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絲帛
【陸】絲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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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夫人帶着東東南南出門去了,叫螽羽留在家裏幫忙把後院的菜澆一下。
螽羽現在已經找到了提井水的竅門,再不至于一桶水提上來晃蕩掉半桶,拎到田壟上又晃蕩掉半桶。
她把水桶放好,用一只葫蘆瓢舀水,澆着澆着也澆出趣味。
這園子畢竟只是夫人種來玩兒的,不比真正的莊稼地。不過螽羽這輩子從未務農,她并不知道種莊稼到底是一件多苦多累的事。
螽羽想起夫人提起過收完了豆子的地要松土,便找來夫人用過的鋤頭。
剛把鋤頭拖到田壟上她便後悔了——天知道夫人力氣怎生那麽大,平日見夫人揮舞鋤頭時,看着是相當輕松,誰料竟這般沉。
她使出渾身的勁兒,将鋤頭高高舉起來。
好不容易舉過頭頂,手卻使不上力氣了,整個人被鋤頭往後拗過去:“诶呀啊啊啊——”
眼看要倒栽蔥了,手臂突然一松。
背後傳來一陣笑聲。是男人的聲音。
螽羽猛地松手,回頭去看。只見杜阿七手裏輕松拿着她丢下去的鋤頭,站在田邊上。
和夢裏那朦胧的身影不一樣,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她趕忙朝後退了兩步,擡手用袖子半掩住臉。
杜阿七困惑地看着她:“怎麽了,有沙子落到眼睛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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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才反應過來他們二人先前已在林間見過。雖說如今是在府裏,掩面避嫌似乎也太做作,加之對方似乎絲毫不感到尴尬的樣子,倒讓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将手讪讪放下:“風有些大……杜家大哥,你前些天不是來過了?”
“你知道我來過?”
杜阿七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又笑着解釋:“上回背了一筐柿餅來,太太說不夠吃。今天我又挑了兩筐新鮮的來。剛在路上遇到太太了,太太吩咐我到後園來幫忙打理下這塊小菜地。”
“原是這麽回事……”
“你放着,我來。”
說罷,杜阿七便揮兩下手裏的鋤頭,十分手熟地幹起農活。
螽羽也不知自己該幹什麽,便在田邊的板凳上坐下,看着杜阿七翻地。
杜阿七開朗健談,一邊幹活,一邊問她:“你從哪裏來的?口音聽着像北方人。”
“從上京來的。剛來不久。”
“啊,你就是老爺新帶回來的那個女孩?”
她低下頭:“承蒙老爺施恩。”
杜阿七的語氣絲毫沒有變:“你不用怕,老爺太太都是很好的人……雖然我這個外人說這些你肯定覺得不靠譜。不過我跟你講啊,我小時候和老爺太太可是鄰居!”
“鄰居?”螽羽好奇起來。
杜阿七回頭看她,笑起來露出兩排潔白齊整的牙齒,襯着他雙眼像井水一樣亮。
“是呀,兩家之間就隔着一個鴨棚一畦白菜地。”
他接着道:“老爺夫人沒發跡前,就是住在岩下村裏的,三四歲時我還經常跑到他們家幫忙放牛。那時候老爺家已經富裕起來,太太喜歡烙甜餅吃,我總能蹭到一兩張。聽老媽說我出生前再幾年那會兒,老爺家也很困難,太太種田紡布,供老爺讀書、又給老爺攢起來的生意本錢。”
“太太還會種田紡布?”
“那是自然。太太就沒有不會幹的事,什麽都一學就會。老爺手底下得力的大管事胡姓兩位左爺右爺,也都是夫人娘家人呢。”
螽羽一愣:“原來都是夫人娘家人?”
“聽說夫人祖上是逃荒過來的,本地這邊沒多少親人,倒是陸續有老家那邊來投奔的。左爺右爺大概就是了。”
“所以夫人也姓胡。”
“嗯。”杜阿七突然頓了頓,“你呢,你也姓胡嗎?”
“我?我不姓胡。”螽羽覺得奇怪。
杜阿七卻好似突然放松了些一般,重新揮起鋤頭松土,随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聊得多了,螽羽已經放松下來。聽他問了,她便回答。
“我叫螽羽。羽是羽毛的羽,螽是……”她卡殼,“一般螽斯也叫蝈蝈。就是那個‘螽’字。”
“好有趣的名字。”杜阿七眼睛發亮,“你喜歡蝈蝈嗎?到夏天,山裏有很漂亮的翠綠色的大蝈蝈,我抓來給你玩?”
杜阿七身上有種天真爛漫的氣質,令螽羽也沒辦法總繃着臉:“多、多謝杜大哥……”
正說着話,突然聽到院門口傳來男人的咳嗽聲。
螽羽渾身一抖。
回過頭,看到一張眉眼彎彎、眼睛幾乎眯成縫隙的圓臉,一撇胡須蓄在唇上遮住嘴角的弧度,讓人覺得總在笑似的。他是府上的大管事,也就是那位左爺,胡二左。
螽羽感覺自己像做了什麽錯事,心裏很不自在,朝旁邊挪了一步。
“左大哥。”杜阿七倒渾然不覺,立馬作揖打招呼。
“阿七來了。待會兒到我那喝杯茶再走?”
胡二左回了一揖,又看向螽羽,笑道:“太太請吳小姐去大堂。”
“太太?太太回來了?”
“還沒呢。太太路上遇到了送布的店家,便吩咐南南跟着回來挑一挑,說要是南南挑不好,再讓小的來後院請您去挑。”
“我嗎……”
胡二左笑得眼睛更眯一眯:“太太說,吳小姐是上京來的,又出身書香門第,比小的們有眼界。若是您來挑,肯定挑的是最時新、最漂亮的料子。”
螽羽心下琢磨起來:這個時節挑絹布,顯然是預備要做冬衣的,應當是過年時的新衣裳。那是很要緊的東西,竟讓她來選,若是選的不好,遭一頓罵是逃不了的了。
這樣想着,螽羽心中不免生出怯意來。
一擡頭,卻看見杜阿七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很是崇拜似的,對胡二左說道:“我可以跟去看看嗎?保證不把料子碰髒!”
“一同去吧。趕明兒我也跟夫人提一提這事,求夫人賞些料子給村裏。”
“謝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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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商是專程從城裏來的,不是帶的樣冊,而是帶了一車的布匹以供挑選,可見對張府的生意極為看重。
南南正在堂上走來走去,挑花了眼,布商說什麽她都直點頭。
胡二左走在前頭引路,剛踏進屋裏,南南就喊起來:“二左你跑哪兒去了!”
“去請吳小姐了呀。”
螽羽心裏納罕,南南十三四歲的姑娘,竟然直呼左管事的名字。
“啊,螽羽姐姐,”一見她,南南立刻變回軟軟糯糯的樣子了,“快來看快來看,有好些時新花樣呢。我看着都覺得好,分不出好和不好來。”
布商滿臉堆笑:“自然都是好的,我們哪敢拿壞的到府上來?”
南南便向螽羽介紹起來,有哪些料子是要仔細選好,用來給哪些人用的。第一自然是老爺太太,接着是族裏的長輩,再是平輩、小輩;接着是送禮用的,有這裏那裏的老爺夫人;還有給府上的小厮們姑娘們做新衣服的布……
螽羽從小就善女紅,喜歡裁衣量布、繡針錦線,能分出很細的顏色與光澤之別。
這會兒一下來到這麽多漂亮的料子,眼睛立刻被吸進去了似的,旁人在說些什麽都聽不見了。
崖儀縣雖不産桑,但所在的航江行省自古就是織造之地,盛産絲綢錦緞、工藝聞名天下。許多有趣的花樣和細膩的用針,是在京城也見不着的。
等全部看上一遍,螽羽心裏已經有數了。哪些布料浮高了價,她心裏也隐約有點明白,但不知該怎樣說。
這時胡二左笑道:“小姐只管挑模樣好看的、自己喜歡的料子留下。等太太回來了自會再看一遍,之後再吩咐下貨。”
螽羽松了口氣,向南南問起從前的先例,把要送長輩的布匹挑了幾塊出來。
接着問張家各房親戚的年齡、喜好,逐一做挑選。
“二伯家裏有三五個年幼孩子,多挑幾匹緞子做被子、袍子有用……這幾款紗绉紋理起伏的花樣別致,誰家兒女快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挑些好绉做外衣總沒錯的……”
南南、杜阿七跟在她後頭,與她一同細看布料,不時發出贊嘆聲。仿佛她的主意就沒有不好的,說的每個字都甚是有理。這感覺真是太奇妙了,令螽羽感到渾身輕飄飄的。
這世上從來沒什麽事是能由她說了算的。如今遇上一件,很是難得。
正用心仔細挑選着,有個小厮跑過來,對胡二左說“池三爺家的錢氏過來會茶了”。
剛通報完,便見錢氏從邊門進來。
錢氏手裏提着個藤編食盒,左顧右盼一陣:“怎麽回事,你們家太太不在?”
胡二左眯起眼睛笑,迎上去接過她手裏的食盒:“太太今天去城裏了。”
“那我來的不巧了?哎呀,你們這是在挑布?待會兒也送到我家裏去,我也挑挑。”
布商聽了,看胡二左一眼:“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挑好布,小的還得趕回去裁量呢,改天我再帶着新花樣拜訪您。”
“時候不早了,那就讓人家在你們府上住一日呗?曾老爺的張府那麽大,沒地方留人住宿呀?”
錢氏的聲音尖尖的,像是扯着螽羽又回到先前那個令人難堪的宴席上。
胡二左躬身笑着:“三太太就把這急用的料子讓給我們吧。再說,三太太您既來了,您直接挑幾匹喜歡的,到時候下好貨直接送到您家裏去便是。”
“那我可要挑了。什麽花樣想要入我的眼睛可不容易。”
這麽說着,錢氏将眼睛擡起來,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轉一圈,将目光落在螽羽身上:“這是……噢喲我想起來了,是——”
“吳小姐是老爺請回來的,”南南朝前一步,咬着指節,有些磕巴地說,“還沒辦過禮,太太吩咐稱她吳小姐。”
這話顯然是夫人教南南說的。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
“吳小姐呀。”錢氏的聲音更尖了,“吳小姐從上京來,眼界自然比我們開闊,品味也要高雅許多了?說來上次吃飯時沒能欣賞到您的歌舞,回去以後我們都很遺憾呢!”
螽羽下意識朝杜阿七看了一眼。心中怕杜阿七猜出來她從前是待在煙花柳巷裏的人。
卻也不知道杜阿七是如何理解她的眼神的了,只見杜阿七朝她點點頭,接着看向錢氏,睜大那雙黑亮亮的眼睛說道:“這位夫人看着好面熟,是……啊我想起來了!是縣太爺的錢姨娘吧?小的給錢奶奶問好。”
——什麽?姨娘?
聽了這話,錢氏的臉噌得變了顏色,一陣青一陣紅。
杜阿七依然面色純善,接着疑惑道:“可,可我記得您跟着的是李知縣。如今任上的不是趙知縣麽?您沒跟着李大人一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