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淚與退役
那夜聚會過去之後,不二開始為手塚《光年》的宣傳開始了全面的忙碌。
直播的效果非常好,跡部恨不得多來幾期,只可惜全部被手塚拒絕了。
不二給手塚聯絡了許多家報紙雜志的深度采訪,并親自跟每一個記者溝對采訪的主題和細節,以确保每一場采訪都能表現不同的新聞側面和事實深度。
手塚做慣了類似的采訪,倒也不怎麽排斥。
經紀人Marlin給手塚安排了幾個代言和廣告拍攝,有一些甚至是國家層面及奧組委那邊指派下來的工作,沒有任何一個運動員能夠推辭,于是整整半個月,手塚都忙得連軸轉。
不二經常會去拍攝和采訪的現場看手塚,每次看到他在鎂光燈下或沉默或侃侃而談的樣子,他都會替采訪他的記者表示難過,手塚氣場太強大了,以至于整個采訪總是能被他的手塚領域牽着到處走,他安排好了一切,掌握了一切,像飓風中心的那個風眼,所過之處明明狂風驟雨,但他自己卻平靜無風。
有的時候不二都忍不住去猜想,他不二周助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難道也是他手塚領域中的一粒飛沙一顆走石嗎?
時間按部就班地來到九月中旬,東京奧運會全面結束了,但日本媒體卻在那之後進行了長達半月的狂歡,幾家電視臺破天荒聯合在一起,做了一季超大型的電視綜藝節目,将那十六組為日本贏得了冠軍金牌的運動員集結在一起,用直播錄播各種方式,每天輪番變着花樣進行全民狂歡,以慶祝日本運動健兒此次在奧運會上獲得的優秀戰績。
手塚必然在此節目計劃中,他被安排了一場大型的直播,就在他新書《光年》發售前的那一天。
那天東京是個豔陽天,碧藍的寂空,萬裏無雲,氣溫都比同期高了不少。
不二并未去圍觀手塚的電視直播,因為他必須去新宿跡部財團的辦公大樓核對新書發行的狀況,然後他給自己安排了工作線路——根據以前出版的經驗,他選了東京幾家最有影響力的書店拜訪。他必須得去逛一圈,查看新書海報的張貼情況,确認新書倒庫的進度,以及聯絡一下書店的市場部同行。
不二到達新宿的時候,忍足和跡部都不在辦公室裏,他倆最近忙得腳不沾地,不二連問他倆感情狀況的機會都沒有,107出版社的同事給不二介紹了現在發行鋪貨的進度,并給了他一本塑封好的樣書。
不二此前完全沒有精力過問實體書印刷的情況,如今摸到了成品封面,大感欣慰,想來忍足侑士做事從來都是力求完美,跡部也不會給他偷懶的機會。
樣書太美了,腰封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不二嘔心瀝血的完美成果。而書封上手塚那張堅毅的側臉,則是被四色油墨呈現出了光影魔法的奇跡模樣。
不二聞到了從塑封中透出來的全新的油墨味道,他甚至有些不舍得拆開。不二将樣書放到相機包裏,告別了107出版社的同行,開始去跑各大書店。
那是一個周六的中午,不二來到新宿街頭的時候正有幸享受來自和煦陽光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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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新宿最大的書店走去,途徑一家百貨,不期然偶遇了聚集在廣場上騷動的少女們。
不二停下腳步想一探究竟,一擡頭,啞然失笑。
原來是百貨大樓外的大屏幕正在播放電視臺制作的手塚國光直播特輯。
那是一個訪談節目,手冢作為主嘉賓被采訪,同時請了一些當衆表示過十分欣賞手塚的藝人明星一起來做效果,甚至還請了兩位手塚的職網圈內好友。
不二托臉冥思,想這節目是不是邀請過自己,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但被自己拒絕了。
屏幕上,在播放過好些手塚年少時比賽的視頻錄像後,女主持人妙語連珠,開始掏出一列問題窮追猛打地逼向了手塚。
女主持從他的比賽問到他的戀愛,從他的手臂聊到他的愛好,從他的鹿扯到他養的貓,那些問題,巨細靡遺到不二簡直懷疑那個女主持是個女間諜。
大廈前的女粉絲們不時地跟随手塚的回答發出尖叫,她們三三兩兩地抱在一起,激動地上下彈跳,不二看她們,覺得比看電視要有趣多了,于是幹脆停下腳步和她們一起欣賞起來。
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就在不二回過神來的時候,前後左右都已經擠滿了人,連出去的路都被封住了。
忽然,女主持人問到了手塚接下去的職業計劃,她說衆所周知手塚在兩年前是打算挑戰一年內連續全滿貫成就的,即一年中橫掃澳網法網溫網美網的四大滿貫,這一無上殊榮在1969之後便再未有網球男運動員達成過了。
手塚簡單地點點頭,回答了是,那确實是極大的挑戰,也是每一個職業網球手最夢寐以求的事。
女主持人冒着星星眼說:“雖然那年,您因傷病放棄了挑戰,但之後呢,您還會向那個成就發起挑戰嗎?”
主持人抛出問題,人群開始騷動,不二卻覺得有些不妥,不甚贊同地擰了擰眉毛。
手塚慎重地接過問題,卻沒有立刻回答。
他忽然,看向了其中一臺攝影機,導播立刻切到了那個攝影機的畫面,于是手塚直面着鏡頭,直面着鏡頭後面的萬千觀衆,也直面了新宿廣場上萬千群衆之一的不二周助。
不二的心開始咚咚咚咚打鼓。
手塚沉聲,先謹慎而莊重地向鏡頭行了一禮。
他回答道。
“感謝各位對我的期待,然而,事實正相反。”
手塚國光的眼神炙熱,如平整的網球場上古來不歇的夢。
“因手肘的傷勢,也因我自己對日本網球事業更進一步的追求,本人正打算退役,結束我自己的職業網球生涯。”
“——————————!!!!”
“什麽?!!!”
“退役?!!?!?”
一剎那,包括屏幕上的藝人主持人在內的萬千民衆都以為自己的耳朵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從而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話語。
手塚國光,要退役?
現年二十八歲,風頭正健,處于實力巅峰期亞裔第一網球手居然要在剛剛完成自己職網金滿貫殊榮後的一月內宣布退役?
這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以發生?!
“退…”直播間的女主播甚至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來,“您剛才說,退……退役……”
手塚體會到這個消息将帶來的爆炸性結果,出聲幫女主持人解了圍。
“正在考慮,至于何時正式退役,還需要和經紀人及一路支持我的贊助者們商量後才有答案。”手塚試圖用眼神去安慰女主持,“只是,我的經紀人和支持者們,大都有同樣的想法,以我的左手漫長不可逆的傷情來看,退役的時間只怕不會太遠。”
“啊——————”
忽然,新宿的廣場上的人群中,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極為慘烈的哭嚎。
大屏幕上,手塚還在說着什麽,可是不二已經聽不見了。
大聲的哭喊和尖叫混雜在人群中,伴随着路人驚慌失措的議論,就連不二也有些慌了神。
他拼命,拼命向更靠近屏幕的地方擠去。
女主持好似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強忍着驚訝,繼續主持着直播。
“手塚君真是語出驚人呢。”女主持平複了一下心跳,繼續問:“您的傷勢,确認讓我們都很擔心。可您剛才說,您對日本網球事業有更進一步的追求,請問我們要怎麽理解這種進一步的追求?”
手塚點了點頭,回答說:“那是我一直以來未有精力去從事的領域,但早在我學生時代就想過去推動類似的改革,是為了更好的培養日本青年網球手,我在各院校間舉辦更頻繁的比賽,改造并加建更好的網球設施,加大網球特長生獎學金的數額,甚至去組建專業的網球教育基地。”
手塚正如既往,一談到他心中的網球願景,就開始變得那樣滔滔不絕。
“我一直希望經過自己或一代人的努力,讓網球在國民的心目中不再是貴族運動或是有錢人的消遣,事實上網球和足球籃球一樣可以進入到年輕人的文化中,而後,更遠大的目标,是每一個日本國人都不排斥網球進入自己的生活,試着去揮拍,試着去創造屬于日本專有的網球特色文化。”
手塚說完了,他禮貌地向主持人點了點頭,還像電視機前的觀衆行了禮。
“所以,即使我知道退役是些許任性的行為,我仍然會選擇。确實。我也可以選擇保持極低的比賽頻率來維持自己職業網球手的生涯,但我不願意這樣做,我願意選擇一直為了日本的網球事業而努力,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而非做一個單一的網球手。”手塚站了起來,再次向鏡頭九十度鞠躬。
“如此,希望可以得到,電視機前的你,全部的諒解。”
話音剛落,整個新宿就像被人下了沉默的魔咒一般進入了無邊的安靜。
不二還保持着剛才向前移動的姿勢,忽然聽完這段話,只覺得自己真是拿這個手塚領域中心的男人一點點辦法都沒有。
群衆們越來越多地向百貨大樓門口聚集,不二扭過頭,準備逆着人流向外走。
轉過身的那瞬間,女主持人聲音都有些哽咽了,她說:“連手塚君都評價自己為任性呢,您是為此決定思考了很久嗎?”
不二朝前行走,沒有回頭。
在不二看不見的遠方,手塚說:“是,想了大概十四年。”
不二一下子站住了腳步。
“居然比你的出道時間還要久?”女主持人驚訝了,“那時發生了什麽,會讓您有這樣的想法。”
手塚沉默了兩秒鐘,還是說道。
“那時,我在球場上遇到一個人。”
手塚頓了一頓,繼續道。
“之後,我就一直在尋找自己,尋找清晰、自由、完整的自我。”
手塚的聲音随着電波的傳送,放大了幾十倍的音量,回蕩在新宿的上空。
無數人,不解于手塚莫名指向的那個人。那個人是誰?群衆們一頭霧水。可他們沒有離開,手塚的聲音深情而溫柔,像一張網,網住了所有人,包括所有人裏的不二。
不二站在那裏,他看不到手塚的臉,就像過他們往十四年的天各一方。
他也沒有離開。
女主持一下子想起手塚之前當衆告白的男子,整個臉色都煞白了,礙于日本大衆媒體實在是不方便讨論同性之間的感情問題,女主持人只能迂回不舍地問道:“是嗎,手塚君一直在等待的人嗎,真是太美好了。可我相信他應該也會非常不舍得手塚退役離開網壇吧,難道對方一直不希望承受您選手身份的壓力嗎?”
“不。”手塚幹脆利落地否認,“他并未幹涉過我任何的決定。但正因如此,他值得。”
手塚還在說些什麽,一句一句,惹得新宿街頭越來越多的人駐足圍觀,人群越來越密集,甚至引來了警察的疏導和驅散。
哔——
哔哔——
尖刺的哨聲在四周響起,人群爆發出激烈的議論,在女球迷們歇斯底裏的哭泣和尖叫中。
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不二緩緩彎下了腰,在東京最繁華熱鬧的街頭,在人群的中央,他俯身抱住了自己。
聽不到了,他再聽不到手塚在屏幕裏深情的聲音。
他心中響起轟鳴,如同一道道列車載着時光與回憶在他的腦海中不斷不斷地前進,車輪碾過他一切的感官,他的心髒疼起來。
抱緊雙腿,懷中有什麽東西壓到了他的胃部,不二展開雙手,看到自己懷中藏着那本書。
《光年》,手塚國光的傳記。
封面上每一個字都出自不二的嘔心瀝血,他對這本書再熟悉不過,再陌生不過。
忽然,不二想起些什麽事情,為什麽印刷的這一個多月來,忍足和跡部拼命阻止自己去印刷廠看色樣,就連最容易出印刷纰漏的封面都不讓他這個原始設計師來跟進。
不二立刻明白了書中應該有什麽事情,是他們要瞞着自己。
他顫抖着雙手,任身邊忙碌激動的人群車水馬龍地移動,他扯開了《光年》塑封的外殼,摸到了封面上精致的紙張紋理。
不二将《光年》打開。
第一頁環襯翻過,後頭,是一頁扉頁。
扉頁上印刷着書名《光年》,然後出現了手塚國光的名字,及執筆者,不二周助。
不二再翻過下一頁,他終于看到了。
那是一頁淡黃色的書頁,在一切正文開始之前,在目錄之前,那是一頁寄語。
不二貪戀地閱讀着上面的每一個文字,如同從未相見。
是的,他未見過,未讀過,那不是他寫的。
那是手塚讓忍足單獨加在出版物中的。
那上邊,每一個字,每一個标點,都是手塚國光想要大聲告訴某一個人的,寄語。
不二周助終于哭了。
眼淚順着臉頰落在書頁上,暈開了最新印刷的油墨,弄濕了紙張,模糊了那句最最真情的告白。
//
十四年的時光,讓我明白
愛,是在不斷攀過高峰
見過所有真理與風景之後
仍然在意的,唯一,不舍得
我很慶幸,在十五歲的那年秋天
我選擇把你留在網球場上
//
人來人往,日星月落。
抱着那本書,不二周助在世間繁華中無聲的哭泣。
人們腳步匆匆,由南往北,自西向東。
留在原地的人心中自有更大的眷戀。
不二周助如此對自己說。
“Ne,Tezuka。讓我這樣狼狽的代價,你準備好用一輩子,來償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