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春心
【伍】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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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莫約二十來歲,生一雙黑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像兩片修長的柳葉橫在秋水之上。
他應當就是之前夫人口中提了一嘴的“杜阿七”。
當螽羽意識到自己是躺在一個陌生男子的懷裏後,她自然立刻就掙紮着站起來,一時半會兒不知該躲到哪裏去,于是便跑到柿子樹後邊背對那青年站着。
雖說方才還有性命之虞,但眼下螽羽生怕自己在夫人面前顯得孟浪輕浮,以至于連道謝都忘記了。
她曾聽說過,有位夫人以小妾破了男女大防為由,将小妾打死的事,而那小妾不過是多看了眼在後院換瓦的瓦工。
“撲簌”一聲,是夫人從樹上跳下來,踩在落葉上發出的聲響。
“沒事吧?有傷到哪裏嗎?”夫人問她。
“沒有……”她回答得太快,壓根沒注意自己究竟有沒有事。
“那就好。你來啦,阿七。幸虧你在下頭接住,不然傷筋動骨磕壞腦袋可就糟糕了。這樣吧,你待會兒跟我們一塊回府裏去,我看看有什麽能賞你的。”
“謝謝大奶奶!”青年接着問,“那位小姐是……”
“是我的新玩伴,今天天氣好,帶她出來散心。”
夫人繞到樹後頭,挽起螽羽的胳膊朝前走,一邊招呼杜阿七帶路。
“柿餅有曬好了的麽?帶我們去嘗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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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張府的路上,螽羽和夫人照舊坐在馬車裏。
馬車裏多了一籮筐新鮮柿子和一籮筐柿餅。
柿餅晾曬日子不長,還未幹透,一口咬下去裏頭是綿軟的,甜得結成了砂糖般的明亮的橙紅色。
夫人一口接着一口大啖柿餅,幸福得好似一只貓快要發出呼嚕嚕的聲響來。
螽羽從前沒吃過柿子。甜物從來精貴,南方水果在北方就更是罕見。夫人給她挑了只熟透軟柿子吃了,她很喜歡,不過不敢多吃,怕傷着脾胃。
她捧着一只柿餅慢慢嚼着,望着窗外層林盡染的山巒原野。
盡管出了爬樹摔倒的小插曲,但心情比起啓程來之前,确乎明朗了許多。
——或許夫人不是在捉弄自己,純是想要帶自己出來賞秋的?
不過一想起爬樹的事,螽羽不禁又有些臉熱起來。
光是想到自己跌進一個陌生男人懷裏,就已足夠她難堪的,萬幸夫人似乎并不介意。又忽得想到,他肯定早就在樹下待着了,看到她卷起衣袖狼狽爬樹的樣子……
真是太丢臉了。
那個叫做杜阿七的青年現在正坐在車廂外與車夫攀談。
他是岩下村裏一戶農民家的兒子,父母是張家田産的佃戶。他從小替張家打理果林、收賣瓜果,和張家仆人們似乎都很熟識。
螽羽方才不敢看他,如今既坐在車廂裏面,便透過簾布縫隙多看幾眼。
門簾被風吹起來,一颠兒一颠兒的,杜阿七的身影也忽隐忽現。
從簾外吹進來的風,竟暖得好似春天一般。
杜阿七用木簪子挽起一頭烏亮亮的頭發,身上穿麻布衣服,袖口卷着、褲腿紮着,衣襟也系得松,露出一片片曬成褐色的皮膚,像河畔邊被流水沖刷光亮的青石。
“今年的年景,眼看是不如往年……”
“聽說北方因着三伏大旱,收成很不好,已經有逃荒的風聲了……”
“可聽那北疆軍事很吃緊的麽?這下怎麽辦?”
“邊關大事與我們小民何幹呀?兩年前已經又來吳越行省招過一次兵了,總不至于還要……只怕這糧稅……”
夫人聽到他們在讨論今年的收成,便有許多問題要問。問着問着,幹脆湊上前去把簾子掀起來一角。
車外燦爛的陽光倏忽瀉進來,螽羽連忙低下頭。
她在餘光裏看到青年明亮的眼睛。暖風拂面而過,桂花香氣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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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日,張老爺出門去了。
這一趟是去省城裏打點關系、整頓店鋪,說要一兩個月才能回來。
老爺一走,夫人卻是更忙了。
首要一點就是理賬。如今正是秋收時節,張祐海名下的農田收了多少糧食、佃戶該交多少糧食、稅收該繳多少該繳哪些……全是要記到賬上安排起來的。張家還有諸多其他的置業,年末也都需核算清楚。
似乎也還有什麽別的緣故:
“明年開春,老爺要湊夠二百萬兩白銀帶到京城去。哪怕這些年多有急需,手頭要能一下拿出這麽多的現銀也殊為不易啊……”螽羽聽到夫人這樣說過。
老爺留下的一批童生貢員先生們,如今就天天在府裏進進出出地核賬。
賬交上來,老爺不在,夫人便自己閱看一遍,再收到老爺書房閣樓上去。
這天傍晚日暮西沉,屋裏漸漸暗了。夫人用過晚飯,正坐在書桌前對賬。
南南從廚房取了油燈,螽羽接過來,将屋子裏的燭火一一點上。
接着想起前幾日有人登門拜訪送的沉香片,又想起在屏風後看到過不少香具,便把香具清洗幹淨,點燃沉香。
看到夫人将一塊附着金箔松鶴圖案的徽墨随便亂磨一陣後随手丢在硯臺裏,她上前去收拾,擺正筆架、鎮紙,拿起水丞加了水,站在一旁細細地研墨。
夫人聳聳鼻尖聞到飄起來的沉香,從一沓沓賬本間擡起頭。
夫人看着她。被夫人用那對細長的、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每次都好似被鈎子給勾住。
“難怪男子喜歡‘紅袖添香’。”夫人說,“從前在上京,你是不是就是這樣伺候老爺的?”
她琢磨夫人話語裏的意思,不知是否有諷刺之意,因此只是小聲道:“老爺他不曾帶我進過書房……平時磨墨,都是胡總管做的。”
“胡總管?哦,你是說小右。”夫人解釋道,“張府裏的大管家也是‘胡總管’。”
“二人可是一族兄弟?”
“差不多。大家一般稱老爺身邊的做‘胡右’,張府裏頭的‘胡左’。”
“賤妾記下了。”螽羽一邊如此回答,一邊心中感到疑惑,不明白夫人何以要說“差不多”。難不成是不是兄弟也會說不定麽?
夫人則又已經把話繞回去:“我瞧着你是很通文房之趣的樣子嘛。哈哈,看來我還是比祐海有眼光多了!……我是說,看來我比老爺先發現你的一樣長處了,你以後也要這麽伺候老爺文墨才是。”
接着夫人支使她去取琴來彈奏幾曲。
螽羽往外走時,聽到夫人在向端茶水來的東東炫耀:“你看,蝈蝈兒選的爐子、點的沉香多好,你們也都學學!”
螽羽許久不曾被誇贊過了,心裏湧出些暖意。
取了琴來幾曲彈罷,到夫人的宵夜時間了。
夫人三不五時要吃宵夜,也不忌諱吃什麽,想到什麽就叫做什麽,胃口很好,有時候晚上竟能吃得下整只烤雞。
夫人讓東東去拿柿餅過來分着吃。東東聽了便笑:“太太每回一次就吃三四個,一大籮筐早吃完了。要不,我再叫阿七送一筐來?”
“你叫?怎麽要你去叫呀?差小厮去說一聲不就好了?”夫人笑着說。
“我的好太太,奴家本來就與岩下村住得近,想着讨個假回去一趟罷了。”
“行吧,那你回去吧 。”
螽羽起初有些不明白夫人這黏糊糊的語氣的意思。
但看見東東微紅着臉走出去,心中忽然一動,猜到了幾分。
那天晚上,螽羽做了個夢。
一開始,夢裏她坐在攬月樓的高樓上,支着頭望着窗外人流稠密、層臺累榭的京城盛景。
看得久了,便不覺得京城有多麽大,似乎也只是裝在四方城牆裏的盆景而已。
可她卻連這盆景之內的一粒砂屑也撼動不得。
不知不覺間,一股桂花的香氣萦繞鼻尖。她身後的門被打開,張祐海走進來,身後跟着兩個仆人,仆人擡着一只大花盆,盆裏正是一棵桂花樹。
在北方,桂花樹是極其罕見的。因着她在把玩張祐海随身所攜香囊時多問了幾句,張祐海就為她買來了活着的、盛開的桂花……
這是一段回憶。從前,張祐海真的為她請來過一棵桂花。
只是可惜難以成活,沒到第二年春天便已枯死了。
不過待到秋日,張祐海走通門路,為她贖了身……
她來到了南方的崖儀縣,又看到了如同漫天星子般金黃的桂花雨。
當時她是坐在轎子裏看的,可這會兒,她卻是走在桂花林中了。秋風一吹,頭頂不斷落下柔軟的桂雨。她快樂得不得了,好似變成一只蝴蝶飛起來,在林子裏小步跑着。
她許久許久不曾邁開步子跑步了,上一次,或許還是十來歲的孩提年月。她都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如何跑步了。
她提着裙擺,跑啊跑,不知不覺已經跑出了桂樹林,跑進了一片盛開着桃花的山坡。
她的發絲裏還夾着星點桂花,頭頂便又已落下粉紅的桃瓣。
那花雨太濃密了,她不禁擡起手去遮。
手再放下來時,她撞進了一個人懷裏。
擡頭一看,是那個青褐色皮膚的、身材高大健壯的青年,杜阿七。
杜阿七伸手從她頭上摘下一朵桃花來,還笑着說:“如今春天了,你怎麽還帶着一股桂花香味?”
她臉紅起來,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只是笑個不停。
笑着笑着,也沒把頭低下去,卻努力想要看清青年的臉。
青年有一雙烏黑的眸子,柳葉似的眉毛……可她總也看不清楚、記不下來。
恍惚間,她的目光錯開了,她看到夫人站在一株沒有開花的桃樹後邊,正陰恻恻注視着她和杜阿七。夫人的眼睛就像第一晚她做夢時看到的妖怪的眼睛一樣,巨大、幽森。
螽羽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定了定神,心中羞愧不已,恨自己竟敢做這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