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秘書林枭(四)
第16章 第 16 章 秘書林枭(四)
水牢天窗大開,上升梯消失在視野,再難看到那道身影,林枭頹然地低下頭。
不知道痛苦了多久,只知道天窗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而後梯子處終于傳來動靜。
下行的梯子帶來了手下人,手臂架着只飛鷹,于高臺上行禮:“統領,北方有信。”
說完這句話,精鐵臂膀一震,令飛鷹離開。
鷹眼立刻識別出主人的位置,展開翅膀,俯沖向下,臨近鎖鏈又懸停于空中,亮了亮腿上綁着的竹筒。
奈何當事人無動于衷,就只能飛到她的肩膀上,用鋒利的爪子抓握了一下。
林枭這才擡起喪氣郁結的臉,這張臉在這段時間憔悴了不少。
她從飛鷹身上取下竹筒。
因為關在水牢裏沒有東西犒勞這位,腦袋被啄了兩下。
直至一鷹一人離開,林枭才打開竹筒。
她本意興闌珊,卻在觸及紙上‘哈哈’的字樣時,扭曲了表情。
信紙被她團緊,團緊再團緊。
剛看一眼,她就知道這信是誰寫的,也确定這信大約都是廢話。
難為姜纨遠在天邊還能專門來信笑話她。
那夜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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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團被扔進水中,又于水中展開,字跡暈了出來。
林枭看到了餘下的字。
和她所料一樣,信紙四分之三都是嘲笑。
就連最後一行也表達着姜纨對她女扮男裝,自食惡果的嘲弄,道她不男不女,想愛不敢愛,卻和情敵較勁,讓自己下不來臺……
又諷刺她,女兒家的便利都不要了,卻沒有抛卻兒女情長,實在是個笑話。
字字句句無一不是戳人肺管子,林枭咬牙,若姜纨在此,她一定和她打一架!
她以為她不想恢複身份嗎?!
她做夢都想正大光明的訴說愛意,也好過大人真以為她去了情愛!
是,成為男人确實可以更快地建功立業,但虎枭軍和其他軍隊不一樣,特設暗部令女子參軍,她完全有機會和姜纨一樣。
偏林枭一個人混在了枭師明面,以男子的身份,得到大人傳道授業,得到大人悉心栽培。
一開始還好,她比任何人都得大人心,也更為親近,可誰承想當日之表态大人信以為真令她徹底絕了後路,竟然真的将她當做男子教養,為防她重回老路,又不許她動情。
林枭胸中郁悶,痛不欲生。
這一切都怪年少時的自己隐瞞了一些事,把自己和大人都算計了進去。
如今想來,那些事最終把她逼成這副模樣。
…
往前數年,林枭還叫林鳶,五歲之前都在荊州生活,因而她熟悉那裏的一切。
父親是荊州主管糧倉的官員,地位非比尋常,天下雖未徹底大亂,但已經有許多人盯上了他。
多地起兵謀反的聲浪一天比一天強烈,父親謹小慎微,躲過一波又一波拉攏,卻沒躲過林氏分支的觊觎。
林氏五代而遷,如今早已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五代,各支之間緣分淺薄。
族叔林元昭之父外放交州當官,而他自己卻長留荊州,以族內事務的名目和其他林氏分支取得聯系,也包括她父親。
他道民不聊生,林氏應同氣連枝,希望各支加強聯系,從而報團取暖。
因為來往頻繁,又有稀薄的血緣加持,他一步步取得父親信任,之後更是不惜病急亂投醫讓兩支聯姻,讓關系更緊密。
他承諾其子林景煥一生只會有她一個妻子,兩家共同攜手。
父親考慮到老林公與他同朝為官,曾提拔過他,也考慮到林元昭這支在林氏家族的影響力,他們最終應允了聯姻。
娃娃親需小辦一桌,兩家坐下來熟悉熟悉,也讓她看看林景煥是何模樣。
她年幼無知當看新鮮,可林元昭滿腹算計,趁着父親心防打開,套出了荊州輿圖和糧倉的分布圖在哪。
當夜,這條毒蛇便策劃了搬空糧倉。
糧倉被搬,荊州大亂。
她的父母被搶糧的荊州百姓踩踏而死,而她與林景煥在一處,僥幸活了下來。
父母死後,幾乎是同一時間,各地爆發動亂,天下即将四分五裂。而林元昭不聲不響回了交州,一改暗中行事,與交州勢力大打出手。
當然這事與她無關,她只是被帶回了交州撫養。
雖然年紀小對父母的死一知半解,但看到從林府進出的糧食上用着有荊州徽記的麻袋,她心裏也是不舒服的。
奈何人小力微,連抱怨都不敢,甚至心底的疑窦都叫她悄悄藏了起來。
她唯一能傍身的好像只有那樁婚約,因為急于尋找依靠自然念念不忘,可府裏的人早就在有心人的安排下淡去此事。
甚至為了達到分開的效果,她和林景煥再沒有見過,哪怕住在一個府邸,也隔着人群,各自衣角都是錯開的。
她隐隐覺得不對勁卻因無人教導而說不上來,但心中總歸是荒蕪不安的。
這樣惶惶無依的日子過了八年,終于在林元昭對外宣布她是他女兒而非兒媳塵埃落定。
她被否了。
被退婚了。
林鳶不可置信中夾雜着凄怆,和不解。
為什麽要悔婚?為什麽搖身一變成為他女兒?他究竟想做什麽?
可她又不敢問,于是又一次錯失探究真相的機會,繼續被人擺布着。
一直到她莫名與荊州豪強訂下婚約,她才明白林元昭想借她打回荊州內部,只因她是已故荊州糧官之女,那裏有她父親的同僚、親友。
有了她這個名目,怎麽都比他自己打開荊州局面要好。
林鳶不知這樁婚事算什麽,也無法接受。
她只覺得自己像一顆棋子,任人擺布。
林鳶素來謹小慎微,這一次卻生出怨怼。
她心裏生出一種聲音讓她和林元昭對着幹。
于是在面對交州其他世族遞來的橄榄枝,她接下了。
唐佳玊在其中相貌最好,家世也不錯。
他會說甜言蜜語,填補了林鳶心底的空虛,他行事處處以她為先,讓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尊重……
十三歲的年紀,最容易被風花雪月亂心,她也不例外。
而且為了反抗那樁婚約,她更加願意同唐佳玊在一起。
好像和他在一起她就贏了,出格又刺激。
他勸她悔婚,她自然應允。
可事實是林元昭絕不會讓她破壞自己的盤算。
即使他還在為交州九郡一海的歸屬頭疼,他也要将她拉入下一步計劃中。
所以林元昭不同意她和唐佳玊在一起。
但是憑什麽?
有過一回反抗經歷的她,開始一發不可收拾,并提議私奔,去荊州。
私奔是更加膽大妄為的事,她以為要軟磨硬泡一會,誰知道唐佳玊竟然同意了!
那時她覺得他一定愛慘了自己。
她也更喜歡這個人了。
可到了交州邊境,又發生了意外。
‘林元昭之女’竟然在當天出席了世家宴請。
“你不是林公的女兒嗎?!為什麽他不來追你還讓人頂替了你?!”唐佳玊大為震驚。
林鳶也終于明白自己的行為有多可笑,只消對方一句話,就抹了她的存在。
“我只是他的義女。” 她只能解釋。
林鳶以為唐佳玊會抛棄她,可他只是亂了片刻又恢複鎮定,還說會按照原計劃帶她回荊州。
一瞬間,感動,喜悅,和難言的安全感包裹全身,讓林鳶狠狠動了心。
那是比喜歡這樣浮于表面還要深沉的感情,是患難與共後才能衍生出的真情。
總之,那一刻,她真的愛上了眼前這個人。
可這趟出逃的旅途在第三天出了意外,兩個人被迷暈,并被帶到了徐州。
她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她急需有個人依靠,于是拼命尋找唐佳玊,卻因被關在某個帳子中無能為力。
之後她才知道這帳子歸屬徐州軍營,被人稱作極樂窩,進來的人絕不可能出去,除非出門‘接客’。
所謂‘接客’也是天南海北地接,只要有人需要,只要那人有錢。
林鳶想問自己為什麽在這,可那些人也不知道,他們只教她賣笑賣身的方法。
林鳶哪裏能接受。
于是她反抗,拒絕。
卻因此被關入地牢毒打。
人在絕境時會回溯一生最甜蜜的時刻。
她思來想去,也只有唐佳玊曲意逢迎,後來不離不棄的那段日子最為快活。
幼年記憶畢竟太過久遠,很多人很多事都随着家庭巨變讓她刻意遺忘,所以唯有唐佳玊是她那時的希望。
她希望,他像救世的英雄,突然出現,帶她離開。
這樣的念想在皮開肉綻時,在碎骨毀容時,又在炎症讓她發燒時,格外強烈。
她需要他,她好想他。
她每分每秒都在祈禱,腦子都在印刻唐佳玊的容貌。
終于有一天,頭頂一聲巨響觸及地牢表層,而後又什麽東西沖破了,帶來了久違的光彩。
有個人真的來救她于水火了。
地牢常年黑暗,她的眼睛遇見強光一時失去色感,但她覺得是唐佳玊來救她了。
任何言語都不足以說明她那時有多激動。
可惜沒能等眼睛恢複看一眼他,她又因傷昏迷了。
傷重的日子并不好過,雖然聽不見看不見,但她感覺自己要痛死了。
尤其是手骨、腿骨。
這樣的疼一直持續了很久,後來才平息了下來,而她也為此昏迷了半個月才醒來。
只是醒來等待她的不是唐佳玊,而救她的好像也不是他。
而是某個進駐徐州的勢力,主将還有‘鬼修羅’之稱。
林鳶懵了。
所以唐佳玊呢?
她還是要找他。
但那個救命恩人也要找。
她積極治傷,同時打聽兩個人下落。
那幾名大夫見識過虎枭軍的可怕,所以對主将帶來的傷者處處讨好,她想要的情報自然努力打聽。
結果卻是只知道虎枭軍在徐州境內如何攪風攪雨,唐佳玊其人卻銷聲匿跡。
在徐州林鳶舉目無親,以她當時的情況,能去求助的似乎只有那個救她的人。
于是她想,只要那個人肯幫忙,她會發揮自己僅有的價值——将那份藏在記憶深處的荊州地形圖給他,想來他們這種想要問鼎天下的人應該有興趣。
所以等修養兩個月能動了,她就啓程找人,只是腿傷還未好全行路有些困難,把她弄得非常狼狽,但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還是找到了,也順利用堪輿圖換了個随軍的機會。
她想着只要跟着這支隊伍游走在徐州總能找到人。
那時就能向這位大人證明自己不是被賣的。
而她也不相信這麽凄慘的事會落在自己身上,畢竟唐佳玊沒有理由賣她,他得到了什麽呢?她只是一個抛卻‘林元昭之女’頭銜的無用之人。
而他曾對她不離不棄,不是嗎?
抱着這樣的自信,她忍受着颠簸和行軍路上的痛苦,找到了人。
結果卻見到了他左擁右抱的場面。
她發誓,那所謂的愛意直接消散大半,自身防禦機制開啓甚至讓她忽略了那句‘醜鬼’。
她雖受傷,但想要個解釋。
哪怕那位大人露出不贊同的表情,她也要留下探究一番。
她想,人變壞也要有個理由,為什麽在交州不放棄她,而是在徐州?
第一次留下,是迷茫大于仇恨,餘下的愛意殘念讓她下意識對靠近唐佳玊身邊的女人出手。
于是她第一次學會了挑撥離間,從中作梗。
而且意外的很成功,那些人梢一挑撥就起了內讧,把整個府邸弄得烏煙瘴氣,為此唐佳玊不得不到處躲。
這就方便了她尋到機會問這人自己會出現在徐州的原因。
他卻不答,反問那位大人是她什麽人。
恩人,林鳶自然如此回答。
唐佳玊卻半信半疑。
“你醜成這樣都能帶着你,還又傷又殘的,救你圖什麽?”
林鳶可不管這些,她就想知道是不是這個人把她賣來徐州的,為什麽?
父母之死,她因年久而未能探究,而自己的婚約也因為猶豫一再被拿捏,但這件近在眼前的事,卻要弄明白了。
她不能再糊裏糊塗地活着了。
她反複詢問,他也終于失去耐心,拿對下人的态度對她。
奚落,苛待,拳打腳踢也有。
于是,她開始學會了記仇。
唐佳玊因那位大人的緣故對她頗為忌憚,因而并沒有趕走她。
而女人記仇是會翻舊賬的,在他未開口的日子裏,她就一邊回憶被背叛的場景,一邊尋找機會給他找麻煩,直到他願意說出真相為止。
于是他最愛什麽,她便摧毀什麽。
那些嬌妻美妾,在她的挑撥離間下,互相殘殺,明天滑胎,後天落水,府裏的金銀財寶糧食珍馐都叫她偷了一些出來專門撒到外面,引來了無數難民。
而那天唐府的家丁因為吃了瀉藥無力守住大門。
唐佳玊只能自己來應對。
她在一邊作壁上觀,卻因為看到某個眼熟的人多走了兩步,因此被拉來堵難民。
林鳶将此事暗暗記下。
在喘不上氣,差點撅過去時,終于那位大人将她救出了苦海。
高頭大馬上,他的銀槍明明那麽鋒利,彎鈎猶帶寒意,卻未傷她分毫。
他下巴微擡,問她:“還愛的下去?”
眼裏的鄙薄直直刺向唐佳玊。
林鳶卻想說,那可不是愛,那是由愛進階的怨。
但當時她回頭看了眼狼狽的人,依舊只想要一個答案。
雖然她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林鳶含糊點頭。
大人負氣離去,她生出了些愧疚。
大人的兵跟着離開,震懾了難民,卻也沒有為難這處的人。
因他這一遭‘探望’,唐佳玊以為她有了靠山,終于肯道出徐州之行的原委。
遠比她想的還要惡心。
其一,在交州,唐佳玊在明知她與荊州豪強有婚約還開釣她,是為了所謂的‘林元昭之女’的名頭,因當時世家受亂世影響開始岌岌可危,急需助力。
這點與初遇唐佳玊的情況吻合,也是她想脫離苦海有意為之,算得上意料之內。
可她不知道的是,原來這家夥也有婚約,他是棄了青梅竹馬來的。
其二,以女婿的身份投靠林元昭的事告吹後,他又得知家族在交州受到排擠,所以他為了另尋出路,将她賣給了林元昭的對手,肅成王。
理由竟然是将她銷往全國各地,可以讓林元昭顏面盡失。
喜歡胡鬧的肅成王一下就同意了,甚至給了他一塊土地,讓他安身立命。
“可是我可以不是我,會有人取代那個名頭不是嗎,他只要不承認就好。”林鳶發出疑問。
“你的畫像早就張貼出去了……而且他們不承認又怎麽樣,說的多了,就都知道林元昭的女兒人盡可夫,甚至還會高價哄擡……肅成王就是要羞辱他。”
“只是沒想到你會寧死不屈,還被人救。”唐佳玊又嘀咕一句。
轟的一下,林鳶的腦子一下凝滞,不會思考了。
“我的畫像?”
那她豈不是……
怎麽會這樣……
所以說這‘林元昭之女’的頭銜竟然能被人利用到這般地步?
這她是萬萬沒想到的。
一股憎恨,嫌惡的情緒襲上心頭,還夾雜着厭棄。
她讨厭被利用的自己,也讨厭利用她的人。
之後幾天她都不知道怎麽過的,唐佳玊也不敢為難她,就讓她在府裏自生自滅。
渾渾噩噩數日後,才又聽到千軍萬馬之聲,唐佳玊很激動地将她拉出來,推到大人面前,神情谄媚。
她知道自己當時的情況一定不好,可她還是忍不住向上求助。
她覺得此處人間對她的惡意好大,竟然怎麽都逃不過算計,她想開口,可心中酸澀說不出話來,幾天水米未進也讓她連站着都費勁。
大人蹙了下眉,以為她為情所困,眼中雖煩躁,可還勸着:“愛不動就別愛了。”
林鳶哪裏是為愛,單純只是迷惘無助,但她也沒力氣解釋了,只眼淚不停的流,睜大了眼去尋唯一對她無所圖,又無惡意的人。
看了一會,大人不知為何耐心告罄,氣勢洶洶地走了,她都來不及向他求助。
他這一離開,唐佳玊卻遭殃了。
手中地盤悉數被搶,還被人趕了出來。
他在唯剩的破宅子裏,像個無頭蒼蠅打轉,不是想着怎麽拿回地盤,而是想着怎麽巴結那位大人。
于是他将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其實他也半信半疑是否能靠她翻盤,只是誰叫他們認識。
他重新說起甜言蜜語:“亂世存活不易,阿鳶你應該理解我,我知道上回是我錯了,可這一次不一樣,你看那位大人風神俊朗,看似兇悍實則對你不錯,我送你過去也不說讓你如何為我求情,只盼你能想着點我收留你的恩情,讓他将錢財還我一些。”
“只此一回,往後我們各生歡喜。”
好話說盡,又訴說當年風月确實帶了真心真意,他只怪他們生錯了時代。
期間變臉之輕易,足叫人擰眉作嘔。
見她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唐佳玊又說起其他:“你看你父母雙亡,而今只剩下一個人,若不努力活着,以後連給爹娘敬香的機會都沒有。”
林鳶神情動了動。
唐佳玊見此更為賣力,“你不是想知道當年荊州暴亂的內情嗎,是誰告知百姓糧倉無米,如果不活着怎麽查。”
擁有荊州徽記的米袋子在腦中一閃而逝。
唐佳玊又擠了擠眼睛:“這事你其實心裏門清吧,不活着怎麽去報仇,那忘恩負義的可還立于高位呢。”
“我可以嗎?”
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順着他的話活下去,而是覺得擔子太重,看不見未來,她又不是得天獨厚之人,相反她很倒黴的。
真的可以報仇嗎,真的可以有朝一日跪在爹娘面前告訴他們大仇得報嗎?
唐佳玊說得口水都幹了,卻發現她在質疑自己,俞漸煩躁。
還好他備了些迷藥,打算逼她就範,趁夜送入唐府。
林鳶回過神擋住了他下藥的手。
“我要怎麽做,我是說入府後我要怎麽做,大人和我清清白白。”
“廢話,當然是留在他身邊,接近他,借他的手幫你報仇,你長這麽醜若非他審美奇特也看不上,反正不管是不是男女之情都一定要留下來,你不是很會鏟除異己嗎,那就做他身邊最信任的人吧。”
林鳶豁然開朗。
做他身邊最信任的人。
與他共享權勢,無人可欺。
助他登臨大位,大仇可報。
好,就這麽做。
“哦對了,不成功便成仁,別想着回來了,我剛得到一個消息,‘林元昭之女’死了,你‘爹’是真的狠,為了臉面,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宣告你死了,然後你又憑白多了個二姐代替你聯姻。”
為了讓林鳶破釜沉舟,唐佳玊又下猛藥。
林鳶往前走的身子頓時停住,好一會才繼續往前。
她已經‘死’了,什麽都沒有了,那她唯一的出路只有那位大人了。
一定不能失敗。
那位大人似乎很在意她的感情狀态,幾次三番說愛。
他是不想見她誤入歧途嗎?
如果歧途是情愛,那他的拯救是為了讓她‘不愛’。
如此……
想着那些為數不多相處的細節,她敲開了唐家的門。
門口有好些将士,可他們都認識她,都叫過她‘醜姑娘’,她還為他們做過飯。
于是求見大人也變得容易多了。
雷雨下,她的心跟落雷一般。
這是她第二次找尋出路,第一次得到了一個唐佳玊,卻落入了深淵,只希望這一次能有所不同。
蒼天會眷顧她嗎?
終于見到大人,她試探地問出了一個會挑動大人神經的問題。
何謂情愛。
大人果然煩躁。
于是她卑微跪下,符合需要被拯救的形象。
他說‘兒女情長比不過皇圖霸業’。
看來,大人自身就是個棄情棄愛的人,林鳶想。
同時,她也被他刻畫的山河願景所吸引,胸中生出萬丈豪情。
也因此醍醐灌頂,一下就明白要如何取信于他了。
被大人關注被他拯救是第一步,那投其所好成為和他一樣的人,是不是就可以站在他身邊了。
她想她會給出非常堅定的追随之意,讓他拒絕不了。
于是她說,她想投軍,想建功立業,如大人一般志存高遠。
甚至因為林鳶已‘死’,她願意徹底轉變身份。
一抒胸臆後,她焦急地觀察大人的态度。
好在她成功了,也拿到了大人賜予的雙絕劍。
她明白大人的意思,他要投名狀。
那什麽能使大人滿意,甚至看出她的決心。
林鳶只想到了唐佳玊。
他會是她‘斷情絕愛’的最佳證明。
這樣,大人會覺得她是可造之才吧。
可惜她有點高估自己,拼了個重傷才把唐佳玊等人重創。
她看着他匍匐,看着他求饒,看着他痛哭流涕,有看他大罵忘恩負義……心中有些暢快,生出一些表達欲。
既然他說她忘恩負義,那便好好掰扯清楚,省得她一腔怨言不知說與誰聽。
“我沒有忘恩負義。”
“你那嬌妻美妾,良田千頃,都是因何得來,是因為賣了我啊,那我殺你幾個妻妾,幾個孩子,還有你,怎麽了?”
她又忍着渾身劇痛,蹲下,全身都因為第一次殺人而顫栗。
她對着唐佳玊輕聲耳語:“不是你說要讓我取信大人嗎?我在很努力抓住這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你,不要,礙事。”
說完,趁着快暈倒前,一劍送他上西天。
然後她就讓借來的兵大哥将她帶走。
因為太狼狽,她深怕大人這樣的強者會覺得她弱,又不要她。
等到大人來看她,她就對他起誓,表示自己真的有在認真執行棄情這一指令,為了叫大人相信她還拉祖宗後輩出來應誓,十分惡毒。
就是話都未說完就咳血不止,讓人懊惱,當然日後她會感謝自己沒有把誓言說死。
大夫為她看病,可一直在搖頭嘆息。
她就說老天總是在薄待她,給了她希望又叫她筋骨斷裂,壽數縮減。
可是大人問她想活嗎?
“不是要投軍?”
他真的将她投軍的話放在了心上,甚至不顧女子參軍從未有之的先例。
這一刻,想要留在他身邊的念頭達到頂峰。
她想按照大夫說的去冀州治病,尋找神醫。
“若此番活着歸來,屬下要與大人并肩同行,一輩子效忠大人。”
——是效忠,也是将自己托付給你。
.
冀州之行結束,她不僅身體好了,臉也有了變化,于是便用新身份投效虎枭軍。
軍旅生活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快活。
他們一起于荒漠孤煙中跋涉,在雪域平川中前行,當然也曾千裏奔襲到新的關隘,殺人無數。
無數壯闊山河在眼前掠過,讓她忘卻很多不甘不平的事,胸中郁氣都好似抒發了出來。
每每這時大人都會教她做個心念豁達之人。
他們談古論今,直抒胸臆,時而金戈鐵馬,時而山水寄情。
他教她文治武功,心術謀略……還有生活起居。
束發就是其中一項,她第一個馬尾便是大人教的。
當然為了回報大人,得知他鐘愛辮子,她也學了這項。
大人随意教,她認真學,他們都藏着軍營裏唯二的兩面鏡子。
作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這種打扮的事一向是下人動手,林鳶要學也廢了一番功夫。
為此私底下不知道做了多少努力,鍛煉自己的手眼協調,學習辮子美學,只等某一天大人需要她。
這一天來得不早不晚,于一次午後來臨。
那時大人在貝柱山殺了三天三夜,未曾休息,渾身染血,滿身煞氣,結束時脫力地倒在泥濘裏,卻在大雨來臨時突發奇想要洗頭發。
她看他艱難擡手,便知機會來了。
柔軟的頭發拂過指尖,癢意直達心底。
一份很奇怪的悸動纏了上來。
她很喜歡這樣的日子。
并且希望長長久久下去。
每當這時唐佳玊說要取信于大人的話又會浮現在腦海。
她想,她要讓大人更‘離不開’她。
甚至羁絆更深,性命相托,生死相随。
于是在學習像大人一樣做個強者的同時,她和他一點點建立師徒聯系。
他是什麽樣,她便是什麽樣。
取信于他,取悅于他。
而後适時示弱,傷春悲秋,拉扯他的心弦,叫他關心她的心情。
他就會說她走的路勢必荊棘叢生,要她舍去小女兒心念。
但其實這也是她想提醒大人的。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一起成為亂世終結者,她才有機會報仇。
之後餘生他們會繼續着既是上下級,也是師徒,更是如影随形密不可分的關系。
她正朝着這個方向努力。
當然如果一切維持現狀,想來她是可以成功的。
可姜纨的到來,以及大人以同樣的姿态收留她,叫她突然從這段關系中醒悟過來。
她不是大人心裏特殊的那個,而她正被姜纨擠占大人身邊的位置。
她不忿,嫉妒。
也就是在那時,她恍然明白自己所謂要加深的羁絆,不只是師徒和上下級關系。
大人一語成谶,她确實在男女關系上糊塗,以為的利用引誘,其實只是換個人換種對自己有利的方式,繼續意亂情迷。
她又一次使用錯了方法,想到對她寄予厚望的大人,她又愧疚。
可惜來不及了。
她心虛,反思,卻只能在茅塞頓開後,多上一層遮羞布,将心底的貪念執妄和私心深藏起來。
同時她想讓姜纨離開,粉飾太平,讓自己重新平靜,回到以前。
可之後事情發展太快,打得人措手不及,大人竟然兵行險招打算投向林元昭加快天下一統的步伐。
這意味着她也要結束和大人一起帶兵打仗的逍遙日子。
林枭發誓,她真的讨厭變數。
而更讓她讨厭的是,大人因為一場意外被迫娶妻。
那時她才意識到大人是會就範的,那她一直壓抑暗藏的心思是不是可以……
只是大人依舊冷硬,還用過去那套管束她,囑咐她不可動心。
他甚至說出,再要亂心,那就去死。
她當日引誘大人關心的手段一下成了擊中她的利器。
可是大人,早就來不及了。
如果說看到唐佳玊左擁右抱她會棄了他,那麽她對大人則會舍不得,是她親自加深了那份羁絆,受到反噬的自然也會是自己,她活該在其中沉淪、掙紮,直至繳械投降,告訴自己這場引誘的戲碼,她先輸了。
更何況,您讨厭夫人不是嗎……
她可以幫忙。
她也想要回到過去,和獨身一人的大人一起。
……
紙團泡了好久,爛了又爛,最終沉入水底再也看不出什麽。
這一遭就過去了兩天。
林枭終于可以離開。
虛弱無力的她本想吃點東西補充體力,誰知夥房的人卻在讨論因重傷而無力前往青州的和泰能否被濟藥堂救活,話說還是安陽夫人親自診治。
因這話,林枭哪裏吃得下去。
誰知道那該死的東西會胡說八道什麽。
畢竟被她傷成那樣,便是想同歸于盡,也有可能。
她不怕死,就是怕大人疏遠,畢竟她還什麽都沒做。
早知如此,該趕盡殺絕的……
林枭當即趕向馬廄,去往城中濟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