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聚與離散
那天之後,有人給不二周助打了個電話。
幸村精市一直是那個人,能夠十分确認地說出,不二周助真正愛上手塚國光的剎那,是來自哪個瞬間。
是他們國中初三那年,世界U17半決賽時日本隊對上德國隊時,單打S2比賽結束的那一剎那。
很多年後,幸村精市依舊這樣向真田弦一郎感慨。
一個人,能在自己十四五歲的年紀就能清楚明白地了解到愛,不是依賴,不是習慣,不是仰望,不是崇拜,而僅僅是“愛”。
那,實在是一件足夠幸運的事了。
電話裏,幸村的聲音透着一絲疲憊,想來是剛下法庭的緣故。
幸村問不二,在哪裏遇見了這麽可愛的白色雛菊。
不二如實說,在手塚即将租下的新公寓。
幸村的笑聲很溫柔,說:“手塚君真是幸運。”
不二卻不這麽覺得,彼時,他正為手塚的那個傳記計劃忙得焦頭爛額,他列出了至少20次文字采訪計劃,10套不同LOOK的攝影計劃和3次視頻錄制。
通宵忙完那些采訪攝影視頻的采訪大綱後,他一次次撥打手塚助手的電話與對方敲定時間,卻萬萬沒想到手塚的訓練計劃安排得比他這個身兼數職的天才還要滿,他只能将“打擾”手塚的時間一縮再縮。
“跟着手塚國光這家夥的,都沒一個省油的燈。”
不二這樣跟幸村抱怨着,卻換來幸村的回擊。
“這句話,正是我們當年立海想說的話。”
不二噎了一聲,想起青學打破立海大全國大賽三連霸的過往,有些自豪,也有些許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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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精市承讓。”
精市笑回:“技不如人,甘願認輸。所以呢周助,這次你也要認輸嗎?”
不二在電話這頭打了個哈欠,調侃道:“這麽多年了,從派仁王來和我單打開始,精市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看我出醜啊。”
幸村說:“誰叫天才如不二周助,一直只有那一個死穴。”
不二輕哼了一聲,轉換了話題:“對了精市,要不要放大假和我去印度?”
幸村驚訝:“你還有空去印度?”
不二平淡地回:“時間都是規劃出來的,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可以難倒我。”
幸村還是拒絕了不二:“我走不開,這次案件的律師很難纏。此外……”幸村頓了一頓,“近期,弦一郎的狀況需要關注一下。”
“咦,怎麽了嗎?”
幸村輕輕嘆了口氣:“青學網球部正選,要聚會了吧,這一回或許你們可以全員到齊,也說不定哦。”
“……到…齊?”
挂掉了與幸村那通高深莫測的通話,不二立刻收到了菊丸發來的聚會消息,時間地點标列清楚,不二細數了一下人數,發現還缺了越前龍馬。
也是,聽說這位去年的法網大滿貫得主正在瑞士封閉訓練,又怎麽可能出現在日本的壽司店呢?
不二回複了菊丸,然後在通訊軟件上點開了與手塚國光的聊天對話框。
“Ne,Tezuka。第一次采訪就約在青學聚會後的那個晚上吧。”
是的,最終,第一次文字采訪約在了一周以後青學網球部正選們聚會的那天夜裏。
不二的算盤打得叮當響,因為和手塚一起的工作安排成為了兩人推脫喝酒的最佳借口。
不二甚至将那一疊厚厚的采訪提綱帶去了聚會現場,啪的一聲砸在河村家壽司店的實木桌上,不二揚起下巴,輕聲說道,今夜如果誰罐他喝酒讓他耽誤了手塚國光的采訪,就要付給他倆一人一小時十萬日元的誤工費。
十萬,還是友情價。
說話間,面無表情的全滿貫得主也到達了壽司店,聚會正式開始。
大餐端到桌上,氣氛依舊如過往一般熱烈,菊丸纏着大石喝酒,桃城和海棠開始了他們第七百多次的大胃王比拼,乾賣力地向河村的爸爸推銷着一些奇怪味道的調料,手塚坐在不二身邊自顧自喝着老年人才會鐘愛的烏龍茶,品嘗鳗魚泡飯,而不二卻已經是第七年和阿隆較上了勁,正在品嘗他改良了第十三次的芥末壽司。
“辣。”不二吃完了六顆芥末青瓜壽司,擦了擦嘴,然後淡然說道:“可還是不夠打倒我哦,阿隆。”
“嗷嗷嗷——可惡!!!”綁着頭巾的阿隆淚流滿面,抱着手裏那盆綠得都要發青的芥末跑去找乾研究到底出了什麽問題,為什麽乾初三當年就可以把不二“毒倒”,他試了了這麽多年卻還是戰勝不了不二。
“給。”
手塚端過來一杯烏龍茶,熱氣騰騰,冒着白煙。
“就算沒有酒喝,你也不必選擇這麽老氣的飲料吧。”
不二嘴硬說道。
手塚看了他一眼,說:“你眼角紅了。”
不二吐了吐舌頭:“确實很辣嘛,或許我只能贏到今年了。”
手塚将那杯熱茶推近了一些:“天才,認輸?”
不二不再推脫,喝掉了眼前的烏龍茶,而後神秘一笑。
“Ne,Tezuka。聽說過魔鬼椒嗎?如果你這麽想看我輸,這次我去印度可以給你免費捎一點作為手信哦。”
不二确實聰明,他那厚厚一疊的采訪計劃阻擋了青學衆人一輪一輪的勸酒。
然而,天下人謀事,向來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誰會想到,就在聚會開始的一個半小時後,壽司餐廳裏發生了巨大的“意外”。
“喲……”
伴随着一聲拖着長音的懶洋洋的招呼聲,壽司店門口傳來了風鈴響動的聲音。
木門被拉開,門外進來了一位戴着口罩和白色鴨舌帽的年輕人。
二十六歲,一米七二,越前龍馬。
全場靜了三秒鐘,而後,由貓咪菊丸帶頭,店裏的衆人發出了一陣幾乎能掀開屋頂的歡呼聲。
“小不點!!!!!”
哇的一聲,桃城拉着海棠、河村拉着乾、菊丸拉着大石,這六個人分成了三組軍團齊齊向門口的越前壓了過去,不消片刻,那七人就疊在了一起,怎麽說呢,有一點像那年跡部從俄羅斯帶回來的俄羅斯套娃。
不二驚訝,卻也笑得開心。
手塚卻不怎麽贊同,因為他也聽說了越前在瑞士封閉訓練,竟然為了參加一個聚會打亂了訓練計劃,那真是手塚部長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
可正就是因為越前的出現,不二的計劃處于岌岌可危的狀态。
要知道,青學網球部正選九人之中竟有兩位世界職網的選手,每天忙得跟陀螺轉似的滿世界亂飛,還有不二這種常年說飛印度就絕不去巴厘島的攝影師,因為這三人,青學的聚會已經三年沒有湊齊人了,如今達成夙願,又怎麽可以……不喝酒呢?!
熱絡的打招呼環節結束,河村爸爸又像變戲法一般地端出了一大盆生魚片拼盤,菊丸大石桃城越前幾人都已經喝得有點懵了,紅着臉端着酒杯,一步步逼近了遠遠躲在角落裏的手塚和不二。
那一刻,矜持威嚴如手塚,天才狡黠如不二,到底是統統敗下陣來。
“喝————”
不知是誰,忽然酒氣熏天地喊了一嗓子,手塚和不二對視苦笑,雙雙端起酒杯,仰頭将那度數不低的清酒灌進了喉嚨。
酒精入腸,之後的事情,也就很難說清楚了。
只是,很多年後不二每每想起這一幕,都還是會感激那不知是誰遞過來的第一杯酒。
那讓不二想起了許多往事。
他們十四年前在此地歡聚的往事。
青春學園苦戰立海最終獲得全國冠軍的往事。
他輸給白石藏之介的往事。
手塚為了獲勝與跡部景吾苦戰搶七引發肩傷的往事。
還有越前龍馬第一次站到球場上為選拔青學正選而戰的往事。
一幕幕回憶,皆因理智的退場而逐漸清晰。
不二扭頭去看手塚,然後去看其他人。
半夢半醒之間,不二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他們自己,穿着藍白色的網球服,角落裏疊着八九個巨大的黑色網球包,正選的外套扔了一地,甚至有人将神聖的球服團成一團墊在腦袋下當枕頭睡,龍崎老師總是訓他們,卻誰也聽不進去。
越前依舊拽的不行,桃城依舊脾氣火爆,海棠依舊什麽都不肯服輸,乾的眼鏡框依舊萬年不變,河村依舊為了大家忙前忙後,菊丸依舊在搶所有人盤子裏的食物,大石的發型依舊好笑,手塚的表情依舊僵硬。
而他自己,依舊如沐春風地笑。
閉上眼睛,他仿佛在腦內看到了飄揚在風中的藍色旗幟,上頭青春學園的四個字清晰可見。
“青學……啊……”
不二嘆了一聲,然後掙紮着睡去,或許是倒在了誰的肩上,他已經再也不知道了。
許久之後,不二被又一陣風鈴的響動給吵醒,他頭痛欲裂地醒來,驚訝地發現天都快亮了,青學的這群人,居然在河村的壽司店裏鬧哄哄地折騰了一整個晚上!
不二痛苦地從桌上直起身體,發覺有外套從肩膀上滑落,他低頭想撿起來,耳鳴立刻在腦中發作。
“嗯……”不二難掩地呻吟了一聲,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發覺手塚也沒好到哪去,歪在一邊,不斷地揉着太陽穴。
“你醒了。”手塚輕聲地說,然後指指四周,比了個噓的手勢。
不二這才看到了“修羅現場”,店裏狼藉一片,橫七豎八地躺着七八個成年男子,每個都睡得鼾聲震天,比起他們來,手塚和不二真的是其中最優雅的兩人了。
無奈地與手塚對視了片刻,不二惋惜地看着自己帶來的那厚厚一疊采訪提綱,為自己那荒廢了的工作時間默默悼念。
“怎麽辦?”不二用口型問手塚:“叫醒他們,還是就這樣,統統扔掉吧?”
手塚也很苦惱,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只聽啪一聲,門口傳來了關門的聲音,不二扭過頭去看,看到來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Ne,Tezuka。真田來了。”
是的,來者是真田弦一郎。
二十八歲,前立海大網球部副部長,U17日本國家隊隊員之一,日本刑事偵緝科現任警察。
手塚疑惑地迎了上去。
真田臉色不怎麽好,竟比宿醉了一夜的手塚還要臉色難看。
“真田。”
手塚與真田打了招呼,真田禮貌回應:“好久不見,手塚,前陣子祖父還提起你。”
“疏于問候了。”手塚答道:“訓練的空隙我會找機會去府上拜訪。”
真田抿了抿嘴唇,表示知道了。
不二在手塚身後,點頭示意表示見過。
手塚實在不明白真田出現在這裏的原因,真田好似感受到了他的疑惑,沉下聲音,道:“抱歉手塚,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他。”
順着真田的手指,手塚扭頭看到了壽司店中那群睡得起仰八叉的人群裏正晃晃悠悠爬起來一個年輕人,他滿臉困頓,揉着眼睛,鴨舌帽歪到了一邊。
“越前?”手塚的聲音裏透出了不可置信。
不二很快想到了什麽,找到手機,給幸村發去了消息。
幸村很快回信,只有簡單的四個字。
“我想是的。”
不二暗了手機,竟難得的沒有笑起來。
真田越過手塚,來到瞌睡着的越前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上一提,一米七二的年輕人順勢就趴到了那人一米八幾的身上。
不知是誰,輕輕嘆了一聲。
“我送你回去。”
真田的聲音裏好似有怒火,但他壓制住了,被不二與手塚此生都未見過的深情與溫柔壓制着。
手塚已經徹底忘了驚訝,不二則閉上了眼睛。
“Ne,Tezuka。我們先走吧。”
取上了兩人的東西,不二與手塚留了紙條放在前臺,然後在真田的點頭示意下先行離開了。
關上門的那剎那不二看到真田的車停在路邊。
三月清晨的東京還是有些微涼,此時正是五點剛過,整個城市雖亮得能看清道路,擡頭卻看不到太陽。
不二緊了緊大衣,将相機捧在懷裏,看上去有些單薄。
手塚想脫下圍巾遞給不二,被不二拒絕了。
他們沿着路,向前走去,手塚不着痕跡得将不二放在了人行道的裏側,不二卻說沒關系,他不必護着他,這大清早的,連公交車都還沒有開上馬路呢。
手塚問他怎麽回去,不二卻說:“我們先走走吧。”
手塚猶豫了一下,不二問他是不是想知道真田的事。
手塚沒有說話,不二知道,那是他的教養在阻止他私下裏探聽別人的隐私。
“這件事,在留在日本發展的我們之間,原都不是秘密。”
不二說,語氣裏有一絲悲傷。
手塚點點頭,沒有阻止不二說下去。
“我記得外媒沒有報道過這件事。”不二想了一想,“而你也知道,日本媒體向來不待見越前,可能是因為不喜歡他美國籍的身份,畢竟日本是那麽渴求優秀的網球手。”
手塚自然知道,這些年他的“青學支柱”在日本媒體上備受冷落,讓他也很是不滿。
“但或許,好就好在,媒體都不知道吧……”
“真田和越前,曾經在一起過。”
一道紅燈攔在了他們眼前,手塚停下腳步,眼中閃過驚訝,卻也不至于驚慌失措。
“曾經?”他問不二。
不二則點頭:“是,曾經。他們在一起很久,越前十八歲到二十四歲,整整六年。”
“這麽久嗎……”手塚感嘆。
“是。”不二頓了一頓,“只是……”
“因為什麽?”手塚問了分開的理由。
“因為許許多多。”不二陷入回憶,他記得,那六年,他也經常不在日本,滿世界的到處亂飛,日本發生的只言片語大約都是幸村發消息告訴他的。
他與幸村,也都不是那種拿別人的隐私當話題的人,只是……
真田太痛苦了。
從越前十六歲,真田十九歲那年開始,真田向越前告白,苦追兩年,終于得到了那小孩的回應。
此後越前長期在美國訓練,他們聚少離多,越前二十歲出道職網,真田大學畢業,成為了警察,那個時候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一起,連成為了檢察官與真田搭檔處理刑事訴訟案件的幸村都只朦朦胧胧知道一個大概。
越前二十二歲,那年冬天真田帶越前回了老家,大雪天跪在家裏的院子裏,一整夜他父親都沒有給他們倆開門。
越前是職業網球手,膝蓋比什麽都重要,最後真田帶着越前離開,就再沒回去過。
越前二十三歲,日本媒體拍到越前出入真田租的公寓裏,拿着照片向越前勒索一億日元,不然就讓越前在世界網壇無法立足,越前沒有答應,而後真田在三個月內掌握了這個記者其他的勒索證據,将他送入了牢房。
但就在一年後,有人故意歪曲真田處理那名記者勒索案的“用心”,将記者拍到的真田越前照片送到了真田所在的警局,以真田假公濟私打擊報複的罪名要求案件重審,真田被停職,而越前知道,縱使真田這一關能過去,但他的存在,讓真田在日本警局這種因循守舊的環境裏永将如履薄冰,真田所有的前途可能都會葬送在他們的堅持裏。
他們在那年年末分手,越前率先抽身離開,此後,青學就再也沒能完整的舉行過一場聚會。而這一切來龍去脈也是真田在那年年末才告訴的幸村。
至于其他人知曉了此事的人,大都是在半途想要插手幫忙的人,大石,菊丸,跡部,忍足,還有切原和丸井……
可是誰都幫不了他們。
“手塚你不知道,或許是件好事。”不二最後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所有知道的人都想忘掉。”
“忘不掉的。”手塚忽然接口,在晨曦中冰冷而炙熱地說。
“這種感情,是忘不掉的。”
不二深深看了一眼手塚,然後微笑,回道:“是啊,看來真田自己也沒有忘記。”
手塚聞言,回頭望了一眼,他們離河村的壽司店已經好遠,街道上除了不斷切換着的紅綠燈,再也沒有其他聲響。
又一道紅燈,亮着刺眼的光芒,攔在了他們的面前。
手塚和不二并肩站在街道的這一頭,等待着時間的流逝。
手塚又回頭看了一眼,而後想了許久,問:“我們就這樣離開,沒事嗎?”
不二輕柔地回道:“沒問題的。”
手塚抿唇,沒有接話。
不二輕笑,微微垂下嘴角,輕輕問道:“換做是手塚你呢,你會傷害,你喜歡的人嗎?”
手塚凝固了一下,然後低下頭,閉上眼睛。
良久之後,只聽“啾”的一聲,阻攔人們前進的紅燈終于跳轉成了亮眼的綠色,手塚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邁開步子繼續朝前走。
他說:“是,真田絕不是那樣的人。”
不二微笑着跟上他:“說的也是。”
他們沉默,走了許久。
直到不二停在了一家咖啡店的門口。
他說。
“Ne,Tezuka。你看,出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