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道觀 “姐姐去哪裏阿憬就去哪裏
第5章 道觀 “姐姐去哪裏阿憬就去哪裏。”……
按照原定的路線,從芗陽郡到禹州不過六七日的路程,但因為撿到重傷的蕭淮憬和半路蔣遜的堵截,幾人繞了另一條路,走了十多日才到禹州。
路上去過兩次醫館,用了藥,到饒谷郡的時候,蕭淮憬已經很有好轉,到這時,他才裝模作樣地問起:“姐姐,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阮梨珂已經決心将蕭淮憬帶在身邊,直到他的傷痊愈,便也不瞞他:“去普丘觀。”
蕭淮憬:“普丘觀?”
“嗯。”阮梨珂道,“一個女道觀。”
蕭淮憬問:“姐姐為何要去道觀?”
阮梨珂笑了笑,這話卻不答了,笑而不語。
蕭淮憬一路把這對主仆的對話零零散散聽了些,此時又看到她的笑蘊含了一種苦澀,或多或少猜到了,沒再追問。
既說起道觀,阮梨珂道:“道觀裏的日子清苦,要委屈你一些時日了,等你的傷好些了,我就送你下山。”
蕭淮憬扮演單純乖巧的阿憬還有些生疏,怕被看出破綻,常常半垂着眼皮,掩飾神色,聽阮梨珂說要送他走,他才擡起眼,修飾過的眸光青澀又安靜,小聲道:“我不走。”
“什麽?”阮梨珂一時以為自己沒聽清。
“我不走。”蕭淮憬小聲重複道。道觀對他來說,實在是個好去處,偏遠幽僻,清靜少人,既适合養傷,也能助他躲開窮追不舍的刺客。
阮梨珂沒來得及說話,蕭淮憬垂了一下眼皮,又很快看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我不走,姐姐去哪裏阿憬就去哪裏。”
阮梨珂怔了怔——這怎麽能行呢?
她想同他解釋,卻被他用小心翼翼又滿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少年的眼睛生得極漂亮,像深海中灑了一把星光,又深又亮。
阮梨珂一晃神,把想好要說的話給忘了。
*
普丘觀在饒谷郡彥城城外的一座山上,打半山腰下了馬車,爬過一段聳峭曲折的延綿長階,就到了道觀正開的大門。
長階的盡頭,一個身穿青灰色素袍的女冠站在陳舊古樸的觀門外,正朝山下張望。
“道長。”喘勻了氣,阮梨珂上前合掌施了一禮。
“善人。”女冠回了一禮,俯頸側過身,恭請幾人進觀。
阮梨珂很快反應過來,女冠是把她們當做信衆香t客了,立馬道:“道長,我們是從泉州來的,家中應當事先遞過信了。”
女冠謙恭低着的頭擡了起來,神色複雜地掃量了阮梨珂一眼,謹慎問道:“小姐可是姓阮?”
阮梨珂:“正是。”
女冠一時沒說話,兩撇淡淡的眉頭慢慢擰了起來,突然道:“你們怎麽才來?”
這女冠方才還是一副謙和恭謹的姿态,此時眉毛一擰,下巴一揚,竟全然變了一副面孔。
阮梨珂一時沒反應過來,女冠又一臉嫌惡道:“你們家早遞了信說要來,前好幾日就該到了,怎麽來的這麽遲!我都在這裏等了好幾日了,觀裏去信問了兩回都沒見人影,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抱琴一看這女冠不是好相與的,忙撂下包袱快步上前,擋到阮梨珂前頭接過話道:“還請道長見諒,我們剛啓程就遇上了暴雨,路實在不好走,後來又和随行的媽媽走散了,沒法子才……”
“行了行了!”女冠不耐煩地一擺手,“說這麽多作甚!又要耽誤我工夫!東西拿着,跟我走。”
抱琴只好把剩下的話噎回肚子裏,趕緊折身幾步把地上的包袱拿上跟上去。
兩人東西不多,阮梨珂拿了一個包袱,抱琴拿了兩個,蕭淮憬身上有傷,自然是什麽都不能叫他拿的。
女冠領頭走了兩步,餘光掃見身後跟上來的三個人影,腳步兀地停住。她回過頭,眉毛一豎,指着蕭淮憬道:“他是誰?怎麽多一個人?”
阮梨珂忙道:“他是我弟弟。”
“弟弟?”女冠狐疑掃了兩人一眼,兩人都生得好看,但并不像,“你們家的信裏沒說有什麽弟弟。再說了,我們這裏是女觀,他一個男郎,怎麽能住到觀裏?”
阮梨珂既然把人帶上山來,自然是想了一些法子的,成不成另說,但她正要上前請那女冠借一步說話,袖子就被人給攥住了。
她轉頭,蕭淮憬不說話地望着她,眼尾泛着紅,眼神局促又不安,像是生怕她會不管他。
阮梨珂的心一下子軟了,忙輕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溫聲細語道:“沒事的,姐姐和道長說兩句話,道長心善,不會趕阿憬走的。”
蕭淮憬抿了抿唇,猶豫了兩息,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聽話地點了點頭。
等阮梨珂轉過身,蕭淮憬臉上乖巧的表情霎時間冷了下來,陰戾的目光朝那女冠的背影釘過去——什麽心善,這女冠,怕是心黑得很。
只是不知道,這觀裏的人是不是都是如此。
若都是如此,接下來在普丘觀的日子,他的阿梨姐姐,怕是有罪受了。
阮梨珂和那女冠說完話回來,女冠果然松了口,準許蕭淮憬住進觀裏,但聲色俱厲地交代了幾人,住下可以,觀裏卻不會撥給她們多餘的屋子,三個人得擠在一間屋子裏,且三個人吃飯,就得幹三個人的活。
阮梨珂一一答應下來,女冠這才領着三人進觀。
阮梨珂究竟和女冠說了什麽,抱琴沒有問,她心知肚明。蕭淮憬也沒有問。
他不必問,雙眼看得分明。
少女生得白皙,姿容勝雪,便顯而易見,她纖細的皓腕上、小小的耳垂上,翠镯與玉墜,都已不見,空空蕩蕩。
*
普丘觀在山上,山裏的冬意來的格外早,時值九月下旬,觀裏的水已經寒涼刺骨。
抱琴晾完衣服回來,聽見另一條小道上有人說話。
“瞧她那狐媚子模樣,道袍都遮不住那一身的騷勁兒,難怪在家裏做出那等不知廉恥的事情,躲到咱們觀裏來!”
“誰說不是,這小姐的出身就是嬌氣,洗個衣裳都要推三阻四,哼,這裏可沒男人吃她那嬌滴滴的一套!”
抱琴指甲抓緊了盆沿,恨不能沖過去和那些人好好理論一通,賞她們幾個巴掌!可是她不能,小姐交代過,盡量不要和觀裏的人起争執。
抱琴只好加快腳步,把那些污言濁語甩到耳後。
回到水塘,抱琴一看阮梨珂身側,剛壓下去的怒氣頓時忍不住,一下子爆發出來,氣憤道:“這些人太過分了!怎麽又送來兩盆衣裳!難道她們是要把觀裏所有人的衣裳都扔給我們洗嗎?!”
手在冷水裏泡得僵了,骨頭縫裏結了冰似的,疼得厲害,阮梨珂趁着和抱琴說話,把手抱到胸前取暖,呵着白氣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們剛到這裏沒多久,她們自然是要給我們下馬威,這個時候要是和她們對着幹,她們記了仇,往後就會一直給我們找麻煩。先忍一忍,等過了這陣子,我們沒那麽惹眼了,再想法子打點幾個女冠,日子便會好過一些。”
阮梨珂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有些過頭了,有種心灰意冷的淡然。抱琴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生生把淚忍在眼眶裏,不敢落下來。
夫人過世以後,小姐在府裏并不受寵,但小姐自己是個争氣的,禮儀規矩端莊得體,琴棋書畫樣樣出挑,這樣的嫡小姐,就算家裏不疼愛,也是金尊玉貴養着的,哪裏受過這樣的苦?
抱琴吸了吸鼻子,一言不發地蹲下身,把兩盆衣裳都挪到自己身邊。
阮梨珂伸手往回拿:“沒事,我們一起洗。”
抱琴沒忍住,砸了滴眼淚下來,忙把頭低下去,悶聲急道:“小姐您別洗了!您身子嬌貴,這種活奴婢做就是了,您看看您的手,都成什麽樣子了……”
說到最後,抱琴沒忍住哭腔,一時之間像是突然觸發了什麽開關,眼淚再忍不住,斷了線地往下砸。
阮梨珂看她哭,心裏悶痛得厲害,便不和她争了,讓她做些事她心裏才會好受一些。
抱琴沒哭出聲,默默宣洩了片刻止了眼淚,一邊低頭洗衣裳,一邊道:“小姐,您的手得快點上點藥才行,不然會爛的,以後也會落下病根。”
阮梨珂聞言低頭看自己的手。
曾經一雙嬌嫩白皙的纖手,如今已經凍得又紅又腫,指關節寸寸皲裂,又常日泡着水,豁開的小口上,血肉被泡得發白發卷,如同一堆爛糜。
是啊,再不上藥,這雙手就完了。
然而這個念頭,并沒有在阮梨珂心裏掀起多大的波瀾。
她的人生,從被阮家抛棄送到這普丘觀的那一刻,就已經完了。
這雙手,反正從此以後不必再翻書作畫,不必再撫琴下棋,它是美是醜,是爛是廢,都已經無關緊要了。如同她被抛棄的下半生,注定在這道觀裏日複一日,磋磨到死。
“嗯。”阮梨珂輕應了聲,“我會想辦法找些藥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