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雨花臺[三合一章] 某種陰暗而深沉的……
第29章 雨花臺[三合一章] 某種陰暗而深沉的……
兩天後, 首都機場。
聽說出征的代表團特意隐瞞了航班時間,不想讓國內的粉絲過來迎接,以免造成不良影響。
但紀綸等人抵達機場時, 這裏仍然人滿為患。
紀綸艱難穿梭在人群中,一個錯眼,就跟衡彌生擠散了。
周遭興奮的尖叫,完全蓋過了他叫人的聲音。
放眼望去, 密密麻麻都是來迎接代表團歸國的粉絲,手裏揮舞着各色旗幟和橫幅。
楊威上校的名字和頭像出現率無疑最高,偶爾才夾雜幾個代表團的其他人物。
“歡迎世界冠軍回家——怎麽樣, 我這個橫幅矚目嗎!”羅鑼興沖沖找過來, 展示他的作品。
紀綸瞥眼,不甚感興趣:“你在這舉着吧, 我去外面等着。”
看這陣仗, 這種場面,衡彌生只怕不能如願見到他楊叔叔了, 他還是不湊這個熱鬧, 在這人擠人了。
羅鑼不想走, 他好不容易擠進來, 肯定要親眼見到一面他的新晉偶像才肯罷休。
虎嘉等人自然也不會這個時候離開, 興沖沖謀劃怎麽在人群之中脫穎而出, 讓楊威上校記住他們。
紀綸逆着人流, 盡量往機場外圍走去。
機場是有商鋪, 原本他想找家咖啡店先坐着, 沒想到店裏早被人包下了。
看看其他地方,也是類似的情況。
Advertisement
心裏感嘆一聲首都有錢人多,他只能繼續擠出去。
忽然頭頂一聲喊, 有人叫他的名字。
紀綸擡頭看到一張笑眯眯的漂亮臉蛋,很快樓上有人下來接他上去。
“小紀綸,你不是跟我的好朋友在一起嗎,怎麽,這就抛棄他啦?”重音故意落在“我”字。
“沒有,擠散了而已。”
“哼。”陳辰明顯不信,站在幾臺抓娃娃機前,奮力搖動操縱杆。
旁邊一大盆的游戲幣,已經被用了一半。
紀綸暫時不想探究,vip候機室為何會有這麽多娃娃機。
陳辰追來機場就是為了衡彌生,讓他莫名有種自己被捉奸的既視感。
他先離開也是沒辦法,代表團的航班時間是季姝提供的,她父親是四季集團執行總裁,自然有能力打探這種事情。
可同樣的,季姝能打聽到的,首都自然有的是人掌握第一手消息。
估計是一些好事的媒體走漏風聲,故意把消息放出去,這才有了現在的人山人海。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不覺得楊威上校會樂意跟衡彌生來一場感人肺腑的叔侄相認。
如果季姝也在這,她也會有同樣的想法。
可惜她今天家裏有事,來不了。
而有空來的衡彌生呢,尚存天真。
“你還要在這等嗎?我們本來是要打道回府的,只是你也知道彌生那個性子,”紀綸搖搖頭,“他是一定要見到人才肯回去的。”
樓下猛的一陣歡呼聲,是代表團乘坐的客機到了。
陳辰似笑非笑睨他:“就是知道是他決定的事,我才沒做什麽呢,小紀綸。”
紀綸沉默一瞬,知道話盡于此,起身跟陳辰一起走到窗邊,用望遠鏡看樓下的情況。
陳辰對衡彌生有種詭異的占有欲。
他可以欺負的人,旁人不能沾染半分。
只是此刻眼下的狀況,他陳辰也幫不上衡彌生半分。
不知被誰推了把,原本擠在人群中喊人的衡彌生,狼狽地跌倒在代表團面前。
保安着急過來扯他:“不好意思,我們馬上趕走他!”
“慢!”照片上面容還有幾分稚嫩的男人,如今一臉剛毅,展現出已能獨當一面的氣勢。
他大步流星邁步過來。
衡彌生剛爬起來,一眼看見心心念念的故人,欣喜不已:“楊叔——”
話還未說完,他就被鋼鉗一樣的手掌箍住雙肩壓制:“你先回去,我會來找你。”
“楊叔……”衡彌生在後面下意識追上幾步,被保安趕走。
這跟他想到不一樣。
他們話都沒說兩句,楊叔叔就丢下他走了。
剛剛在邊上喊楊叔叔,他還能當現場人太多,楊叔叔沒聽到他的聲音。
……
陳辰的保镖把衡彌生帶上來時,娃娃機的操縱杆都快被陳辰掰斷。
剩下半盆的游戲幣用光了,陳辰也沒抓到一個娃娃。
紀綸眼睜睜看着他臉色越來越變态。
倒是衡彌生,臉頰除了被人群擠出來的燥熱,并未有何異樣。
“彌生……”他才開口,衡彌生已經善解人意地安慰起他,“沒事的班長,我還可以再想想其他辦法見到首長先生。”
答應了紀綸的事,他一定會做到。
“我又不是擔心這個……”紀綸小聲嘟囔,他明明關心的是衡彌生有沒有受打擊。
“哼!”陳辰又在陰陽怪氣。
紀綸只當他是想引人注意,繼續安慰衡彌生。
參加世界聯賽的選手都要提前一年選拔,進行封閉式訓練。
也許人在海外的楊威上校并不知國內情況。
衡彌生臉上轉陰為晴,整個人都燦爛了:“班長你說得對!”
陳辰臉色更陰晴不定了。
羅鑼尋過來,剛巧聽到他命令保镖,将娃娃機的所有娃娃買下來,登時震驚了。
“他這是……腦子有坑?”豪橫啊,抓不到就幹脆全買下來,還有這麽任性的。
紀綸遞給他個眼神。
管他呢。
人家一個月零花錢,抵他們幾年家庭收入還不止的家世,哪需要他們操心。
陳辰轉頭就将一堆打包好的娃娃扔到他們這邊。
三人瞬間被娃娃淹沒。
紀綸和羅鑼純粹是無妄之災。
陳辰的娃娃明顯是給衡彌生的!
衡彌生撓撓頭:“可是我不需要娃娃啊?你都要給我嗎?”
“我說你要你就要。”陳辰眼神陰恻恻,一邊笑容甜美,“難道你要拒絕我的禮物嗎,小彌生?”
“哦……”衡彌生想起來,他今天的失約,終于懂了陳辰禮物的用意,“對不起啊陳辰,本來答應了要來陪你逛街的,這個……等會咱們去逛商場還來得及嗎?”
好像也不行。
衡彌生滿臉歉意:“我下午還有事。”
“沒關系,”陳辰笑着伸手拉起他,“小彌生道歉這麽真誠,我怎麽會生你氣呢?”
哦嚯。
剛從娃娃堆裏鑽出來的紀綸:……
不生衡彌生氣,就是生他們的氣了呗?
陳辰笑得人畜無害,紀綸和羅鑼脊背發寒。
“你失約就是為了陪他們來這裏啊?”陳辰狀若才知曉衡彌生的動态。
衡彌生立刻貼心解釋緣由。
只有涉及到見首長的原因,才含糊其辭。
陳辰立刻說:“不就是進雨花臺嗎,早說嘛小彌生,對你們來說千難萬難的事,對有的人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的小事。”
“真的嗎,陳辰!那你能幫我嗎?”
“當然。”
“太好了,謝謝你陳辰,你真是大好人!”
“他們——”羅鑼才張嘴,紀綸一個娃娃塞過來,示意他閉嘴。
這麽些天的相處,衡彌生不是沒有意識到陳辰不同尋常的獨占欲和控制欲,但他還能認為陳辰的表現是出于對他的喜歡,所以并不反感。
某種程度上說,衡彌生也是個變态。
現在兩個小變态其樂融融,他們摻和什麽。
……
陳辰的辦事效率很高,他的車出了機場就直奔首都中央城。
等他打完電話,防彈車抵達,那邊也安排好了見面。
一號首長所在的雨花臺隐匿在一棟棟高樓大廈之間,附近都是行政區域,衆星拱月般将雨花臺簇擁在中心位置。
和這些政府大樓嶄新的現代化風格不同的是,作為整個華龍國行政樞紐的雨花臺顯得過于陳舊、樸實。
它攏共只有三層,尖頂紅瓦,在附近大廈襯托下低矮得可憐。
但無人敢輕視。
無論是和周圍一圈建築隔開的幾十米距離,還是這空曠地帶上仿佛空氣都冷肅的氛圍。
這座樸實的紅房子,硬生生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劃出一片無人禁區。
要過去,必須穿過三步一站崗,五步一換防的廣場,還有一座重兵把守的青銅大門。
紀綸坐在車裏就在想,想見首長一面就這麽難,後面的艱難困阻還不知道有多少。
盡管如此,依舊要去做。
“去吧,我會在首都博物館等你出來。”
紀綸坐在車裏目送衡彌生和陳辰進去,他還沒資格踏上這片區域,所幸他也沒急着冒頭露臉。
衡彌生眉宇間隐約有一絲忐忑不安,回頭望他眼才跟上陳辰。
陳辰中央軍區司令孫子的身份确實好用,一路兩人幾乎暢通無阻。
到了青銅大門前,警衛員檢查過陳辰的證件,示意他們過去。
衡彌生卻突然止了步。
陽光刺眼,陳辰眯了眯眼。
身旁,衡彌生周身流露出來的,不是被這氣氛所攝的害怕不安,更像是一種內心的掙紮。
他在抉擇。
衡彌生本不該在這時候還擁有這種脆弱的情緒。
他生來應該如他的父親一樣,心性堅定,用自己的意志領導別人,而不是被人所影響。
可他還是怯懦了。
他知道自己的懦弱,這一年多裏,無論是曾經的追随者,還是現在的敵人,都這麽說過他。
他們總是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他,好像他犯了一個頂大的錯誤,又或者是他的無能與廢物有多麽罪大惡極,令他們不能容忍。
他心裏其實不為所動。
他們只是想要第二個“華雄”,得不到,遺憾與憤恨的也是他們。
而他只是迷茫。
仰頭張望頭頂偌大的青銅門,天旋地轉,四周高樓仿佛将他圈禁其中。
在戰國城,亦是如此。
他明明長在一個野蠻而封閉的地方,周圍的人卻為他營造了一個理想而完美的圈子。
從小到大,入目所及,都是善意與友好,所有人都包容他、愛着他。
他們說,他是華雄的兒子,是他們的希望與未來。
彼時他對戰國城的記憶,俱是歡聲笑語。
幼時他鮮衣怒馬,領着同齡人馳騁王城領土,何等風光,又何其意氣風發。
那是他第一次學會騎馬,勒馬舉刀向父親炫耀:“阿爹!阿爹!你看我!”
“好!不愧是我的兒子!”男人站在城牆上揚眉大笑,爽朗的笑聲回蕩城主府。
母親雖不言,卻含笑在側,為他自豪。
“城主後繼有人!戰國城必将更上一層樓!”
聽着衆人的贊美,他的馬兒跑得更快了,身後的小夥伴們緊緊跟随上他。
訓練場的氣氛愈發和美,一片歡言暢笑。
他聽到母親囑咐“不要跑太快”的唠叨,不知天高地厚答:“娘親不怕!阿爹會接住我的!”
他有阿爹在,那是他們頂天立地的城主,也是他和母親的父親與丈夫。
他知道,是因為父親,他才能無憂無慮長大。
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就變了。
本該內心世界光明無垢的他,照進一絲陰霾。
此前還能掩飾的內心,直到雙城案降臨,徹底爆發。
那一天早上,他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相同的離別場景。
父親疾步匆匆說:“彌生,爹爹走了。”
他求他:“您先去看看娘親吧,不要走!”
父親大掌撫他頭頂,讓他懂事:“彌生要聽話,做一個懂事的孩子,這樣我才能放心把家裏交給你。”
每一次,為了戰國城,為了其他人,父親義無反顧丢下他和母親,奔赴他的戰場。
目送父親頭也不回,大步離去,他頭一次感受到溫暖背後的凄涼。
他試圖挑起擔子,可是那一天,整個城主府火光沖天,血流成河。
他的抵抗,在訓練有素的黑甲軍面前,不堪一擊。
“小少主,夫人,我送你們離開!”
他絕望了:“阿爹呢!阿爹為什麽不回來保護娘親?”
所有人都以一種你為什麽不懂事的眼神看他。
偉大的華雄城主不只是他一個人的父親,不只是衡如霜一個人的丈夫。
衡彌生閉目,掩去眼底翻湧的暗色。
“你在想什麽?”陳辰不待他搖頭敷衍,笑眯眯威脅:“小彌生不老實。”
不老實?
他确實不老實。
那些心底的想法說出來,便是大逆不道。
陳辰身為千嬌萬寵的司令孫子,也有頑劣不堪的不老實一面。
當然,至今也沒想過改正。
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沒哪裏不好。
他一直都很坦誠地過活,不加掩飾自己的本性,卻總有人覺得他陰晴不定,心思難測。
曾經因為他的過于直言不諱,他還遭遇到一些報複。
那是他七歲時,家裏的傭人跟外面的人裏應外合,将他綁走,随後幾經波折,他流落到了戰國城。
戰國城正在舉辦一年一度的盛會,街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游行的城主府馬車經過他所在的街道,城主,城主夫人,還有他們的孩子親切地跟所有人打招呼。
他一眼看到其中的衡彌生。
彼時,他幾經颠沛流離,落魄不堪,花車上的衡彌生卻像置于世界的中央,被鮮花和掌聲包圍,是被所有人贊美祝福的孩子。
他就像頭頂的太陽一樣,光輝燦爛,耀眼奪目,是人世間所有美好與希望的化身。
那時候的衡彌生也如所有人願,他聰穎優秀,美好溫暖,自信又坦蕩。
天生的親和力和領導力,落落大方接受臣民的朝拜,身上看不見一絲陰霾瑕疵。
陳辰着魔一般追上他的花車。
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可以看到所有人的陰暗面。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本能。
世間的惡意,在他面前是不加掩飾的。
他便如王城話本裏,那只猴子擁有的火眼金睛,總能看穿那些光鮮亮麗的皮囊之下,一個個醜陋不堪的靈魂。
照顧他的保姆白天溫柔哄他,夜裏露出扭曲的面孔,責罵他的乖僻。
白天跟在他後頭讨好他的朋友,晚上回去就跟父母流露怨憤。
還有那些日日來的客人,彬彬有禮的皮囊下,是掩飾不住的醜惡人性。
所以他們會害怕他。
誰會想自己僞裝好的光鮮亮麗,輕易被人看出醜陋不堪?
他只是沒有替他們遮掩,直白地點了出來,他們便毫不猶豫撕破嘴臉,将他綁架。
最後連血脈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帶着止不住的驚懼。
在他的世界裏,幾乎都是衣冠禽獸。
他都要習慣了,這種世界,世界卻突然照進一絲亮光——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又怎會忍受黑暗?
“喂。”陳辰粗暴地拉過衡彌生,笑嘻嘻用溫柔的語氣,說着威脅的話,“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衡彌生垂眸,眼神暗了一下。
“不過無論小彌生是什麽樣子,我都會很喜歡你喲。”
衡彌生擡眸,眼底波光湧動。
陳辰經常性的口無遮攔,什麽惡心肉麻的話都能随意道出,是個花言巧語的慣犯。
衡彌生從一開始的不适應和羞怯,到無可奈何,卻縱容的習以為常,只經歷過一段很短的時間。
“真的嗎……”
甚至陳辰本人看似都不當一回事的話,他卻眼紅了。
陳辰眼睫微垂,神色如常,唯有眼底一絲難以言喻的晦暗:“真傷心,難道小彌生一直以為我的表白都是假的嗎?”
“你這家夥……”衡彌生破涕為笑,果然還是不适應陳辰的随口撩騷不要臉。
每當他覺得自己可以了時,陳辰的不要臉總能再上一個臺階。
“好了,進去吧。”陳辰壓着他的手,一起推開那道青銅門,随後留在原地目送他進去。
他沒有說,他們曾經見過的一面。
衡彌生那時不僅将他接上花車,一起參加游行,還拜托父親給他聯系家人,送他回家。
身為天之驕子的少年,就是這樣默默散發善意,給所有人帶去溫暖的光芒,他卻沒有将他記住。
這只是衡彌生衆多善舉中的一件,微不足道。
衡彌生跟在帶路人身後,回頭與陳辰眼神相撞。
那個眼神裏,他能感受到,但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的,某種陰暗而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感情。
心裏陡生一股鼓噪,他暗吸口氣,迅速将躁動壓了下去。
這只是開始。
……
一號首長在雨花臺接見大賽的冠軍們。
為此,雨花臺特意籌備了規格盛大的宴會。
在宴會開始前,一號首長臨時決定見見一個小客人。
首長行程有變,各部門立刻行動起來,最後任務層分下去,分派到了秘書處的連理秘書。
連秘書引着衡彌生,抵達二樓一處花廳。
這裏不算正式接待賓客的招待室,充其量算是首長休閑小憩的場所。
站在陽臺邊,能看到庭院裏種植的睡蓮,鼻尖嗅到淡淡清香。
這讓衡彌生放松很多,以前他家裏就種了很多蓮花。
“請稍候,首長馬上就到。”
連秘書十分年輕,人長得斯文俊秀,還戴副金絲框眼鏡,更顯文質彬彬,儒雅溫和。
這也讓衡彌生更加放松。
他乖乖坐下,捧着送來的茶水慢慢品嘗。
沒有讓首長等他的道理,自然是他等首長百忙中抽空來接見他。
衡彌生等得很耐心,直到喝盡一杯茶,他再要給自己續上一杯,連秘書走了進來,側身讓出後面的人。
這是衡彌生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國首長,華龍國的領袖。
緊張,倒也沒多少。
他畢竟是華雄的兒子,自小見過不少大場面。
十王城聚會,他還曾騎坐過在華城主的頭上,将高高在上的城主當馬兒來撒野。
衡彌生倒完茶,放好茶杯,才想起來要起立迎接。
這不能怪他不禮貌,反應不快。
實在是,他以前長在窮鄉僻野,沒見過一號首長真容。
就算到了首都,思政課隔着屏幕看到的首長也是經過打扮的。
他沒有想過,堂堂華龍國的一把手領導,竟然是這副模樣——
他很老。
光從外表上看,會讓他想起城主府後院閣樓上供養的那些長老。
長而發白的胡須。
眼皮耷拉着,好像永遠睜不開的眼睛。
皮膚似樹皮蒼老。
但,誰都不能輕視這樣的老人。
即便已是耄耋之年,他依舊擁有常人無可比拟的生命力,如松柏長青,長河奔騰,他的根系深深紮根于華龍國的廣袤土地。
他滋養這片土地,也從中汲取無比豐厚的養分。
如果誰,因為他的年紀而小瞧他,會吃大虧的。
近年橫空出世的政壇新星,總理先生,應該最有體會。
三年前,誰都以為,以他火一般燃燒的意志力,和大刀闊斧的作風,一定能奪得總統之位,改變華龍國長達四十多年未變的政壇局面。
未想,如水滴入河,泥牛入海。
沒掀起一絲波瀾。
眼睛都快睜不開的老人,依舊穩坐那把交椅。
“爺爺,”衡彌生猶豫了一下,“我可以這樣叫您嗎,總統爺爺?”
“呵呵,你當然可以。”老人聲音溫和,還笑呵呵的。
他撫捋着長至胸口的胡須,在衡彌生對面的沙發坐下,“以前爺爺我啊,也有你這麽大的孩子啊……”
以前?
衡彌生想起來,首長爺爺育有四子二女,多年前全部為國犧牲。
時下好多子多福,兒孫多,也證明個體與家族的生命力強盛。
來之前,紀綸提醒過他。
一號首長對外營銷的形象,就是沒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把華龍國每一個公民當成自己的孩子去愛護。
身為華龍國一員的他,是否也在這個愛護範疇呢?
衡彌生心裏忐忑,面上還算冷靜,也許是紀綸給了他底氣。
他緊了緊神,正襟危坐,“爺爺,請您看一看這個,拜托了,這對我很重要。”
随身攜帶的信封裏,是他親手寫的陳情信,信尾暫時只有他的署名。
季姝沒有加進去,以防萬一。
信紙內容很短,但字字泣血,喊冤述屈。
再不時夾雜收集到的一些證據,條條指向秦王城城主的陷害。
雙城之案,他們是冤枉的。
怎麽說,證據雖有,可信度也有,但說服力不夠。
不夠在不足以,拿出去就能将如今勢力在王城中一家獨大的“兇手”拉下馬。
首長很快浏覽完,撫須忖思。
證據如何,本身就不重要。
而城主之子遇事投靠他,本身就是一種态度。
這是一份投名狀。
“你想怎麽做呢?”
面前的老人,看似和藹可親,像一個普天下最普通的爺爺,關切地詢問征求他的意見與想法。
衡彌生心裏不知閃過什麽情緒。
他一個孩子,他能做什麽?
他什麽都不能做!
雙城之案是多方利益周旋,促成的結果。
說他想為父親,為戰國城和漢王城無數冤死的亡靈求一個公道?
紀綸猜的果然不錯,當權者都是慣于打太極的,他一旦交出信,對方就會把問題抛回給他自己。
看似寬宏大量,其實最不合情合理。
“我一去,先把你制定的方案給他看嗎?”
“這樣你會徹底失去話語權。”紀綸那時在兩人商談的咖啡館提醒他,你缺少政.治敏感性。
“那……按你說的,先把陳情信交給他,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等他問你——”
“如果他這樣回問我,我該怎麽回答?”他當時迫不及待問,“是不是他其實不想處理?不想給我們主持公道?”
“不,他想,他只是在等,一個你值得讓他幫助你的更大好處。”
紀綸的話猶在耳邊,“公道是要自己求來的。”
不是等着旁人施舍。
“也許他不會想插手此事……”更久以前,他抱着更悲觀的态度。
這不能怪他消極,任何人一夜之間,不僅在血光中失去父親,還失去了昔日的純粹信仰,就好像打破了一個美好的保護罩,陡然經歷昔日不曾見過的人情人暖,踩高捧低。
在一年多的流亡追殺中戰戰兢兢,到了首都,原以為能得來一個遲到的公正制裁,卻只有自己“叛賊之子”的名聲深入人心。
“沒關系,我知道沒那麽簡單,但是,只要有他的認可就夠了。”紀綸勸解他。
“我們還有下一個方案……”
一號首長不可能明确表态,支持他們的行為。
直接讓官方裁判贏肆的過與錯是不可能的,哪怕有直接證據。
既然如此,那就給這座沉寂已久的國家首都,一場更光明正大的盛大宴會——
他要公審一城之主!
……
距離衡彌生開始思考已過去幾分鐘之久。
再擡頭,他眼神瑟瑟,似是無措地左顧右盼了一下。
他這個年紀會表現成這樣也是正常的。
虎父生了個犬子罷了。
只是難免會想起當年的華雄,也是這個年紀,表現卻天差地別。
“我不知道,”衡彌生沉默良久,終于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我只是知道,我要為我父親申冤。”
“申冤?哦,當然,這當然可以,這本來就是你的權利,不是嗎?”這個回答,是意料之中,無可厚非的事。
一號首長面目慈祥,身後伫立的連理似是不存在一樣。
“但……我不想用那種暴力的方式。”衡彌生揪緊着胸口的衣領,看似緊張,實則心潮彭拜。
原來,他也是有不甘的!
過去一年,所有人都告訴他,你應該忍辱負重變強,遲早有一天殺回王城,将雙城之案的慘劇還給他們秦王城。
王城有王城的規矩。
他們是奉行以牙還牙,血債血償準則的十大王城。
為血親複仇天經地義!
如此,複仇的達摩克利斯劍一直高懸于他頭頂。
哪怕他們已經躲到首都,這份期望仍然壓迫得他透不過氣。
他知道自己應該擔起這副責任,他不該這樣怯懦和軟弱。
王城多少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你殺我,我殺他,血海深仇,十世猶可報也。
可是每當夜深人靜,心底深處,總有個聲音冒出來問,為什麽?
他真的要這樣做嗎?
他看到贏翼,會想到他的父親贏肆,想到夜裏偷偷以淚洗面的娘親。
可是,他也會想到昔日和贏翼一起玩鬧的日子。
為什麽,大家不能一直像以前一樣,幸福地相處下去?
世界如此,他就應該如此嗎?
那天顧容與約見他,面對顧容與的蠱惑,他順從地接受了顧容與的勸說。
在首都當個一無所知的廢物,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安然無事地生活下去。
顧容與的意思他明白。
王城的那攤渾水,他既不想淌,就不要跟着紀綸調皮。
那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
顧容與說,交給他,他會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
僅是答案,不是結果。
他應承了,心裏卻一直忘不了紀綸給他帶來的震撼。
“公審。”
“用法律審判一城之主。”
“哪怕不能真的繩之以法,我們要的是程序正義,不是結果正義。”
紀綸的話,猶如振聾發聩的一道閃電,給了他一種可能。
原來還能這樣——
在法庭上,在一個現代法律社會的法庭上起訴一個城主,他們甚至不需要起訴成功,只要這件事傳出去,他們就成功了一半。
“你先別急着把這個方案給出去,我想,會有人提示你怎麽做的……”
如果他只是乞求雨花臺調查真相,重啓雙城之案的審判,沒有人會搭理他。
世人總是關注他們想要的東西。
所以他只能以一換一,抛出一個足夠大的噱頭。
“我要用——”
他要用,一種文明的方式,代替野蠻、血腥而落後的複仇。
無關結果,只是給所有人一個答案。
他沒有把剩下的話說下去,衡彌生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極力憑本能想表達什麽,卻無法給出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案。
他擡頭,突然說起別的。
“總統爺爺,您會想念您的孩子們嗎?”
本就肅靜的房間,忽然凝滞了一般,一片死寂。
老人緩緩睜開了眼。
那是衡彌生見過,最恐怖的眼神。
他瞬間頭皮發麻,胸口止不住心悸。
那種威懾和恐怖,甚至讓他覺得,一年前他經歷的血流成河好像也不過如此。
王城的刀光劍影,那些明争暗鬥,僅僅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
“孩子,我當然會想。”
那聲孩子不知是在稱呼誰。
在他後背不知不覺被汗水浸透之際,老人終于開口。
身後的連秘書似乎也松了口氣。
“你們每一個人都是爺爺的孩子,為了華龍國犧牲的孩子,都讓我這個老頭子心痛。”
衡彌生搖搖頭:“不,我說的是您親生的孩子。”
西花廳瞬時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身後一直不動聲色的連理,眼皮驟然不受控制跳動,心裏已倒吸一口涼氣。
衡彌生,還真是勇。
“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麽會不想念呢。”
衡彌生看着對面幽幽嘆了聲氣,好像少了分.身為華龍國一號首長的深不可測,多了絲遲暮的人氣。
老人掠過他的目光悠遠,緩緩望向了天際,“那時候,他們也是像你這樣大的。”
“我還記得他們從小到大的模樣啊,從我第一個孩子,到第六個,都是我手把手親自教養長大的。”
“我的幾個孩子中,老大最懂事,從小就立志要幫我分憂解難。老二總愛跟在他哥哥後頭,連上戰場都是去的同一個地方……
“老三……老三是女兒,可她一點不比她兩個哥哥差,她性子最剛烈,只聽她媽的話,連我這個父親都敢嗆聲。”
“老四最乖巧啦,喜歡照顧人,家裏的衣食住行都是他跟他妹妹負責。而我的老五最貼心了,有一次湊在我耳邊說,要送一個我最喜歡的禮物給我,呵呵。”
“還有小六,那是我最聰明的孩子,他喜歡看書,看很多書。可是看多書來也不好,不好……”
連理震驚地看着眼前,一副爺孫享受天倫之樂,其樂融融的畫面,足足幾秒鐘反應不過來。
首長樂呵呵講述起他幾個孩子的奇聞趣事。
絮絮叨叨,像每一個普通人家的唠叨老父親。
衡彌生乖巧地聽着,不時應聲,發出驚嘆。
連秘書覺得,明明他才是那個要驚嘆的。
“我那個小兒子啊,原本是我最寵愛的……還有我收養的那些孩子,都是很好的孩子啊……”
眼神交接,連理沖同事點點頭,悄無聲息退出房間。
送茶水的傭人正等候在門口,他攔下囑咐稍候再進去,自己先行離開。
首長先生日理萬機。
他需要抓緊時間,為首長安排好接下來的事務,同時将自己的個人需求解決。
比如午飯。
雨花臺的一絲一毫他已經很熟悉,這裏比起說是政.府部門,更像是首長先生的家。
家裏為首長服務的人員齊全,連理熟練地跟廚師長要了一份營養餐,擡頭,目光觸及走廊盡頭屹立的清俊身影。
他停住腳步,微微欠身:“您回來了。”
“用過餐了嗎?”
“還沒有,”連理放下餐盤,接着道,“首長正和您班上一位同學聊得開心,我們不好打擾。”
“知道了,等他們結束,告訴我,今天我陪爺爺吃晚飯。”
“是。”
連理恭敬地躬身行禮,讓到一側,目送那個少年身影走向雨花臺的中樞區域。
一路,無人阻擋,習以為常。