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阋牆
【柒】阋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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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夫人一邊聽南南說下午的事一邊哈哈大笑。
“還得是阿七,這種話也就只能由他說哈哈哈!”
自從老爺出門去以後,夫人就時常和螽羽、東東南南們一桌吃飯,吃飯時也經常講玩笑話,絲毫不“淑女”。
東東一貫尖牙利嘴:“這下可把錢氏氣死了吧?以為自己嫁了張三爺就真成了我們張家的錢夫人了?哼,旁人可不會忘記以前的事!”
“誰叫她刁難我們的……”南南看了螽羽一眼,又看了夫人一眼,接着說,“刁難我們螽羽姐姐,她被嗆到臉上也是活該。”
“就是!她蹬鼻子上臉個什麽勁兒啊,難道她以為自己從前做過縣太爺的姨娘就比吳小姐高貴了?”東東平時都跟着夫人喊螽羽蝈蝈的,這會兒大約因着同仇敵忾的緣故,也改口稱吳小姐了。
夫人倒是打圓場,開口道:“既然明媒正娶到張家,自然是錢夫人沒錯的。”
不過夫人也笑眯眯的。那雙細長的眼睛一眯起來,果真和左管事有幾分相像。
“錢氏和池三爺‘琴瑟和鳴’,結為良配實乃‘水到渠成’。”夫人促狹道。
——話說這錢氏,原本是從前一任知縣帶來的妾室。而池三爺張祐池長久在縣衙裏當差,是六房之一負責賦稅事宜的戶房的戶隸。
李知縣守選當年,本縣稅收上繳及時、稅貨品質上乘。據說張祐池在縣衙與鄉民間居中斡旋,功勞不小。李知縣一高興,把自己的姨娘賞給了張祐池,給他們主持完婚禮,便高升別處去了。
因着這來歷,關于錢氏自然有很多傳聞,有說她從前是揚州瘦馬,有說她是在李知縣赴任路上私奔從了李知縣……閑話漫天。
螽羽笑着笑着,笑容消下去,筷子在碗裏不動了。
——原本因為自己是被刁難的,聽東東南南貶損錢氏自然是件心中暢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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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聽到這些傳聞時,螽羽意識到自己與錢氏的境遇其實頗為相似,甚至自己确實還不如她。
錢氏至少是張祐池明媒正娶,而螽羽不過一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妾。
似乎是覺察了她的神情,夫人看向她,說道:“錢氏說話難聽,你不必挂在心上。關于池三爺和我們家老爺……有些事由我來說不合适,哎,不過也沒什麽關系,你肯定也能想得到的。”
東東南南站起來收拾桌子、沏茶去了。
螽羽也欲起身幫忙,被夫人按了按手臂,便又坐下。
“喏,還不是家産。”夫人私下說話一向心直口快大大咧咧,“張家這一脈如今只剩我們家老爺和池三爺,我和老爺久無子嗣,池三爺和錢氏便覺得我們如今這些家産,往後合該是他們家的了。”
“這般恬不知恥?”
夫人将手搭在螽羽的手肘處,一雙指尖細長的小手,在衣袖刺繡上無意識地來回晃着,像小獸在開滿迎春的花徑上踩着玩兒。
“所以呀,我同意老爺将你帶進來,給我們張家多添幾個子嗣。”
螽羽知道這是該表忠心的時候,連忙道:“老爺太太為螽羽贖身的大恩螽羽今生無以為報,往後全副心力便是替老爺太太生養子嗣。故此,我是否……”
——是否能陪侍老爺左右?
夫人卻笑起來,拍拍她的胳膊。
“你不知道我有多善妒。”然而,螽羽覺得夫人看起來似乎并不像她自己口中所說的那樣,“想到老爺和其他人耳鬓厮磨,我胸口裏像有荊棘絞着……我不是不知道,他們男人在外頭總會尋花問柳,但我只要不去想,只要看不到,那就沒什麽。”
“您如此在意老爺的心麽。”螽羽失口問道。
“心?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是在乎他的心。我只是很在乎他,很在乎他是不是屬于我。其實,只要他完全屬于我,他在哪兒在做什麽都不要緊。”
螽羽被驚住了:一位深深大院中的太太,一個獵戶的女兒,竟會說出這樣的話——竟敢說出這樣的話。
“屬于”。
螽羽從來以為,這個詞她們是沒資格用的。
“我也是屬于您的呀。”螽羽聽到自己在用甜蜜的、哄男人的語氣同夫人講話,“太太不用怕因為我的出現,老爺就不屬于您了。哪怕老爺的心分了一些給我,但因着我全部都屬于太太,那些心也還是屬于太太。”
這是螽羽的真心話嗎?或許有一部分真,有一部分假。
螽羽自己也分不清哪裏是真哪裏是假。
但夫人像是被觸動了,笑容變得熱情起來:“真有道理!哎呀,不愧是飽讀詩書的官家小姐出身,說話好有意思!”
螽羽對于體察他人的情緒向來是敏感的,對于趁機讨要些什麽也是刻骨入髓:“那我能否與老爺……”
“不能。”夫人立刻回答。
夫人臉上的笑容絲毫沒變,可螽羽也一下怯了,只敢輕聲地問:“為什麽?”
夫人擺了擺手。
“就像我之前說的,你還太小!該怎麽講呢……母雞生的第一個蛋,肯定不是什麽好蛋,小狗生的第一窩,總是半數死胎的。尚不成熟就要生養,那是要命的事啊——不僅是孩子的命,還有你自己的命。我們家花了那麽多錢把你買回來,可不能讓你輕易就死了。”
十六歲很小麽?
螽羽不知道。她十三歲便被開苞了。妓院裏年紀更小的雛妓也不少。
……或許夫人只是還克制不了心中的妒火。螽羽想。自己還得更安分、更妥帖,讓夫人放下心防才是。
話雖如此,這一晚睡前,螽羽又是想着杜阿七入睡的。
她一會兒夢到老爺,一會兒夢到杜阿七。
夢到老爺拿着鞭子趕着馬在稻田裏踩秧苗,杜阿七上前去阻攔,老爺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她不知該怎麽辦,朝前沖過去抱住老爺的腿。老爺罵她:“臭婊子,你跟外邊的野東西成一家的了?”
醒來的時候,冒了一身冷汗。
螽羽直挺挺躺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慢慢感到濕冷的夜晚像露水降下來一樣變得真實,夢裏荒唐的感覺散去了。可夜晚卻比夢裏更沉重,壓得人胸口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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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回來了。
放一大串鞭炮,廚房裏燒一大堆雞鴨,還宰了兩頭豬請客。可見生意是做成了。不過就算不成,回來也總要犒勞底下的人。
——這些外頭的事進行得如何,螽羽便不十分曉得了。
螽羽跟着夫人到前堂去簡單招呼了一番,見了老爺一面。
老爺忙着跟親朋敬酒,怕是連跟在夫人後面的是東東南南還是螽羽都沒看清。
晚上,老爺要回後院來吃飯。
夫人換上一件桃紅色的夾襖,插上玫瑰色芙蓉石的簪子,笑容也襯得更豔麗。坐在屋子裏頭,一邊等老爺一邊打絡子,嘴裏哼着小曲。
螽羽坐在門邊上,往屋裏看着夫人。夫人生得真美,而且總好像什麽也不擔憂什麽也不懼怕的樣子。相比之下,老爺倒顯得像個普通男人了。
不過夫人倒也不是十全十美,比如夫人不擅長繡花也不擅長打絡子,絡子一會兒緊密一會兒稀疏,左一個窟窿右一個疙瘩,恐怕只能等到來年端午節用來玩撞鴨蛋。
待到夕陽的顏色從天邊透出來,老爺走進院子裏了。
螽羽望着老爺,覺得老爺鬓邊白發又多了些,腰膀又圓了些。風塵仆仆,衣襟是皺的。
其實老爺長相周正大氣,想來年輕時可說是個英俊端方的男子,不過大約是連年奔波、操勞商貿的緣故,如今周身整日環繞着匆忙疲累之感。
螽羽站起來向老爺行禮,嘴角盈盈笑起來,眼神卻透出哀怨之色。
這個表情螽羽從前在青樓裏見過不知道多少次,是妓女們丢給久未造訪的恩客看的。她被教訓着學了個十成十的精髓,叫人看了心裏像化了一樣。
果然,老爺立刻酥掉,他往屋裏觑一眼,便悄悄執起她的手,輕聲說“委屈你”。
——老爺和螽羽夢裏的那個男人不一樣。
老爺對她說話一向是很溫柔的。老爺的雙手十分暖和。
原本螽羽以為自己那凄怨又讨好的神情是裝出來的,然而老爺這句“委屈”,卻突然叫她眼睛一熱落下淚來。
螽羽真動了情,不覺忙把一只手抽出來拭眼淚,又将頭偏了開去。
老爺還想對她說些什麽,但這時夫人走了出來。
“祐海!你有給我帶禮物嗎?吃的嗎?”夫人像個孩子似的興奮地嚷着。
老爺立刻松開螽羽的手,扶着夫人的肩膀,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屋裏去了。
螽羽還沒來得及訴說自己這些天來遭受的委屈,手心裏便已空空的,只剩下冬日的涼風吹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