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鹿與千歲
不二與手塚進了一家咖啡店,清香的咖啡氣味圍繞着兩人,令宿醉的他們都舒服了不少。
不二去買了一杯咖啡醒酒,手塚便在落地窗前的座位上坐下打了個電話。
不二提着杯子回來的時候,正瞧見他挺直着脊梁,一絲不茍地應答着什麽,氣氛并不輕松。
“是被合作的教練訓了嗎?”不二問,“因為過量飲酒。”
“還有營養師。”手塚挂掉了電話,皺眉回道。
“呵呵……”不二只得輕笑,他知道手塚最是在意自己的競技狀态,尤其是在後頭的訓練安排早已經計劃好的時候,昨晚那堆酒,着實是不該喝的。
可他還是喝了,或許是因為青學九人難得聚齊真的高興,又或許手塚天生就是這樣的人,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謹慎嚴肅,不怒自威,卻始終能把握住自己與集體的關系,讓人害怕他的威嚴,又信服于他的引領,并最終叫他身邊的每個人發自內心地珍惜與他的情分。
“你不必陪我了。”不二在手塚看第三次手表的時候如此說道:“喝完這杯我就自己坐車回去了,你還得訓練,趕緊去吧。”
手塚卻搖頭:“酒精含量超标,現在不能訓練,計劃已經調整過了,我還有六個小時醒酒的時間。”
不二哦了一聲,心想要不幹脆就用這六小時開始采訪吧。
可話還沒說出口,手塚下一句就接上了。
“我正要去看我的鹿。”手塚平淡地發出邀請,“你有興趣嗎?”
“鹿?!”
不二想起來了。
是的,手塚有一頭鹿。
一頭日本亞種的梅花鹿,拉丁學名Cervus nippon,說起來,其實就是奈良公園裏随處可見的那種每天搶游客餅幹吃的中型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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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八年前,手塚20歲,職網出道兩年後就一舉拿下澳網大滿貫後的一個三月,日本媒體送給手塚一頭鹿。
那一年不二在東京大學攻讀新聞傳播學,雖然人還沒有畢業,卻已經收到了三家電臺媒體的錄用通知,不二并沒有理會那些offer,在那年三四月跟着學校的一個項目組跑去了中國西藏拍攝雪山,艱苦一個月回來以後,就聽說日本媒體幹了這麽件“傻事”。
或許是因為另一位職網的前輩對自己的奶牛寵愛有佳的故事刺激了日本的幾大電視臺,他們竟依樣畫葫送了手塚一頭鹿,并和奈良當地政府合作,從挑選鹿的幼崽開始就做了5集的“梅花鹿選秀”紀錄片連載播出,一直到把小鹿牽到手塚的眼前,當然,最後一期特別篇的電視節目确實也是破了好幾個電視臺體育頻道開臺以來的收視紀錄。
可是,不二一直認為,鹿比奶牛要難養得多。
二十歲那年不二就看過一些資料,哪怕是梅花鹿這種體型算不上巨大的中型鹿,也一樣需要廣闊的空間來飼養,這對于一個家住東京滿世界亂飛的手塚國光來說,挑戰無異于一公斤重的乾汁了。
不二從不欣賞有些媒體人為了話題和收視不擇手段的行為,而他自己離開了曾經的旅游和電臺節目,其中很大一部分理由也正是因為此。
一頭鹿,說送便也送了,只是之後二十年的精心維護,都只有手塚一個人會去操心,或許在某一個十年的紀念日裏,媒體回想起來去回訪一下,然後呢?手塚是一個打網球的,繁重的訓練空檔還要記挂着遠在東京自家院子裏還有一頭鹿嗎?
所以不二從未見過手塚的鹿,雖然稱不上是遷怒,只是媒體人那種捧高踩低,需要你時把你捧成神,一旦落下神壇就落井下石的嘴臉,不二确實受夠了。
可如今看來……
或許手塚将那頭小鹿養得還不錯。
“他叫什麽名字?”不二饒有興致地問。
手塚推了推眼鏡,幹巴巴道:“Matterhorn。”
不二噗一聲笑噴了咖啡:“Matterhorn?!是我知道的那座山嗎?”
手塚點點頭。
不二扶額:“手塚真是……長情呢。”
手塚坦言:“我不擅長取名。”
不二擺擺手:“沒關系,就算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手塚卻忽然道:“你擅長。”
不二問:“什麽?”
“取名。”
“何以見得?”
“仙人掌的名字。”
“嗯?”
“都很好聽。”
“哈哈哈哈哈——”不二笑得肩膀不住顫抖,“你是說,飯塚七郎這個名字,好聽?”
“……不好聽嗎。”
“噗。”不二搖頭:“手塚國光你啊你……”
許久之後,落地窗外的停車位裏緩緩駛進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是街上最尋常可見的本田。
不二喝光了手中的咖啡,看到了那輛車。
他說。
“Ne,Tezuka。走吧,你助手到了,帶我去看看你的鹿。”
片刻之後,由手塚的執行助理開着車,載着手塚和不二朝着手塚的“鹿園”進發。
一路上不二抓緊時間,已經開始了密集的采訪。
他們确實很趕時間,按照跡部那“商業價值最大化”的原則,手塚的傳記應該在他獲得本屆奧運會網球男單冠軍之後的一月內就要上市發行。當年奧運會的網球男單決賽定在8月18日,也就是說,傳記最晚的上市時間是9月18日,扣除去一個月印刷的時間和兩個月編撰校對設計的時間,不二在6月18日之前必須交齊全稿。
而如今已經3月末了。
哪怕是對出版業有着最最粗淺了解的手塚國光也始終覺得這個出版計劃有些倉促挑戰了,他試着問過不二,卻得到了全然無所畏懼的答複。
“唔——如果非要說困難,也确實有。”不二這麽回答手塚,“所以我要求必須是忍足侑士做我的對接編輯,因為只有他可以随時供我蹂躏……阿不,我說的是合作。”
手塚無視了不二的“口誤”,問:“忍足嗎?”
“是。”不二肯定道,“事實上他已經開始工作了。這些年跡部財團下所有傳媒文娛的集團子公司,無論是控股電臺、自媒體、雜志社、出版社和影視制作公司,都已經是侑士一個人在管理了,你大概可以料想到他的手段。”
手塚點了點頭,沉默片刻。
不二在筆記本鍵盤上敲下一行字,頭也未擡,笑問:“Ne,手塚也好奇他和跡部的事吧。”
手塚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鏡,不接話。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不二笑得有些陰險,“不如手塚打電話給小景問問吧,因為對象是手塚的話,小景一向很誠實呢。”
“咳。”手塚幹咳一聲,望向窗外,窗外年輕的春色如風掠過,手塚看了片刻,忽然說道。
“不二,我們快到了。”
不二正寫完手裏最後一行字,滿足地合上筆記本,打開車窗,任由風将自己的劉海吹起,不二微笑着看窗外陌生的景色,實在想不出來手塚是如何找到這一塊寶地的。明明離東京市區那麽近,卻如此寧靜淡雅,春意遼闊。
不二伸出雙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個長方形的畫框在眼前,而後慢慢推出雙手,從右至左。直到畫框的中央最終出現了手塚國光清隽的側臉。
不二笑意非凡。
“Ne,Tezuka。開始風的魔法吧。”
是,魔法。
不二周助開始了他的魔法。
執行助手Kris停穩了車,不二就一下子蹦了下來,然後當着手塚的面,和Kris一起像變魔術一樣掏出了後備箱裏準備好的10套不同的品牌衣服。
饒是手塚常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也都看呆了。
不二看天,看地,看景色,看鏡頭,最後在那10套衣服裏挑挑選選,選出了一套紀梵希最新贊助的西裝一把扔給了手塚,然後簡簡單單扔下兩個字。
“換上。”
接着不二就徹底不理他了,轉頭和Kris繼續對接如何處理手塚那頭萬年不變的不聽話的反翹頭發……
“不二。”手塚抱着西裝至少有五秒鐘。
不二頭也不回,“換上,洗手間,那邊。”
“不二。”手塚執着。
不二不得已,只能面向他,此時春風微過,亂了不二的齊肩的頭發。不二這才想起自己那頭最近沒空去處理的頭毛,立刻翻出一根皮筋在腦後紮了個清爽的馬尾,對着手塚一甩腦袋:“手塚,你真的只有六個小時休息時間嗎?”
“所以。”手塚問道:“你早安排了?”
不二和Kris對視一眼,笑道:“我沒有這麽神,只是這些衣服,在上周你接下跡部的策劃案,我拿到Kris的聯系方式後,就已經出現在你的車裏了。”
手塚擺了一個了然的眼神,投向了Kris。
“西裝?”手塚又問。
“是。”
“西裝和鹿?”
“是。”
“為什麽?”
“聽過反差萌……哦不,反差對比嗎?”
“不二。”
“是。”
“我忘了提醒你,你剛才喝咖啡的時候,有一點奶漬在嘴邊,你擦一下吧。”
“………………手塚國光,你給我去換衣服!”
手塚捧着那套春季最新款紀梵希定制西服走往洗手間換裝去了,把不二留在了原地氣得半死,Kris在一旁很耿直地大笑出聲,更是讓不二氣不打一處來。
“有皮鞋嗎?”不二咬着牙問Kris,然後得到了滿意的答複。
Kris在後備箱一共準備了三雙鞋,挑了一雙相稱的給到不二,不二拿過審視了一番,看起來很滿意的樣子。
“新鞋,呵呵,那你就多走一點路吧。”
Kris:“……”
大約十分鐘左右,手塚換好了西裝從洗手間遠遠地走過來,不二此時也早已經調整好了光圈ISO,正倚在黑色轎車的車門上拍攝空鏡。
忽然,Nikon相機的鏡頭裏出現了手塚逆光迎面走來的身影,不二不假思索,按下了快門。
那個畫面,轉瞬即逝,手塚半彎着手臂,左手扣在西裝上那唯一緊扣的紐扣上,手肘彎曲的弧度與他的腰線形成一個很完美的三角形,金色的陽光從那個三角形當中透過來,直射不二的鏡頭,不二的眼中,和不二的心底。
天才一瞬間放棄了幫他重新打理發型的想法。
算了吧,手塚國光,怎麽樣都是帥得人神共憤。
那些年青學的女學生從初一尖叫到初三,那撕心裂肺,不二早已經刻骨銘心。
放下相機,不二和Kris迎了上去,Kris提着所有不二收拾好的一會可能使用的補光道具,手塚下意識地要去幫她提,被Kris拒絕。
“小心弄皺西裝。”不二和Kris同時提醒,惹得手塚不快地皺眉。
手塚換了鞋,領着兩人從停車場來到了“鹿園”的接待處,不二這才知道原來此處是一處私人會所,會所中原本就有圈養羊群和馬群的地方,再養一頭鹿也頗為合适。
等了一會,會所今日的值班經理田中便迎了上來,看到穿着西裝的手塚只納悶了一秒鐘,後開懷笑道:“手塚先生別來無望,今天馬特可太幸福了,居然有這麽多人同時來看它。”
手塚禮貌地回應,打了招呼,問:“還有誰?”
“是。”田中趕緊說道,“就在剛才,千歲小姐到了,已經出發去找馬特了。”
千歲?
兩個字,清清楚楚地落到了手塚和不二的耳中,手塚飛快地看了一眼不二,然後點點頭。
“千歲?是那位職網的女選手千歲美由紀嗎?”
不二有些驚訝,便如此問道。田中經理越過高大的手塚,看到了他身後棕色劉海紮着短馬尾的攝影師不二,回道:“是,沒錯,千歲小姐經常來看馬特,她們感情非常好呢。”
“啊。”不二恍然大悟:“是這樣啊。”
是這樣啊。
不二輕輕眯起雙眼,高深莫測地笑了。
“不二。”手塚叫了他一聲。
不二回以溫柔。
“Ne,Tezuka。出道十一年唯一被外媒捕捉到了緋聞女友,看來很有采訪的價值哦!不是嗎?”
不二自然記得那段“緋聞”。
雖然那已經是六年多前的古早新聞,可誰讓手塚國光出道十來年一直“清心寡欲”“無欲無求”地過着修仙般的日子,無論外媒日媒,能捉到他的全部鏡頭不是在球場就是回家,還有一些或公益或商業的公衆活動。
好不容易,六年前,由德國的一家小報刊登了一條關于手塚的花邊新聞,真是震驚了整個網壇。
那一年前後,二十二歲的手塚“球運正旺”,幾乎所向無敵,世界排名節節攀升,在一年內連掃了法網和溫網的兩大滿貫,只差一個就能獲得職業全滿的殊榮,雖然最後惜敗于一位老将無緣美網冠軍,但勞倫斯體育獎那一年還是将最佳運動員的獎項頒給了他。
那一年不二也在摩洛哥,衆所周知手塚所有有關勞倫斯獎的硬照都出自不二之手,那可是跡部為了搶獨家新聞源,花了重金跟手塚經紀人買下的拍攝權,彼時跡部把這拍攝交給誰都不放心,自然又花了一大筆錢雇了不二飛往摩洛哥。
可就在勞倫斯頒獎結束後半周,全世界的報紙媒體雜志網站還沉醉于手塚抱着獎杯依舊一臉禁欲的美色中時,德國的這家小報忽然在頭版頭條刊登了一張手塚在摩洛哥一家咖啡館幽會一位日本籍女性職業網球手的照片。
昏黃的燈光,浪漫的氣氛,更要命的是照片中的手塚居然淺淺地挂了一抹微笑在嘴邊,眼中無限柔情經他的鏡片折射後顯得更加暧昧難訴。
世界網壇裏裏外外的人立刻都瘋了,畢竟手塚出道四年,在鏡頭前幾乎從未笑過,哪怕是在打贏了大滿貫冠軍賽後,他也只是激動地仰天怒吼而已……
所以,這樣一張既暧昧又溫柔的照片放到媒體面前,以那群記者的腦洞,一抹笑立刻四舍五入就等于一場床戲,怎麽能叫人不激動。
照片中的那位女主角立刻被人“扒”了出來,正是千歲美由紀。
那年千歲美由紀十七歲,也是日本媒體相當關注的一位職業網球運動員。她十七歲出道,雖因經驗不足并未能飛快地爬升世界排名,但大家都能看得出來她在網球上的天賦,正打算長期追蹤報道她的成長故事。
萬萬沒想到,年僅十七歲的她,出道第一年就以這種方式來到世界舞臺上。她與手塚七年前在九州的過往立刻被人曝了出來,媒體這才知道如今叱咤網壇的帝王手塚在年輕時還曾有一點時間因恐懼而導致神經性的肌肉痙攣差一點無緣網球,所幸是得到了千歲美由紀的幫助才恢複過來,用美國報紙那誇張的用詞來說,美由紀是手塚命中注定的Angel。
加之美由紀的哥哥千歲千裏初中時代是網球界九州雙雄之一,由知情人士透露,千歲千裏在與手塚完成了才氣煥發與百煉自得的巅峰決戰後,他不止一次要求手塚成為他的妹夫,如此這般,手塚“私藏小女友”的罪名可是越坐越實,西方媒體全都一邊倒地在看好戲,而日本媒體高興地差一點就要為他們籌劃“網球婚禮”……
事情沸沸揚揚鬧了兩三個月,可再熱的熱點,在媒體挖空了手塚和美由紀的過往之後,也就沒有更新的內容可以報道了,捕風捉影的行為又再持續了一個多月,期間手塚竟絲毫不受影響,甚至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了中國網球公開賽的決賽,并成功奪冠。
久而久之媒體也就淡了,可能是他們實在是疲憊于跟蹤冰山那毫無樂趣的生活,最終這個緋聞以那年年末,手塚經紀人一句輕描淡寫的澄清告一段落。
只是,過了六年,很多事情,該記得的人,到底是記得的。
不二基于某個不方便啓齒的原因,他從未和手塚談論過這個話題。雖然他從未避諱表達自己知道這段緋聞,但他也絕不會向手塚追問千歲美由紀的近況。
誰知道,竟然在這裏偶遇了。
會所的田中經理将手塚、不二和Kris帶到了鹿房,那是一間很別致的小院子,布置得很溫馨,緊挨着馬棚,錯落有致十分幹淨。
鹿房裏還有幾只梅花鹿,正躲在樹蔭裏休息。田中經理告訴他們,會所裏原本不養鹿,因為被手塚委托寄養馬特(田中因為不太習慣法文Matterhorn的發音,于是讓會所上上下下的人都叫其為馬特)的緣故,又特地引進了幾只梅花鹿來和馬特作伴,沒想到會所的客人們都非常喜歡小鹿,于是這也成了會所重點經營的項目之一。
馬特不在鹿房裏,他出去散步了,先到一步的千歲美由紀已經去找了,田中經理說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果不其然,就在不二再次根據陽光調整相機的時間裏,美由紀帶着Matterhorn回來了。
一人一鹿出現在鏡頭裏,由遠及近,陽光毫不吝啬地在草地上誇贊着這個少女,以及那頭可愛且優雅的小鹿。
“手塚哥哥——————”
美由紀隔着老遠,熱情地大叫,笑聲穿透了風,回蕩在他們之中。
手塚柔和了神情,迎了上去,然後理所當然地接受了美由紀的擁抱。
“啊。”Kris在一旁小聲地叫了一聲。
“怎麽了?”捕捉下這一瞬間的不二回頭問她。
“西裝。”Kris提醒。
不二則搖了搖頭,輕輕道:“沒關系的。”
Ne,Tezuka。擁抱是老友的特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