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西山疑雲
第28章 第 28 章 西山疑雲
午時時分, 雨越下越大,整個郢都風嘯不止。
霸城門邊,屹立着一座雄偉高大的黑色建築, 融進黑雲的壓抑天色中,與電閃雷鳴合成最恐怖的一景。
無人靠近, 無人敢看。
因為這就是令人聞之色變的大昭刑獄。
更是全國連鎖的刑獄, 其脫胎于大昭‘鬼修羅’的私獄,由私轉公,卻職能不變。行的是嚴加拷打,上刑逼供的事。
如今武安君依舊掌控着刑獄,為天子掃除障礙。
刑獄正門一年都不見得打開過一回, 囚犯罪犯從來只走地下, 只有這一日玄鐵重門終于打開,一列枭師靜候, 黑甲覆面盔下的每一雙眼睛都期待着自己的主人歸來。
待到烏木華蓋的馬車駛來, 那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他們面前, 他們仿佛看到了他身後的血色無邊, 不禁單膝下拜,右手放在胸口以示尊敬。
領頭的只戴了下半張臉的黑甲面, 露出來的眼睛猶如剔透貓眼,跪在地上對着那鴻圖眨了眨眼。
“起來吧。”
刑獄由枭師負責, 但林枭如今在兵馬司鏟除異己,并不得空,倒是姜纨得到他的消息趕到此處。
她一身利落的黑衣勁裝, 難掩身材,就是額頭負傷,右眼有淤青, 雖然英氣,但也滑稽。
那鴻圖一邊往裏走,一邊多看了她幾眼。
看來姜纨被他扔出府後經歷了不少事啊。
“大人~”
Advertisement
姜纨注意到那鴻圖的眼神在傷處逗留,不禁咬唇,想叫他別看了。
那鴻圖果然轉頭。
他不看了,姜纨又不樂意了,于是她告狀道:“大人,你得為我做主啊,我這額頭和眼睛上的傷可都是林枭那個混蛋打的,您不能放過她!”
雖然她也把林枭左眼打腫,鼻子打流血了,但是她只字不提,只是喊冤。
那鴻圖:“哦,同僚鬥毆,一人十個板子。”
姜纨:“……”
“大人您在承運殿毆打禦史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那鴻圖:“怎樣?”
姜纨:“您也毆打同僚。”
所以要打先打你自己。
“哦,”那鴻圖:“二十下。”
姜纨跺了下腳,終是不說話了。
哼。
刑獄共有七百七十七間牢房,徐承志徐承平兄弟作為甲級戰犯被關在天級三號四號。
曾經的天級一號是車壽,二號是肅成王,如今一個跑了,一個瘋了。
而天級其他牢房曾關着另外無足輕重的反王、小勢力,後來因為歸順了永隆帝也就無罪釋放,在外面過着富貴閑人的日子。
當然能出去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那鴻圖常常懷念刑獄住滿人的盛景,也不知道那些人出去後會不會如他一樣思念這裏。
而地級牢房關着一些背叛者,背刺者,通常有進無出。
最後才是玄級至黃級牢房,處理的則是朝廷的事。
每一間牢房都備了無數種刑罰,或平平無奇或是駭人聽聞,只多不少。
那鴻圖走向更深的地牢,天級牢房在最底層,那裏安靜,漆黑,也最能誘發人心底的恐懼。
姜纨輕快地踢踢踏踏,就跟鬼步一般。
她在前開路,轉動機關,兩扇玄鐵重門自腳下滑開,二人立在樓梯上,看到了方格房子裏的徐承志徐承平。
一個在水中,精鐵鎖鏈帶着他日複一日沉入水中,又躍至水面,不斷感受窒息和自由呼吸;另一個全身縛鎖,不得動彈,頭發懸梁,眼睛直視刺目的燭火,稍不留神低頭的剎那便會引動尖聲刺耳的刮擦聲,想睡又不能睡的感覺讓他在裏面咆哮發瘋。
随着頭頂的門開啓,在水裏掙紮的雍王徐承志終于被鎖鏈拉來到臺面上,徐承平的鎖鏈被收了回去,他着急忙慌地去解脖子上的禁锢。
兄弟倆第一時間看向出口。
卻在赤紅的幽幽鬼火中見到了惡鬼,瞬間吓得渾身痙攣。
雍王徐承志胡子拉碴,趴在地上宛如死狗,徐承平眼尾的羽毛痕跡如舊,吓得哮喘發作。
那鴻圖把兩人晾了這麽久,就是希望看到這一幕,也希望能一舉聽到好消息。
“本君只說一次,若是歸降便可出去。”
雍王徐承志尚未開口,隔壁已經嚷了起來。
可能是關得太久,求生的欲望讓人本能軟弱。
徐承平形象全無,再不複當日之傲氣。
“我!我!我願為大昭肝腦塗地,放我出去!”
急促的語音叫人感受到他那份想離開刑獄的心思,姜纨樂得嘎嘎笑。
可惜雍王卻沒有同他的好弟弟一般第一時間開口。
那鴻圖心裏不爽,只好看向徐承平。
在押解途中他已經知道這人對雍州軍務了解不少,是不是真心投誠還需試他一試。
“雍州可有後手?”他問。
徐承平急不可待地喊“有”,眼下的黑圈令他多了一絲瘋狂。
再看雍王徐承志,他可終于變臉了。
“還有一萬死士!”親弟弟的話直插心髒。
雍王閉上眼。
那鴻圖樂了,“接着說。”
“糧草三十萬!”
雍王顫抖着嘴唇。
“另有馬匹,馬匹,不知道,很多很多。”
倒是和那鴻圖知道的一樣。
“還有嗎,比如那些死士現在何處?”
這事徐承平就不知道了,那鴻圖看向雍王,不想他還在掙紮,變幻莫測的臉顯出痛苦。
那鴻圖揮揮手,他那處的水開始上漲。
“既然你們說不出來,那便由本君來,我想想,隸州皓月城,死士一千,黃金十萬,布什崖死士一千,玉器三十箱,小懷縣……”
随着他一個地名又一個地名的吐出,徐承志徐承平倆兄弟同時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尤其是徐承志,臉色一下變得蠟白,一共五個地名,五千人馬,不用想肯定全部消亡殆盡,所有財寶也盡數歸了那鴻圖。
而這還沒完。
“還有宛都草市,藏着往前五代的玉玺數枚,铠甲兵器二十萬。”
雍王徐承志終于啞着聲:“你怎麽知道?”
那鴻圖并不答,只問:“剩下的是你自己交代還是我來?”其實剩下的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正被詐的雍王徐承志仰天長嘆:“看來天底下沒有什麽事能瞞過你那鴻圖的了。”
他望着負手而立的人,仿佛看到了他手持金槍,于亂軍中一馬當先的身影,那樣的不可一世,一如今日。
當年……當年要是和平江王、肅成王合力殺了這個禍害就好了。
他狠狠閉上眼,明白最後的依仗也沒了,大勢已去。
還有一萬人馬的時候尚可鬥一鬥,可如今什麽都沒了。
徐承志麻木道:“罷了,本王歸順。”
那鴻圖輕翹嘴角,悠然道:“餘下人馬還活着。”
徐承志霍然擡頭,不可置信以那鴻圖的殘忍會讓虎枭軍放過自己的人。
“本君有用自不會殺,只是死士難以收編,叫我頭疼,不知雍王可有招?”那鴻圖問。
徐承志擰眉,第一反應是那鴻圖要死士做什麽,他自己就有成千上萬的軍卒。
他要造反?不會,有這野心就不會把權力拱手相讓。
暫時想不出緣由的他擡頭希望從那鴻圖臉上看出答案。
但他那張臉上只有譏诮,仿佛在說他要是想活,只能拿死士做投名狀,至于旁的事和他無關。
徐承志眼一閉,下了莫大決心:“我有一印鑒,可召餘下舊部聽你調任。”
聽到這,那鴻圖飛身下高臺,來到他面前:“在哪。”
徐承志舉起自己的胳膊,那裏瘦骨嶙峋,但只要将衣服捋到最上面,可以看到一個圖騰。
“朱雀幼獸,再輔助我弟弟的羽毛病痕,将其拓印下來,于黃昏時分放入主城河道,我的人一旦收到,便會在濟藥堂等人。”
那鴻圖:“為何是濟藥堂?”
徐承志扯了扯嘴角:“濟藥堂遍布世間,還有比它更好的接頭之地嗎?”
更何況只是見面而已,見到了他們就會隐身黑暗,不影響大局。
徐承志說完,一下好似頹了十歲,神情萎靡得如同遲暮老人,如果不是眼裏偶有精光掠過,那鴻圖還以為他就此認命了。
他耐心等候這人如何垂死掙紮,也想知道他還有什麽本事。
果然一會不到就聽到了他喃喃自語。
“我們四個共分天下時,就屬你最特殊,突然崛起,突然歸順,其實本王十分不理解,你為何選擇林元昭,為何偏偏選擇他!若你自己稱帝本王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虎枭軍這一人間殺器,令行禁止,主将各個熟悉兵法謀略,可傳聞只知你這個掌權者空有武力,以殺止殺,殘暴不仁……”
“你治下四州,雖前期民怨沸起,可重法強權下,你為獨裁者,無人敢起義,後民生經濟,武裝軍事更是我等望其項背皆不可得。”
徐承志擡頭看着這個年輕人:“可是僞裝?”
看那鴻圖并不答,他低頭摳了摳身上的鎖鏈:“你曉天下事,掌天下權,可有想過林元昭卸磨殺驢的一天?”
“我觀你并不如傳聞那般有勇無謀,大可自己成就一番事業,你可知有君王之資卻無君王實權最後都是什麽下場?”
“這座你建立起來的刑獄遲早有一天會是你的葬身之所。”
徐承志擡頭,像個長輩一樣看着眼前的青年:“你甘心屈居人下?”
那鴻圖背在身後的手倏的攥緊。
老東西不講武德,竟然攻心。
他比平常人更渴望九五尊位,已經忍了七年,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想立刻舉兵謀反,整個人興奮得都高潮起來了。
他會想現在把林元昭那些人都殺了,馬上登基會怎麽樣,越想越嗨。
然後……林景煥那張臉就跳了出來,他又不得不清醒,因為他不确定林景煥會不會逃出生天給他找麻煩,畢竟是最後要當皇帝的人。
又或者第一時間把他腦袋割了,死得透透的是不是就沒事了……
那鴻圖在腦子裏反複問自己值得冒險嗎?
值得嗎?
他只有一次回家的機會……
最終掌心傳來疼痛才喚醒了他,理智回歸。
他都布局這麽久了,等一時半刻也是可以的。
不可以冒進,不可以冒進……
雖然他是個莽夫形象,但是他從不魯莽。
這麽想着,那鴻圖松懈了下來,肩頸都塌了一瞬。
再看徐承志那精光閃爍的眼睛,那鴻圖擡腿就是一腳。
他就知道這家夥沒那麽簡單,幾句話讓他心裏兵荒馬亂的。
煩人!
“我對陛下忠心耿耿,老賊休要挑撥。”
違心的話說出口,令那鴻圖臉色扭曲一瞬。
徐承志捂着心口,當下就吐出一口血,聽了那鴻圖的話,不禁苦笑:“本王要是有你這麽忠心的屬下,何愁大業不成,上天不公,上天不公啊!”
“究竟是為何,我們幾個肅成王便不說了,車壽與我哪個不比林元昭強,你為何選他不選我們!”
這話他帶着十足的怨氣。
那鴻圖想到再次表白永隆帝就有點犯惡心,但他還是說道:“……陛下待我以誠,視我為手足,又曾救我性命,我自當效忠。”
徐承志呵呵兩聲,“可笑,無心無情的竟也知道感恩,倒不如說是時也命也。”
他竟然誤打誤撞說對了,那鴻圖無心無情從來只有算計。
為了防止這人再說出一些激蕩人心的話,他不能再和他待下去了。
他來這還有最後兩項任務。
“明日宮宴,陛下大赦天下,你記得表現得感恩戴德些才能活命。”
這是為了滿足永隆帝的虛榮心安排的,當然宮宴後,他還是要死的。
徐承志頹廢地點點頭。
“你的人……”
算了,那鴻圖止住話頭。
他本來想問他的部下是不是在關外買馬了。
但是一想到印鑒在手,找出死士位置的同時順便問問這件事也行。
審訊結束,那鴻圖讓人将倆兄弟移出牢房。
明天有大場面,得收拾體面一些。
“大人,明日屬下和您一起進宮吧。”
走在幽深長廊中,姜纨伸手挽着那鴻圖,卻被他躲開。
“你去做什麽?你跟在徐承志身邊監視他。”
他雖然用死士的位置讓他破防上鈎了,但搜刮來的金銀財帛的去向并不明确,知道的都曉得被他充了私庫,不知道的則是永隆帝這群人,徐承志要是和那老家夥聊起天,聊到這上面,他不就露餡了嗎。
那鴻圖一慣謹慎,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讓自己倒黴。
姜纨繼續堅持不懈地想往他胳膊肘裏塞手臂:“叫林枭去也是一樣啊!”
那鴻圖:“她有官職,也需出席。”
姜纨不服:“……哼!”
她現在終于知道隐藏在暗處的壞處了!就是不能和大人正大光明走在一起!
“西山的事查得如何,長公主可有異動?”那鴻圖轉移這只小野貓的注意力。
涉及皇室,拿人并不容易。
姜纨揪着自己的長馬尾,嘟嘟囔囔:“她雖然什麽都不說,但是我們的人也從她身邊的侍女查到了,下的是回春散,一種春藥罷了,大人想怎麽處置她們?”
她還有些慶幸大人沒有中招。
這麽想着身旁傳來那鴻圖驟然發沉的聲音。
“只是春藥?”
他停住步子,明明滅滅的鬼火讓那五官顯得妖異無比。
姜纨吓了一跳:“嗯,應該不會錯的,那人是長公主貼身侍女。”
“酒水裏的成分查了?”那鴻圖臉色不太好。
姜纨這才從他臉上感覺事情不對:“藥師還在查,這種事還需半日,大人怎麽了?”
那鴻圖突然暴起,飛快朝外跑去。
“傳本君令,封鎖西山!”
刑獄大門處,刑部尚書久等不得入內,看到那鴻圖從雨中跑來,還以為是來迎接他的,臉色稍霁,他對着那鴻圖拱手:“見過……”
那鴻圖從他身邊跑過。
“……武安君?”
刑部尚書瞪圓了眼睛,卻只能看到武安君駕馬離開的背影。
他的臉色頓時黑了下去。
“……大人,君侯那杖刑?”旁邊的侍郎問。
恰在這時,姜纨傳達那鴻圖的命令。
刑部尚書一咬牙:“咱們去西山!”
追查西山慘案也是他的職責,他倒要看看那鴻圖究竟為什麽神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