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拾肆】驚夢
【拾肆】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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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螽羽看到那些山匪臉上的神情,感受到那些遍布她全身摩挲着舔過的目光,她知道他們不會放過她的。
美貌有如赤金。
常言道稚子抱金過鬧市,豈有不被人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螽羽的美貌算不上“名動京師”、數一數二,可也是價值千金的一張臉、一副身子。在這山野間,更成了一件名貴稀罕的寶貝。
“雖說帶着女人,麻煩得很……”為首的山匪笑道,好似自己施舍了螽羽什麽好東西,“留她一條命吧。兄弟們眼下別急着上火,帶在路上慢慢受用。”
“大哥,今夜不及動手了,只管摸爬打探,不正是受用的時候?”
“就是!不然等到明天殺進那村裏,還不知怎樣。事成自然有的是姑娘婆娘受用,若沖在前頭傷着了,那只有眼巴巴看兄弟們快活的份兒了……”
“慫貨!”山匪頭子啐道,“也就那麽一二三四下的事情,倒跟你的命一般看重。”
“是了,可不就三四下功夫?等得的,便讓兄弟們享受享受吧。”
另外也有人開始起哄了。
男人們圍在她身旁,眼睛在火焰裏發出紅光,好似一群環伺的野獸,流淌着口涎、汗水,呼吸粗重急切。他們要将他們的不忿、饑餓與頹敗全部發洩在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他們有如等着吃人心肝的妖魔般可怖。
眼見事态如此,那山匪頭子擺擺手,走上前道:“我且嘗了你們再撒尿!”
說着,那男人一下坐到螽羽身上,伸手去解腰帶。
螽羽尖聲哀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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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恐懼只引來更多笑聲。
杜阿七奮力掙脫。刀刃在他身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他總算甩開抓住他的幾條胳膊,可只朝螽羽跑了兩步,便又被一腳踹倒摁在地上。
“小哥這麽不配合,看來是不會給我們帶路了。這下可難辦啊——爺爺們今天趕夜路,帶不了累贅。”
“把他腦袋砍了就是。這幾日我的斧子都還沒見過血,我來!”
“不要——不要!”螽羽尖叫起來。
只見山賊将手裏一柄沉甸甸的鐵斧高高掄起,就要往杜阿七的背上砍下去——
忽然,一道巨大的黑影閃過。
“砰”一聲,斧子掉落在地。而那個男人沒了腦袋,也沒了上半身。
一截脊柱在半空耷拉着晃了晃,随即連同下半灘血肉滑到地上,腸子內髒流了一地。
“啊!啊啊——”
沒人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
螽羽聽到原本趴在她身上的男人大喊着“妖怪!妖怪!”,連褲子都沒提便站起來往深林裏跑,一路上還被褲腿絆倒兩次,最後幹脆踢了褲子光着下半身繼續跑。
火把掉到路旁,點燃了一片灌木。
透過那越燃越旺的火光,螽羽看到站在他們眼前的東西。
那是一頭巨大的野獸,比馬車旁嘶鳴掙紮的馬匹還要高大。它口中銜着男人的半截身子,牙齒輕輕一合,螽羽便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骨被折斷咬碎的聲響。
它吞下男人碎裂的頭顱,吐出幾塊血肉模糊的斷肢。
螽羽說不出那是一頭怎樣的怪物,只看到它有巨大的吻部、鋒利的牙齒、燈籠般閃爍着幽光的眼睛,其餘的一切都被黑暗和搖曳的火苗所遮掩。
有幾個山賊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只妖怪如同傾斜的影子般掠過去,緊接着螽羽便聽到可怖的哀嚎。噴湧而出的鮮血灑在草葉上,竟發出泉水般汩汩流淌的聲音。
它殺紅了眼了,要殺掉這裏所有的人。
——螽羽想,自己也在劫難逃。
她今夜就是注定要死的!老天爺不願憐憫她,不願給她生路了!
這是何等荒唐的一場怪夢!
杜阿七不知何時跑到了螽羽身邊,想将她攙扶起來。可她雙腿癱軟,壓根無法起身,他只得架着她,勉勵帶着她一起逃跑。螽羽的手背被杜阿七腹部傷口流出的血水浸濕了,她知道他們是逃不了的。
果然,那只野獸霎時間便出現在他們面前,像一座橫亘在天地間的漆黑的山。
它抖動身子,皮毛間放出閃電般的磷光,喉嚨裏滾動着驚雷般的低吼。
它張開嘴咆哮,濃重的腥風裏摻雜着鮮血與碎肉——
然而,一道聲音忽地傳過來,仿佛突然将這片黑暗撕碎了揉皺了似的,帶着一切沉浸到更為荒誕不經的夢裏去:
“蝈蝈?杜阿七?果真是你們嗎?”
——那是夫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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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一剎那,螽羽以為那肖似夫人的嗓音是從那頭妖怪口中發出來的。
不過緊接着,夫人的身影便從野獸身後的林子裏一點點顯現了。
随着那道嬌小的影子越靠越近,天色也漸亮了。
長夜将盡,這會兒已是淩晨時分,山林間彌漫着海潮般的大霧。
古木參天、枝葉橫生,将這條小路籠罩得一片灰蒙。那只怪物的身形隐在了霧氣裏,螽羽仍看不真切。
“你們怎麽會在這兒呢?”
夫人走近了,面容清晰起來。
夫人在那只巨大的野獸身邊停下腳步。她身穿着螽羽時常見她穿的那身石榴紅繡金絲花配青色纏枝團紋的窄袖水田衣,頭上插着紅寶石銀簪子,衣襟平整、鬓發不亂。
如尋常一般的夫人出現在這片深山老林裏,是何等奇怪的事情。
而螽羽——她累了傷了一夜,又餓又冷,衣裳、頭發和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被露水打濕了,凍得牙關磕碰、血色盡失。
夫人注視着他們。
螽羽還倚在杜阿七身上。青年的胸膛寬厚、臂膀健壯,盡管因着失血而變涼了些,仍暖得令人支不開身子。
然而螽羽終于在夫人的注視下清醒了,她猛然掙紮起來,試圖退遠幾步。
可她站不穩,一下跌在了地上。
夫人悠悠開口道:“你別生氣。”
夫人在對誰說話?
不是對螽羽,也不是對杜阿七。
夫人轉頭,與怪物妖異的眼睛對視:“你想怎麽辦,告訴我吧。我來給你做主。”
這時杜阿七突然朝前走了一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太太,吳小姐什麽錯也沒有,請太太明鑒!”杜阿七直直望着太太,而不是看着那頭怪物,“吳小姐之所以離開省城別邸是有苦衷的,您千萬要聽——”
“噓,阿七。你說的話我不會信。”
夫人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搖了搖頭。
然後她望向螽羽。
“你說呢,蝈蝈?你是想和杜阿七走嗎?”
聽了這話,螽羽渾身打了個寒戰。像被洞穿了肺腑裏的私心,像被一把刀抵在後脊上,明晃晃的刀刃照徹她不忠不貞的妄念。
可是,夫人又是為什麽要這樣問她?
夫人想聽到什麽樣的答案?聽到後又将如何處置她——他們?
螽羽膝行着朝夫人爬過去,顧不上那只妖怪,只顧得上向夫人求饒。她抱住夫人的腿,夫人沒有掙開。
“帶我回去吧!夫人,帶我回家去……”
夫人依然沒有動。于是她閉着眼睛将臉貼在夫人的衣裙上,眼淚立時将布料濡濕了。她驚異于自己竟突然湧出那麽多淚水。
她心裏有種感覺,這大千世界裏唯有那座夫人操持把控的宅邸才是安全的。
哪怕她回去以後将要經歷審判與責罰——
可是現在除了夫人又有誰能保護她?杜阿七能嗎?律法能嗎?都不能。但不知為何,她知道夫人是能的。
妖怪發出一陣低沉的喉音。
片刻後,夫人道:“它說它救了你們的命,要用命來還。”
用命還?
“杜阿七,你願不願意用你的來還?”
一時林間靜默無聲。
螽羽睜開眼,在剎那間,她看到那頭妖怪已經朝杜阿七撲過去。杜阿七沒有掙紮。
只見它張口銜住杜阿七的腰,随後高高躍起,仿佛一陣山風那樣,踩着樹木的枝葉,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旋即消失在灰白的霧氣之中。
不久後,太陽升上高空,濃霧消散。
林中只留下夫人、螽羽,一地血腥的屍身和那架遭到劫掠的馬車。
夫人離開螽羽身邊,走到馬車邊上。
“真是糟蹋東西。幸好拴在了一棵大樹上,不然這馬也不知道要吓跑到哪裏去了。”夫人說着,伸手摸了摸那匹馬瑟瑟發抖的脖頸。
夫人的語氣和舉止是那樣自然,仿佛螽羽只是在夜裏做了個噩夢,如今夢醒了,天亮了,又可以啓程了。
樹冠間傳來鸫鳥無憂無慮的鳴叫聲。
“過來吧,蝈蝈。我帶你回家。”夫人說。
【拾伍】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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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坐在前面趕馬,動作很熟練。說不定夫人連騎馬都會。
夫人到底有什麽不會的呢?
馬兒驚累了一夜,走得慢。
夫人似乎也不着急,就這麽慢悠悠地趕着車。
深林裏靜寂無聲,僅偶有野獸踩過草叢灌木發出的簌簌聲,鳥兒振翅飛起的聲響,蟲鳴聲,和夫人漫不經心哼着的小曲。
螽羽縮在車裏,不自覺往四周樹林的陰影裏張望。
“太太……太太,”螽羽忍不住問,“若是再遇到山匪可怎麽辦?”
“怎麽辦?”夫人只笑笑說,“不用太擔心,剩不下多少個了。”
過了會兒,夫人又開口道:“你們還算好運。沒有路過更前些的那個村子吧?”
“村子?沒有……我們在山裏走了一天一夜。”
“那個村子已經一個活口也沒有了。房子也都被燒光了,只留下一片片灰燼。”夫人說,“你可想而知,老爺在外頭做生意不易。”
螽羽沒想到夫人會突然講起老爺的難處來。
夫人自顧自道:
“航江省一帶自古以來重商少匪,可也不是沒有饑民暴動糾集流寇燒殺擄掠、焚屋焚倉的舊事,官爺們政以賄成的嘴臉也……而外頭就更不平安了,做生意要将貨物財物平安運抵、互惠交易,其中的人命風險、損耗開銷,其實難以計數——”
夫人這麽說着,目光似乎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若是物資被搶奪,怎麽辦?若是傭人被擄掠,怎麽辦?誰去談判?花多少贖金?如果老爺一并被綁票,誰拿主意?一地百種稅,一廟千尊佛,如何一一伺候?……如今光景确乎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救世濟民?他有那個能耐嗎?又憑什麽要他來出這個力?高官顯爵、皇親國戚,都是吃白飯的?”
夫人喃喃自語。
——老爺不在家的時候,夫人是這般記挂于心,擔憂着他的安危,仿佛老爺與她是一體的;危險近在眼前時,她也想着他遇到這些事時會如何應對。
獨自一人想啊想,想啊想。無時無刻不在想。
無數個日日夜夜,無數個寒暑冬夏,就這麽一天天一年年的過來了。
此時的夫人特別像一個“人”。
而昨天夜裏的夫人……那不是妖怪,又會是什麽?
她不像螽羽那樣弱小,不像螽羽那樣恐懼,她看到人的屍體時,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看到一地被咬死的雞鴨。那是一種殘酷、冷漠、血腥的眼神。
可總歸……那種眼神并沒落在螽羽身上。
螽羽告誡自己:那只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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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回到張府後,生活一切如舊。
偶聽小人們嚼了幾句她同夫人駕車夜歸的舌根,很快也無人再提起。似乎夫人做什麽,旁人都不見怪的。
加之流寇肆虐的事,人人自危,心思都在剿匪上。
且說防匪的安排:鎮長組織了巡防,每家每戶派一名男丁輪流巡夜;夫人也有自己的吩咐,将張家莊子上的勞力分成幾個班子,一班照常生産勞動,一班白日裏便拿着鐵鍬鐵鏟在四周巡邏,一班值夜。
縣裏的官兵也調過來一支隊伍,奈何無處駐紮。
最後又是張府撥了半邊院子出來,讓官兵們暫住下來。
又過了月餘,聽說境內已沒有外匪的出入消息,駐守的官兵也得了令,吃飽喝足拔營回城。在此期間官兵們的生活起居花銷,都是張家出的錢;聽說臨行前又“程儀”了幾千兩銀子,那些兵爺才肯動身。
官兵如此懶怠貪腐,可想百姓民生之苦。
至于螽羽——
也不知道是夫人擺平了省城別邸發生的事,還是池三爺的那位酒肉朋友只是喝醉酒睡了一覺,醒來後什麽也不記得……亦或者那也是一場夢魇而已。無人再提起此事。
她身上的淤傷也已退去顏色了。
要說除此之外,生活中還有什麽與從前不大相同,那便是東東不見了。
夫人說,東東許了人家,跟着丈夫回故鄉去了。
那天午後下了幾場陣雨,螽羽伺候着夫人坐在花園亭子裏煮新茶喝。天氣漸熱,梅雨将至,遠處不時傳來氤氲的春雷。
“也不知東東現在過得如何……”這是夫人第一次主動提起東東的事。
——此時距離匪患一事,已過去了差不多兩個月時間。
南南在一旁燒火,聽了這話,将眼睛擡起來看着夫人。
“蝈蝈,你肯定比我們更懂情愛之事。你說,男女間的情愛,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夫人問道。
螽羽自被贖身後,從來忌諱旁人對自己提起這些。
可她無名無分,心中別扭也無從訴說,只得忍在心裏。
不過此時聽夫人這樣問,她發現自己竟已不感到委屈憤懑——
自從那天被夫人駕車帶回張府後,她看夫人猶如看再生父母一般生出孺慕之情,心裏也确實十分依戀。近日她夜裏也不願回西院去住了,總是自請值夜,宿在夫人屋裏的小榻上。
“奴婢年歲尚小,見識短淺,哪裏說得清這等事……”這并非假話。
“你似乎很害怕提起這些。啊,原來是這樣啊,是所謂的‘不可言說’吧?”夫人輕輕歪了歪頭,“有些話是可以想,但不可以說的。”
夫人說這句話的語氣,像是在複誦別人說過的話。
“對了,我還沒向你道謝呢。”夫人突然笑道。
“謝我?”
“是呀,謝謝你并未逃走。若不然,我可有的煩憂了。老爺喜歡你,花大價錢把你買回來,你要是逃走了、或是成天想着要逃,那得給我添多少麻煩呢!”
——螽羽真是不明白夫人在想什麽了。
如此說來,夫人确實沒有追究她獨自與杜阿七在一起度過了一天一夜的事。
說明在夫人看來,此事并不像螽羽所以為的那樣,是一件無可挽回的“失貞”的下流無恥罪孽?
“你喜歡阿七嗎?”夫人又抛出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吓得螽羽雙腿發軟,一下跪在地上。
“絕無此事!”
“這樣嗎?……哦,這又是‘不可言說’的了。瞧我,淨是問些你不能答的東西。”
螽羽有些明白了,夫人這是在刺探她、嘲諷她呢。
所幸她算是沒有答錯。
“我也不明白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該說,也不懂什麽男女情愛,”南南天真爛漫地說道,“但我知道,我最喜歡夫人和老爺了!”
“你不喜歡你的六右哥哥,不喜歡二左嗎?”夫人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有些逗弄的意思。
“喜歡呀!不過……是不是女子不該說喜歡那些外院的男人啊?”
“沒事,這裏又沒有外人。”夫人哈哈笑起來,又問,“那你是更喜歡阿右,還是更喜歡阿左?”
“嗯……阿左吧,他畢竟一直在府裏嘛,右哥他一年到頭才回來幾次……”
螽羽走到雨裏去,在盛開的花叢中擇了幾朵茉莉。
雨水将她發燙的皮膚澆涼了,心也終于靜下來些。
她回到亭子裏,将茉莉放到溫熱的茶水中,斟一杯奉與夫人。
“嗯,好香!果然我就是個粗人,比起茶葉我還是更喜歡花香。”夫人接過茶水喝了一口,又抽出帕子擦了擦她發絲上的雨滴,“南南,多取兩把傘過來,拿新油紙的,那傘骨架子輕,拿着趁手。”
螽羽放下心來。
——看樣子夫人對自己先前的回答是滿意的。
夫人擦完她的頭發上的雨滴,又擦她的臉。夫人下手沒輕重,螽羽當然也不敢表現出不适,只能任憑夫人揉搓。
夫人忽然“噗嗤”笑了聲。
“對不住對不住,我把你的胭脂抹花了。”
說着,夫人用指尖輕輕去抹她臉上的水粉與胭脂,将它們揉勻。
螽羽很久沒有被人輕柔地撫摸過了,随着夫人指尖劃動,皮膚上泛過一陣激靈,同時卻又不自覺往夫人的手心裏貼過去了些。
“多漂亮的一張小臉,怎有人舍得糟蹋了這般好的寶貝?說來我聽老爺說起過,你父親也是個儀表堂堂、德才兼備的美男子呢。”
“我父親?”螽羽驚訝地擡起眼睛。
“這……我又亂說話了,”夫人道,“老爺應當是怕提起你的傷心事,所以不曾與你多說吧?”
“太太,我想聽父親的事,求您與奴婢多說些。”螽羽懇求道。
“唉。你父親當年在江淮查勘,官位是……什麽什麽給事中?”
——螽羽有些許印象,父親應當是兵部給事中。
“老爺那些年開始琢磨捐敬軍需之事,常在應天府走動關系,彼時與你父親有過幾面之緣。聽說你父親對老爺支持軍用的想法是極為贊成的。”
夫人看了看她的面色,繼續說道:
“老爺說你父親是個好官,為人清正,竟連幾百兩銀子的‘冰敬’都不肯收——雖然我對其中門道并不了解,不過這說明你父親是個不收受賄賂的清官,我想肯定是沒錯的。老爺還說,你父親有治理民生的實才,又有作詩吟賦的文才,只可惜不會‘做官’……”
螽羽的眼淚簌簌而下。
“蝈蝈,你說老爺所謂的‘不會做官’是什麽意思呢?”夫人困惑地歪歪腦袋,過一會兒,才注意到螽羽早已淚流滿面。
她連忙捧住螽羽的臉,用帕子擦掉她的眼淚。
“我果然又說錯話了!哎呀……”
螽羽啜泣着搖頭:
原來老爺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并且相信她的父親是個好官,因此才會願意贖買她——
這是父親留給她最後的照拂。
父親不願“和光同塵”,以為這個世道容得下不願欺上媚下、蠅營狗茍的人,他回京時,從沒有給那些慣例要收養廉銀的高官們敬奉一毫一厘……這才是他家破人亡的真正緣故。父親是不會“做官”的。
她曾經深深地怨恨父親,這份怨恨至今也不會徹底消弭無蹤。
如果父親能稍微彎一彎膝蓋、曲一曲脊背,學一學如何“做官”,他們家怎麽會淪落到如此下場!
可是畢竟……
畢竟她也因此得救了。
見螽羽越發恸哭難止,夫人将她抱進懷裏,拍着她的背慌張道:“你身子弱,可別太傷心哭病了!端午節馬上到了,明天我還要教你包粽子呢……”
她的臉貼在夫人胸口,想起孩提時母親也這樣抱着她安慰她,一時更是止不住要大哭起來;可又聽夫人說這樣可愛的話,便破涕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