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